黑龙江
王主管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条缺氧的金鱼。
我盯着他那两片厚嘴唇，上面还沾着点午饭的油光，可能是那碗他引以为傲的红烧牛肉面。
“小陈啊，你看。”
他开始了。
这是他的经典开场白，语气温和，姿态亲切，仿佛接下来要掏心掏肺，实际上是准备掏你的肺。
“咱们部门，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在拼，都在卷。”
他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营造出一种“我们是自己人”的氛围。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从上周开始，他路过我工位的次数就多了起来，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像在检查货架上哪个罐头快要过期。
“我看你最近，状态好像不太对。”
来了。
“工作量不饱和啊。”
他终于图穷匕见。
“你看小李，每天加班到九点，方案改了十几稿。你看小张，孩子发烧都放在公司，一边带娃一边跟客户。你呢？”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我一个自我辩护的机会。
我当然可以选择辩护。
我可以告诉他，我上个月独立负责的“凤凰项目”，数据迁移和系统搭建，我一个人，熬了三个通宵，把一个预计三个月才能完成的活儿，一个月内悄无声息地搞定了。
我可以告诉他，为了完成那个项目，我写了上百个自动化脚本，现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查一下脚本运行日志，处理几个偶发的小bug，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优化和迭代那个系统，只是这一切，在后台运行，他看不见。
我甚至可以把后台日志调出来，甩在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告诉他，我每天处理的数据量，比小李和小张加起来乘以二还要多。
但我什么都不想说。
因为上个月项目总结会上，站在台上接受老板表扬，并领取项目奖金的人，是他，王主管。
他当时只字未提我的名字，只说“在我的带领下，团队攻坚克难”。
那一刻，我就懂了。
在这个地方，你做得多，做得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看起来“很努力”。
而我，恰恰是那种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人。
我的工位永远是全部门最整洁的，水杯里的枸杞红枣永远是泡开的，下午三点一刻，我甚至有闲心站起来，去窗边伸个懒人腰。
在王主管眼里，这简直是罪大恶极。
“小陈，公司不是养老的地方。”他的语气加重了，“年轻人，要有拼劲。你这样，对其他同事不公平。”
我差点笑出声。
不公平？
我一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拿着半个人的工资，项目奖金一分没见着，现在你跟我谈公平？
我的沉默，在王主管看来，是默认，是理亏。
他觉得火候到了，该收网了。
“所以，你看，是不是考虑一下，找个更适合自己的平台？”
他说得极其委婉，像个慈祥的长辈在为你规划未来。
翻译过来就是：你被开除了，自己滚蛋吧，公司还能省一笔赔偿金。
我看着他，他那张脸上充满了“我为你着想”的真诚。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非常没意思。
像一场演了很久的烂戏，我早就知道了结局，却不得不陪着眼前的蹩脚演员，走完最后一幕。
我累了。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从“凤凰项目”被窃取功劳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死了。
现在每天上班，不过是行尸走肉，领一份糊口的薪水。
既然你连这具行尸走肉都容不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点了点头。
“好的，王主管。”
我的回答干脆利落，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愣了一下，那两片厚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比如“公司也有难处”、“我也是为了你好”，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同意。我辞职。”我补充道。
空气安静了。
王主管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从“胜券在握”到“意外”，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最后定格在一种故作深沉的“惋惜”上。
“唉，小陈，你能想通就好。真的，我也很舍不得你……”
我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虚伪。
“交接要怎么做？”
“啊？”他显然没跟上我的节奏，“哦，交接……你手头也没什么重要的活儿，跟小李说一声就行。你的系统权限，我会让IT今天就关掉。”
他急于让我消失，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维持了。
“好。”
我吐出一个字，转身就走。
没有愤怒，没有争吵，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平静，反而让这场“劝退”显得有点滑稽。
我像一个主动按下离场键的玩家，把那个沾沾自喜的NPC甩在了身后。
回到工位，整个部门的人都在埋头敲键盘，但眼角的余光，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线，全都牵在我身上。
他们都听到了。
或者说，他们早就预料到了。
小李的头埋得最低，恨不得钻进显示器里。
张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同情，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冲她笑了笑。
她愣了一下，然后也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一个用了两年的马克杯，上面印着“bug free”的字样，现在看来，讽刺至极。
一盆快要被我养死的绿萝，叶子黄了一半。
一个颈枕，一个腰靠。
还有抽屉里，几包没来得及吃的零食。
我把零食拿出来，放在张姐桌上。
“张姐，给你家孩子吃。”
张姐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先睡个天昏地暗再说。”我笑得轻松。
“也好。”她叹了口气，“现在的公司，都这个德行。你还年轻，有技术，到哪儿都饿不死。”
“借你吉言。”
我把剩下的东西装进一个纸箱。
路过小李的工位，他正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
他在试图登录我那个系统的后台。
我之前为了安全，做了二次验证，登录逻辑也写得比较绕。
他显然是没看懂我留下的那份“简陋”的文档。
“这里，”我指着屏幕上的一行代码，“这个参数要改成你自己的工号，然后去企业微信接收动态码。”
小李吓了一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陈……陈哥……”他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
“没事，你弄吧。以后这摊子事都是你的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嘲讽。
他没敢再看我。
我抱着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两年的格子间。
灯火通明，键盘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零件，精准而麻木地运转着。
而我，是那个主动崩断了发条的零件。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我只是走到门口，回头对王主管的办公室方向，无声地说了一句：
再见。
还有，。
走出写字楼大门，下午五点的阳光正好。
风吹在脸上，带着初夏的味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堵了几个月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
自由。
这感觉他妈的太爽了。
我没有回家，抱着纸箱，在路边找了个长椅坐下。
我从纸箱里拿出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放在腿上。
然后，我拿出手机，打开了招聘软件。
我不是真的想找工作，至少不是现在。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的“价值”。
我把简历刷新了一下，开放求职状态。
不到十分钟，手机开始震动。
一个接一个的HR头像弹了出来。
“您好，XX科技，高级数据分析师岗位，薪资2535k，16薪，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您好，我们是XX电商，正在寻找数据架构师，看到您的项目经历非常匹配，方便聊聊吗？”
“陈先生，我们是猎头公司，有个外企的机会，work life balance，不加班，您看……”
我看着这些消息，一条一条地滑过去。
心里那点因为被“劝退”而产生的最后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了。
王主管以为我是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
他不知道，我是一台发动机。
只是这台发动机，之前一直在为他那辆破车发电而已。
我关掉手机，把绿萝小心翼翼地放回纸箱。
然后，我站起身，把整个纸箱，连同里面的杯子、颈枕、腰靠，一起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什么都不要了。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回家的地铁上，人挤人。
我被夹在中间，闻着身边人身上汗味和香水味混合的气味。
以前，我会觉得烦躁。
但今天，我竟然觉得有点亲切。
这就是人间烟火。
我不再是那个坐在格子间里，对着屏幕上冰冷数据的陈默了。
我现在，是一个无业游民。
一个自由的，快乐的，前途未卜的无业游民。
回到我那个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把门一关，世界都清净了。
我踢掉鞋子，把西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
然后，我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脸埋进枕头里，一股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我一动不动，就这么趴着。
什么都不想。
不想工作，不想房租，不想未来。
就这么放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冰，慢慢融化，渗进了床垫里。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这种疲惫，不是加班熬夜的疲惫，而是精神长期紧绷后，突然松弛下来的脱力感。
我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没有闹钟，没有噩梦。
像一场漫长的冬眠。
等我再次睁开眼，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偶尔发出的嗡嗡声。
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凌晨两点。
我睡了快十个小时。
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冰箱。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罐啤酒，一包挂面，还有一瓶快要过期的老干妈。
这就是一个单身男性的冰箱。
我烧了锅水，下了把挂面。
面条在锅里翻滚，冒着热气。
我打了个鸡蛋进去，搅成蛋花。
最后，挖了一大勺老干妈。
一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老干妈鸡蛋面。
我端着碗，坐在地板上，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很烫，很辣，但很香。
吃完面，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胃里暖和起来，人也活过来了。
我点上一根烟，靠在床头。
烟雾缭绕中，我开始复盘今天发生的一切。
后悔吗？
一点也不。
冲动吗？
或许有一点。
但人生，总得有那么一两次冲动。
为了狗屁的职业规划，为了那点微薄的薪水，忍气吞声，戴着面具做人，那样的生活，我已经过够了。
我打开银行App，看了一眼余额。
六位数，不多，但也不少。
省着点花，撑个一年半载没问题。
我突然有了一种底气。
一种“老子不伺候了”的底气。
这种底气，比任何画饼和PUA都来得实在。
我又想起了王主管。
我猜，他现在应该挺得意的。
兵不血刃地拔掉了一根“肉中刺”，还顺便把我的活儿，安在了小李头上。
用一份工资，办了两件事。
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个管理天才。
至于那个“凤凰系统”……
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大概以为，我留下的那份“交接文档”，就是全部了。
那份文档，我确实写了。
但只写了最基本的操作流程。
就像一本汽车说明书，只告诉你方向盘怎么打，油门怎么踩。
但它不会告诉你，发动机的图纸是什么样的，变速箱的齿轮是怎么咬合的。
那个系统，是我一手搭建的。
里面埋了多少“彩蛋”，设置了多少权限壁垒，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不是圣人，被人抢了功劳，还要把自己的心血双手奉上。
我留了一手。
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自保。
我给整个系统设置了一个“维护期”。
每隔一段时间，系统会自动锁死一部分核心功能，需要管理员输入一个动态生成的超级密钥，才能解锁。
这个密钥的生成算法，写在我自己脑子里。
而下一个“维护期”，就在……
我算了一下日子。
明天上午十点。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明天的太阳，一定会非常有趣。
我掐灭了烟，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
然后，我重新躺下，盖好被子。
睡觉。
天大的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这一次，我睡得更沉了。
像是要把过去两年亏欠的睡眠，一次性补回来。
第二天，我是在一片刺眼的阳光中醒来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光柱正好打在我脸上。
我眯着眼，拿起手机。
上午十点半。
屏幕上，一排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
全是一个号码。
备注是：王主管。
一共二十七个。
最新一个，就在一分钟前。
除此之外，还有几条微信消息。
也是王主管发来的。
“小陈，在吗？”
“看到速回！”
“十万火急！！”
“系统出问题了，你赶紧来公司一趟！！！”
感叹号的数量，清晰地表达了他此刻的焦虑。
我看着手机屏幕，想象着王主管在办公室里抓耳挠腮、暴跳如雷的样子。
想象着小李对着一堆报错代码，满头大汗，束手无策的样子。
想象着整个部门因为数据无法调取，而乱成一锅粥的样子。
我笑了。
笑得特别开心。
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我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洗漱。
镜子里的我，头发乱糟糟的，眼角还有眼屎。
但眼神，是亮的。
我刷着牙，满嘴泡沫。
手机又响了。
还是王主管。
我没接。
我为什么要接？
我现在是一个自由人，我有权不接任何我不想接的电话。
我慢条斯理地刷完牙，洗了把脸。
然后，我走进厨房，给自己煎了两个荷包蛋，烤了两片吐司，热了一杯牛奶。
一份完美的早餐。
我坐在餐桌前，一边吃，一边欣赏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来电显示。
王主管很执着。
他似乎认定了我一定会接电话。
可惜，他想错了。
吃完早餐，我把碗洗了。
然后，我换上一身运动服，准备出门跑个步。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日的上午，如此悠闲过了。
楼下的公园里，都是些遛鸟的大爷，带孩子的阿姨。
我混在他们中间，沿着跑道慢跑。
阳光，树荫，鸟叫，风声。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我跑了五公里，出了一身汗。
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休息，我才再次拿出手机。
未接来电，已经变成了四十二个。
微信消息也多了几条。
王主管：“陈默！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是恶意破坏公司财产！我可以告你的！”
看到这条，我乐了。
告我？
凭什么？
系统是我搭建的，维护机制也是我写的。
我在离职前，已经把“基本操作”交接给了小李。
至于“高级维护”，对不起，那属于我的个人知识产权。
我没有义务免费赠送。
我甚至可以反告他窃取我的劳动成果。
他的威胁，在我看来，就像一只纸老虎的咆哮。
紧接着，又来了一条。
这次，语气软了下来。
“小陈，陈哥，我错了，行吗？你快回来吧，算我求你了。今天下午两点，要给‘星辰集团’做汇报，所有数据都在那个系统里，现在全锁了！这个客户要是丢了，我们整个部门都得完蛋！”
星辰集团。
我当然知道。
那是公司今年最大的一个潜在客户。
王主管为了拿下这个单子，已经舔了对方快半年了。
如果今天汇报搞砸了……
我能想象，公司高层会如何撕碎他。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王主管的末日。
这时候，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这次，不是王主管。
是张姐。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张姐。”
“小陈，你……你还好吗？”张姐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挺好的，刚跑完步。”
“那就好，那就好……”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有人在吵，有人在打电话。
“公司是不是出事了？”我明知故问。
“唉，”张姐叹了口气，“何止是出事，天都快塌了。你那个系统，凤凰系统，今早突然就登录不进去了，所有的数据报表都打不开。王主管让小李弄，小李越弄越糟，好像把数据库的索引给搞坏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小李那个半吊子水平，不出错才怪。
“现在整个部门都疯了，下午就要给星辰的人汇报，PPT还差一半的数据没填进去。王主管的脸都绿了，在办公室里摔了好几个杯子。”
“是吗？那他可得小心点，别划到手。”
张姐在那头似乎笑了一下，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小李，王主管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没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他做的是不地道。但是……你看，能不能……”
她的话说得很艰难。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想让我回去救火。
她也是这个部门的一员，如果项目黄了，她的年终奖也泡汤了。
我理解她的立场。
但我有我自己的原则。
“张姐，我昨天已经离职了。我现在跟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张姐，你是个好人。但这次，我帮不了你。”我打断了她，“你告诉王主管，想让我回去，可以。但他得亲自，用他自己的手机，给我打这个电话。而不是让你来当说客。”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不是在拿乔。
我只是想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当初你让我滚的时候，那么干脆。
现在想让我回来，就得放下你那可笑的主管架子。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起身回家。
我得洗个澡，换身衣服。
因为我知道，王主管的电话，很快就会打过来。
而且，我得为接下来的“谈判”，做好准备。
果不其然。
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王主管。
这次，我接了。
我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慢悠悠地“喂”了一声。
“陈默！”
电话那头，王主管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这两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听起来特别滑稽。
“是我，王主管，有事吗？”我故作惊讶。
“你少给我装蒜！”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但马上又把音量降了下去，“陈默，陈哥……算我求你了，你赶紧来公司一趟，系统到底怎么回事？”
“系统？”我装作在回忆，“哦，你说那个凤凰系统啊。我昨天不是交接给小李了吗？他没看懂文档？”
“他懂个屁！”王主管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他把系统搞得更乱了！现在所有人都等着数据，下午两点！两点就要汇报！你明不明白？”
“哦，这样啊。”我语气平淡，“可我已经离职了啊，王主管。公司的财产，我可不敢随便碰了。你不是说，我可以去告我的吗？”
我把他的原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火气，只剩下哀求。
“陈默，我错了。昨天是我不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你回来，只要你把系统恢复正常，什么都好说。”
“什么都好说？”我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
“对！什么都好说！”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不是嫌工资低吗？我给你加！加百分之三十！不，百分之五十！职位也给你升，高级分析师！只要你回来！”
加薪？升职？
这些东西，在昨天之前，对我来说或许还有点吸引力。
但现在，我觉得索然无味。
一个能随意窃取你功劳，又能随意把你踢开的上司，他今天能给你画饼，明天就能把锅甩给你。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泥潭里了。
“王主管，回去上班，就算了。”我淡淡地说。
“别啊！”他急了，“那你想怎么样？你开个价！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擦干头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好啊。”我说，“既然王主管这么有诚意，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第一，我不会回公司。我可以远程帮你们解决问题。”
“可以可以！没问题！”他答应得比什么都快。
“第二，这不是我的分内工作。所以，得按次收费。这次，算一次技术咨询服务。”
“……行！你说，多少钱？”他咬着牙问。
我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五……五万？陈默你疯了？你怎么不去抢！”
“王主管，注意你的言辞。”我慢悠悠地说道，“第一，这不是抢，这是市场价。我这种级别的技术专家，解决这种级别的系统危机，收五万，已经很友情了。第二，跟星辰集团那个几千万的单子比起来，五万块，算钱吗？你算算账，哪个更划算。”
我把选择题，重新抛给了他。
他又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在权衡。
他的前途，他的奖金，他的脸面，和这五万块钱。
这道题，不难选。
“……好。”他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字，“我答应你。但是你必须保证，今天下午一点半之前，把系统完全恢复！”
“没问题。”我笑了，“但是，我还有一个条件。”
“你还有什么条件？”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绝望。
“这五万块，不是公司出，是你个人出。”
“什么？！”他尖叫起来。
“没错。”我语气冰冷，“这是你为你的愚蠢，付出的代价。你昨天劝退我的时候，是以个人名义，还是公司名义？你窃取我功劳的时候，奖金是进了公司账户，还是你个人腰包？”
“我……”他语塞了。
“所以，这笔咨询费，理应由你个人承担。你现在，立刻，把钱转到我支付宝上。我看到钱，立刻开工。看不到钱，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王主管。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十五分，离下午两点，可没多少时间了。”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赢了。
我把他逼到了绝境。
他没有选择。
我把我的支付宝账号，用短信发了过去。
然后，我好整以暇地坐在电脑前，打开了远程连接工具。
一分钟后。
“叮咚。”
支付宝到账提示音。
“您的账户到账：50000.00元。”
我看着那串数字，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尊严的问题。
我登录了公司的服务器。
后台一片狼藉。
小李果然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不仅没解决问题，还把好几个关键的配置文件给改错了，导致数据库连接池彻底崩溃。
我摇了摇头。
对我来说，解决这些问题，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先是恢复了被他改错的配置文件。
然后，输入了那个只有我知道的超级密钥，解除了系统的锁定状态。
接着，我花了几分钟，写了一个小脚本，修复了被他搞坏的数据库索引。
最后，我重启了服务。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分钟。
我打开系统前端页面，登录，所有数据报表，恢复正常。
我截了个图，用微信发给了王主管。
“搞定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
一个“谢谢”的表情包。
看起来，卑微又可笑。
我没再理他。
我关掉远程连接，关掉电脑。
然后，我打开了外卖软件。
今天，我得吃顿好的。
我点了一份最贵的日料外卖，给自己开了一瓶啤酒。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手机安静地躺在桌上，再也没有响起。
我知道，王主管的汇报，应该会很顺利。
星辰集团的单子，大概率也能拿下。
他会保住他的位子，拿到他的奖金。
但从今天起，他在我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而我，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拿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甚至，更多。
这五万块，不是封口费，也不是补偿款。
这是我给自己过去两年青春的，一个交代。
也是我给所有像王主管这样的人，上的一堂课。
这堂课的名字叫：
别把技术人员不当回事。
更别把老实人，当傻子。
吃完午饭，我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手机上有几条新消息。
一条是银行的理财推荐短信。
一条是外卖平台的红包提醒。
还有一条，是张姐发来的。
“干得漂亮。”
后面跟了一个“强”的表情。
我笑了笑，回了她一个“抱拳”。
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事，心照不宣。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退休”生活。
每天睡到自然醒，没有deadline，没有KPI，没有烦人的会议。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花了两天时间，把之前一直想看但没时间看的几部高分电影，全都刷了一遍。
我花了一天时间，去逛了博物馆和美术馆，假装自己是个文艺青年。
我还花了一个下午，去宜家，给自己买了一张舒服的懒人沙发，和几件好看的餐具。
我的出租屋，渐渐有了“家”的样子。
我开始自己做饭。
从最简单的西红柿炒蛋，到复杂的红烧排骨。
我对着菜谱，一点点地学。
虽然经常失败，有时候盐放多了，有时候火候没掌握好。
但当我把一盘盘自己亲手做的菜端上桌时，那种满足感，是任何外卖都给不了的。
我发现，生活本身，可以很有趣。
只是以前，我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忽略了这一切。
我不再焦虑了。
银行卡里的余额，每天都在减少。
但我心里的富足感，却每天都在增加。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无业”的状态。
当然，我没打算真的就此躺平。
一个星期后，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职业生涯。
我更新了我的简历，把“凤凰系统”的项目经验，详细地写了上去。
从系统架构设计，到数据模型建立，再到自动化脚本的编写和后期运维。
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的作品，我的勋章。
我不再把它藏着掖着。
简历投出去后，很快就收到了回音。
这次，我没有海投。
我只选择那些我真正感兴趣的公司和岗位。
我参加了几个面试。
和之前的面试不同，这次，我非常自信。
当面试官问到“凤凰系统”时，我能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个小时。
我能清晰地阐述我的设计思路，我遇到的困难，以及我是如何解决它们的。
我能感受到，面试官看我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了欣赏。
有一个面试官，在面试结束后，甚至主动加了我微信，说希望以后能有技术上的交流。
我拿到了好几个offer。
薪资待遇，都比我之前的公司，高出了一大截。
其中一家，是一家发展很快的AI创业公司，他们给出的岗位是“数据架构专家”，并且承诺给期权。
他们的技术总监，亲自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
我们从技术聊到行业，从职业规划聊到人生理想。
我发现，我们很投缘。
他是一个真正懂技术，也尊重技术的人。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久违的，对技术的热情和纯粹。
我有点心动了。
就在我准备接受这个offer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了。
“喂，您好。”
“您好，请问是陈默先生吗？”一个沉稳的男声。
“是我，您是？”
“我是星辰集团的李总。”
星辰集团？
我愣了一下。
就是王主管他们拼命想拿下的那个大客户。
“李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先生，是这样的。”他的语气很客气，“我们最近和贵司，也就是您之前的公司，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合作意向。在项目评估过程中，我们对你们的‘凤凰数据系统’，印象非常深刻。”
“哦？”
“我们公司的技术团队，对这个系统做了一个深度的分析，他们认为，这个系统的架构非常先进，尤其是在数据处理的效率和自动化方面，做得很出色。所以，我们想冒昧地问一下，这个系统，主要是由谁负责搭建的？”
我明白了。
他这是来“挖人”了。
或者说，是来确认这个系统的核心人物是谁。
看来，王主管那天虽然汇报成功了，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在真正的技术专家面前，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藏不住。
“这个系统，从0到1，是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我没有谦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果然。”李总感叹了一声，“陈先生，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星辰集团，正在组建自己的大数据中心，非常需要您这样的人才。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里看一看？”
“你们……想挖我？”我直截了当地问。
“哈哈，”他笑了，“可以这么说。我们求贤若渴。只要您愿意来，职位，薪水，一切都可以谈。我们能给您的，绝对比您之前的公司，只多不少。”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星辰集团，行业巨头，平台，资源，都不是我之前那家小公司能比的。
如果我去了，我的职业生涯，无疑会迈上一个全新的台阶。
但……
我想起了那家AI创业公司。
想起了那个和我相谈甚ähän的技术总监。
想起了那种久违的热情和纯粹。
一边是康庄大道，功成名就。
一边是充满挑战，但可能更有趣的未来。
我该怎么选？
“李总，感谢您的赏识。”我沉吟了片刻，“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我们随时欢迎您。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您考虑好了，可以直接联系我。”
挂了电话，我陷入了沉思。
我打开电脑，把那家AI创业公司和星辰集团的资料，都调了出来。
我做了一个详细的对比。
从公司文化，到技术栈，再到未来的发展前景。
我甚至去知乎、脉脉等平台，搜索了这两家公司的内部员工评价。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做这个决定。
晚上，我做了一桌子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钱吗？
想。
但钱不是唯一。
我想要名吗？
想。
但虚名不能当饭吃。
我真正想要的，是一种“价值感”。
一种我的技术，我的才华，能够被真正看到，被真正尊重的价值感。
在之前的公司，我没有得到。
在王主管那里，我更不可能得到。
那么，在星辰集团呢？
它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我进去，可能会成为一颗运转良好的螺丝钉。
待遇优厚，稳定。
但，我会不会再次成为另一个“凤凰系统”背后，那个无名的英雄？
而在那家AI创业公司呢？
它小，但充满活力。
我进去，可能会成为合伙人级别的核心骨干。
我将有机会，从无到有地，去搭建一个更牛逼的系统。
我将有机会，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一件酷的事情。
虽然风险很高，可能会失败。
但那种创造的快感，那种被需要，被倚重的核心感，是星辰集团给不了我的。
我喝了一口酒。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拿起手机，先给那个AI创业公司的技术总监，发了一条微信。
“总监，offer我接了。下周一，准时报到。”
他几乎是秒回。
“太好了！欢迎加入！我们一起搞点大事情！”
后面跟了一连串“庆祝”的表情。
我笑了。
然后，我拨通了星辰集团李总的电话。
“李总，您好，我是陈默。”
“陈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但我已经有了别的选择。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电话那头，李总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很有风度地说：“好的，没关系。人各有志。我们尊重您的选择。祝您前程似锦。”
“谢谢。”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也许几年后，我会后悔，今天为什么没有选择那条更容易走的路。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内心是平静的，是笃定的。
我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我更喜欢的未来。
这就够了。
周末，我去理了个发，买了身新衣服。
周一早上，我精神抖擞地，走进了那家AI创业公司的大门。
办公室不大，但很明亮。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但脸上都带着一种兴奋的表情。
技术总监，也就是我未来的直属上司，张锐，亲自在门口迎接我。
“陈默，欢迎你！”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有点不习惯，但心里很暖。
他带我熟悉环境，介绍同事。
每个人都很友好，没有大公司的等级森严和办公室政治。
我的工位靠窗，视野很好。
电脑是顶配的，椅子是人体工学的。
张锐拍着我的肩膀说：“设备给你最好的，就等你来施展拳脚了。”
我感觉，我来对地方了。
下午，我们开了个会。
张锐在白板上，画出了公司未来的产品蓝图。
那是一个基于大模型的，智能决策系统。
野心勃勃，也充满了挑战。
而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搭建这个系统的底层数据架构。
这比我之前做的“凤凰系统”，要复杂十倍，也酷十倍。
我的血液，开始沸腾了。
下班后，张锐拉着我和几个核心同事，去楼下撸串。
我们喝着啤酒，吃着烤肉，聊着代码和未来。
我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是技术狂人，都是理想主义者。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十岁。
晚上回到家，我收到了张姐的微信。
“听说你去了一家创业公司？没去星辰？”
“嗯。”
“你小子，有魄力。祝你好运。”
“谢谢张姐。对了，公司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王主管拿下了星辰的单子，得意得很。又在招新人了，听说要招个听话的。”
后面跟了个“笑哭”的表情。
“小李呢？”
“他啊，还在研究你那个系统呢。天天加班，头发都快掉光了。不过王主管挺喜欢他的，说他‘态度好’。”
我摇了摇头，没再回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小李选择了“态度”。
而我，选择了“价值”。
道不同，不相为谋。
新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忙。
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加班。
但这种加班，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们不是在表演给谁看，不是在内耗。
我们是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创造，在攻坚。
每解决一个技术难题，每实现一个新功能，我们都会一起欢呼。
那种成就感，是无与伦... ...
我很少再想起王主管，和那家公司。
他们就像我人生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给我上了一课，然后就消失在了人海里。
直到三个月后。
那天，我们刚刚完成了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为了庆祝，张锐请大家去吃大餐。
在餐厅里，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我以为是外卖或者快递，就随手接了。
“喂？”
“……是，是陈默吗？”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卑微。
我愣了一下。
是王主管。
“有事？”我的语气很冷。
“我……我……我被开除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挑了挑眉，没说话，示意旁边的同事继续聊，我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星辰那个项目，出了个大篓子。数据模型的一个底层逻辑，只有你懂，我们谁都没发现。现在造成了上百万的损失……公司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我头上。”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那个“底层逻辑”，是我在搭建“凤凰系统”时，为了适配某个特殊场景，而做的一个“非常规”设计。
我在我私人的技术笔记里，有详细的记录。
但我当然不可能把我的私人笔记，也交接出去。
我只交接了“如何使用”，没有交接“为什么这么设计”。
对于一个只会用，不会思考的人来说，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陈默，陈哥……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对你。你看在咱们同事一场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帮我跟公司解释一下？就说这个逻辑，是你当时设计的，我不知情……”
他居然想让我，回去给他背锅。
我气笑了。
“王主管，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我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我已经不是你们公司的员工。第二，我为什么要帮你？第三，就算我帮你解释了，你觉得，公司是信一个被你‘劝退’的前员工，还是信你是管理失职？”
他被我怼得哑口无言。
“我……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现在房贷都还不上了……老婆要跟我离婚……”他在电话那头，真的哭了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可怜吗？
或许吧。
但我不觉得同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把别人当垫脚石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有可能被别人一脚踩进泥里。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拉黑。
回到座位上，张锐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谁的电话？”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端起酒杯，和大家碰了一下。
“来，我们继续喝。为了我们牛逼的未来，干杯！”
“干杯！”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属于我的那盏灯，才刚刚点亮。
而属于王主管的灯，或许，已经灭了。
但那又怎样呢？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而我，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