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项目进度条发呆。
那根该死的绿色条子,卡在百分之九十二的位置,已经整整三天了。
像我的人生。
“喂?”我划开手机,声音有点干。
电话那头很吵,是那种KTV里鬼哭狼嚎的背景音,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谄媚。
“您好,请问是林月姐的家属吗?”
我皱了皱眉。
林月,我的小姨子。
“我是她姐夫,怎么了?”
“那个……姐夫您好您好,”对方的语气更客气了,“林月姐喝多了,我们这儿散场了,她……”
我懂了。
又是这种事。
我捏了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地址发我。”
挂了电话,我把椅子往后一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十一点零七分。
老婆林微和儿子童童应该早就睡了。
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闻到一股淡淡的火锅味,是中午跟客户吃饭时沾上的。
生活,就是各种味道的混合体。
火锅味,加班时外卖的油腻味,还有现在即将要去面对的酒精味。
我给林微发了条微信。
“我去接一下林月,她喝多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你跟童童先睡,别等我。”
信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猜她已经睡着了,或者,看见了,但不想回。
最近我们之间就是这样,像两只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刺猬,累了,懒得再互相伤害,也懒得拥抱。
公司在城东,KTV在城西,岳母家在城南。
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我的人生,似乎总是在这种无意义的奔波中消耗。
打车到了那家名叫“星光灿烂”的KTV,门口站着一个染着黄毛的小伙子,就是刚才打电话那人。
他一见我,立刻点头哈腰地迎上来。
“姐夫,姐夫,您可来了。”
我没理他,径直往里走。
“人在哪个包厢?”
“V888,我带您去。”
走廊里光线昏暗,地毯黏腻,空气中弥漫着酒精、香水和呕吐物混合的酸腐气味。
我讨厌这种地方。
推开V888的门,一股更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包厢里只剩下林月一个人。
她瘫在巨大的皮质沙发上,长发凌乱地散着,脸上那原本精致的妆容已经花得一塌糊涂,眼线晕开,像两道黑色的泪痕。
她身上那件昂贵的职业套裙,此刻也皱巴巴的,裙摆撩到了大腿,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
桌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个空酒瓶,红的,白的,啤的。
像一场战役的残骸。
“林月?”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反应。
我走过去,推了推她的肩膀。
“林月,醒醒,回家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叹了口气。
那个黄毛小子凑过来,一脸为难。
“姐夫,你看这……”
“账结了吗?”我问。
“结了,结了,我们王总结的。”
我点点头,不再多问。
弯下腰,我试图把林月架起来。
她很瘦,但喝醉的人像一滩烂泥,死沉死沉的。
一股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香水味钻进我的鼻子,有点刺鼻,但又带着一丝属于年轻女孩的甜腻。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半拖半抱地弄出KTV。
晚风一吹,林月似乎清醒了一点,开始挣扎。
“放开我……我不回去……我还能喝……”
她嘴里胡乱喊着,拳头毫无章法地捶在我背上。
我没吭声,只是把她塞进出租车的后座。
“师傅,去清荷小区。”我报了岳母家的地址。
林月不能回我和林微的家。
林微本来就对她这个妹妹颇有微词,要是看到她这副样子,一场家庭战争在所难免。
车子开动,林月在后座上总算安静下来,头靠着车窗,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娃娃。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心里一片茫然。
这就是林月追求的生活吗?
名牌大学毕业,进了光鲜亮丽的金融公司,拿着比我高的薪水,出入高档场所。
然后,在深夜的KTV里,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
车里很安静,只有司机广播里播放着无聊的午夜情感节目。
一个男人在电话里哭诉,说他老婆不理解他。
我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谁又能真正理解谁呢?
到了清荷小区门口,我又费力地把林月从车里拖出来。
这是个老小区,没有电梯。
岳母家在四楼。
我几乎是把林月扛上去的。
每上一层台阶,我的耐心就消耗一分。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浸湿了衣领。
终于到了四楼,我把林月靠在墙上,腾出手来敲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
过了好一会儿,门里才传来岳母警惕的声音。
“谁啊?”
“妈,是我,陈阳。”我的声音因为喘气而有些不稳。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岳母探出头来,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她看到我,又看到我身边烂醉如泥的林月,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门完全打开,侧身让我们进去。
我把林月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她一沾到沙发,就彻底瘫了下去。
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这才看清岳母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无奈的神情。
“又喝成这样?”她看着沙发上的小女儿,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客户应酬。”我替林月解释了一句,虽然觉得很无力。
岳母没看我,她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温水,又去卫生间拿了条热毛巾。
她走到沙发边,想给林月擦脸,可林月一被触碰,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毛巾打掉了。
岳母的动作僵在那里。
客厅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闯入者。
“妈,那我……先回去了。”我打破了沉默。
已经快一点了。
岳母直起身,转过头来,昏黄的灯光下,她脸上的皱纹显得格外深。
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沙发上睡死的林月,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始料未及的话。
“这么晚了,还折腾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疲惫。
“今晚,你就睡这吧。”
我愣住了。
睡这?
睡哪?
这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岳母一间,林月回来的时候睡一间。
我一个大男人,睡在这里?
“妈,不用了,我打个车很快就……”
“让你睡这就睡这!”岳母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大半夜的,你老婆孩子都睡了,你叮叮当当地回去,把人吵醒了,明天童童还要上学,林微还要上课,你让她睡个安稳觉不行吗?”
她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打得我哑口无言。
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因为她说的,好像……都对。
“你睡沙发。”岳母指了指林月躺着的沙发旁边空着的一小块地方,“我去给你拿床被子。”
她说完,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我站在原地,彻底懵了。
客厅的沙发是那种老式的组合沙发,一个三人位,一个单人位。
林月一个人就占了整个三人位。
我睡哪?那个单人位的“老虎凳”?
还是……睡地上?
很快,岳母抱着一床被子和枕头出来了。
被子是那种厚重的棉花被,带着一股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把她往里挪挪。”岳母命令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林月蜷缩的身体往沙发最里面推了推。
她的身体很烫,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
总算在三人沙发上腾出了一块勉强能躺下一个人的空间。
岳母把被子和枕头扔在沙发上,然后又去卫生间,拿了一个新的牙刷和毛巾给我。
“洗洗睡吧,灯我关了。”
她做完这一切,就回了自己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壁灯。
我拿着牙刷和毛巾,站在原地,感觉这一切都荒诞得像一场梦。
卫生间里,我用冷水冲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镜子里的男人,一脸疲惫,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有些乱。
这是我,陈阳,三十二岁,一个已婚男人,此刻,却要在岳母家的客厅,和小姨子同睡一张沙发。
我回到客厅,林月还在熟睡,呼吸均匀,偶尔砸吧一下嘴,像个孩子。
我脱掉外套,在她身边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躺了下来。
沙发很窄,我只能侧着身子,背对着她。
她的呼吸吹在我后颈上,带着温热的酒气。
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这算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一团乱麻。
我想象着林微此刻正安稳地睡在我们的床上,她如果知道我夜宿岳母家,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生气吗?
还是会觉得,我总算做了件“正确”的事,没有深更半夜去打扰她和孩子?
我不知道。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过天了。
上一次心平气和地对话,是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
好像是为了给童童报哪个兴趣班。
我说报个篮球班,男孩子,多运动运动。
她说不行,现在是关键时期,得报个英语启蒙或者逻辑思维。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欢而散。
结果是,两个班都没报。
我们的生活,好像就是由这些无数的、悬而未决的“不欢而散”组成的。
我翻了个身,想离林月远一点,结果后背一下子撞到了沙发的靠背上。
“唔……”
身后的林月似乎被我惊动了,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
我立刻僵住,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她又睡着了。
我松了口气,却再也睡不着了。
这间屋子,我并不陌生。
我和林微谈恋爱的时候,经常来。
那时候,岳父还在。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喜欢坐在阳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纸。
每次我来,他都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看他的报纸。
只有岳母,会热情地拉着我,问东问西。
问我工作累不累,吃饭了没有,然后转身就钻进厨房,给我做一大桌子菜。
那时候的林月,还是个高中生,扎着马尾,穿着校服,总是抱着一堆习题册,从我身边跑过去,留下一句清脆的“姐夫好”。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小女孩对未来的姐夫那种好奇又崇拜的光。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是岳父突然心梗去世之后?
还是我和林微结婚,搬出去住之后?
又或者是林月大学毕业,一头扎进那个浮华的金融圈之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岳母的笑容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
林月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职业化。
而我,成了这个家里一个尴尬的“外人”。
一个只在逢年过节,或者在这种特殊时刻,才会被需要的“姐夫”。
“水……”
身后传来林月沙哑的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
“你要喝水?”
“嗯……渴……”
我借着壁灯昏暗的光,看到她正揉着眼睛,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起身,去饮水机给她倒了杯温水。
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沙发背上,然后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她像个婴儿一样,小口小口地喝着。
喝完半杯水,她似乎舒服了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
“姐夫?”她终于看清了是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迷茫,“我怎么在这儿?你……你怎么也在这儿?”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来的。”我言简意赅。
“我妈呢?”
“在房间睡觉。”
“那你……”她看着我身下的沙发,又看了看自己,脸“刷”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我没对你做什么吧?”她紧张地抓着自己的衣领。
我被她这副样子逗得有点想笑,心里的那点郁闷也散了些。
“你觉得呢?”我反问。
“我……我不知道……”她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
“放心吧,你只是吐了司机一车,然后在我背上打了一套醉拳。”
林月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对不起,姐夫……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麻烦就好。”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以后少喝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她没说话,只是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过了很久,我以为她又睡着了,她却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
“我也不想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可是不喝怎么办?王总那个单子,我跟了三个月了,今天他说,只要我把桌上那瓶白的喝完,单子就签给我。”
“所以你就喝了?”
“我喝了。”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姐夫,你知道吗?那个单子提成有六万块。”
六万块。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
是我三个月的工资。
“我这个月房租还没交,上个月刷的信用卡还没还,新出的那个包我又很想要……”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对我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再问我妈要钱了,她那点退休金,自己看病都不够。”
“我也不想问我姐,我知道她和你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是啊,紧巴巴的。
房贷,车贷,童童的教育费,两边老人的赡养费,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和林微,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了。
“姐夫,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林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脆弱。
在这一刻,她不是那个在职场上拼杀的白领精英,只是一个刚出社会没多久,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刚毕业时的自己。
也是这样,一腔热血,以为自己能改变世界。
结果,被世界改变得面目全非。
“不。”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你只是……太急了。”
“急?”
“急着想证明自己,急着想赚钱,急着想过上所谓的好生活。”
我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我这是在说她,还是在说我自己?
林月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在咀嚼我话里的意思。
“睡吧。”我说,“天快亮了。”
她“哦”了一声,乖乖地躺了回去,但这次,她很自觉地往最里面缩了缩,给我留出了足够的位置。
我重新躺下。
这一次,我没有再背对着她。
我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空气中那种尴尬僵硬的气氛,似乎消失了。
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意外地沉。
我是被厨房里“当啷”一声响动惊醒的。
我猛地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光斑。
我坐起来,宿醉加上睡沙发,让我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林月已经不见了。
沙发上,我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是岳母。
我穿上外套,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出来的时候,林月也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了。
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家居服,头发也梳理整齐,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
她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
“姐夫,早。”
“早。”
我们俩像做错事的孩子,站在客厅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醒了就过来吃早饭。”岳母端着一锅粥从厨房里出来,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餐桌上,摆着白粥,咸鸭蛋,还有几碟小菜。
很简单的早餐。
岳母盛了三碗粥,一碗放在我面前,一碗放在林月面前,自己端着一碗,坐下了。
“吃吧。”
整个吃饭的过程,没有人说话。
只有喝粥和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
压抑。
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终于,岳母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林月,开口了,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工作可以不要,但身体不能不要。”
林月低着头,捏着筷子,没说话。
“你爸当年,就是这么喝没的。”
岳母这句话一出口,我和林月都愣住了。
关于岳父的死,家里的官方说法,一直是突发心梗。
从来没有人提过,跟喝酒有关。
林月的身体抖了一下,眼圈瞬间就红了。
“妈,我……”
“你跟你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岳母打断了她,眼睛也红了,“我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指望你们俩能平平安安的。”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你对得起谁?”
岳母的声音开始发颤。
林月终于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滴在粥碗里。
“妈,对不起……我错了……”
岳母看着她哭,自己也抹了抹眼泪。
然后,她突然转过头,看向我。
目光锐利如刀。
“还有你,陈阳。”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是她姐夫,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
“林微忙,顾不上她,你呢?你就由着她这么胡来?”
“昨天晚上,我要是不让你留下,你是不是就真的走了?”
“你把一个喝得烂醉的女孩子,扔给我一个老婆子,你觉得合适吗?”
岳母的质问,一句比一句重。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昨天想的是什么?
是怕林微生气,是怕惹麻烦。
我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一个“姐夫”或者“家人”的角度,去想我应该怎么做。
我只是在被动地应付。
“妈,不关姐夫的事,是我自己……”林月哭着想替我解释。
“你闭嘴!”岳母呵斥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她又重新盯着我。
“陈阳,我当初把林微嫁给你,不是图你家有钱,也不是图你多有本事。”
“我就是看你这孩子,老实,本分,我觉得你能对我女儿好。”
“可是现在呢?”
“你看看你跟林微,你们俩过的叫什么日子?一天到晚,说不上三句话。她上她的课,你上你的班,回到家,一个看电视,一个玩手机。”
“家都快不成家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吗?”
岳母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婚姻的脓疮。
那些我一直试图用“工作忙”“压力大”来掩盖的真相,被她血淋淋地揭了出来。
我无地自容。
“妈,我……”
“你别叫我妈。”岳母摆了摆手,脸上满是失望,“我只希望你,好好对林微,好好对童童。你们那个家,要是散了,最可怜的是孩子。”
“至于林月,她是我女儿,以后她的事,不用你管了。我还没死,我管得了。”
说完,她站起身,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
留下我和林月,坐在餐桌旁,像两个被宣判了罪行的犯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岳母家的。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她最后那几句话。
“家都快不成家了。”
“你们那个家,要是散了,最可怜的是孩子。”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还是只有我昨天发给林微的那两条信息。
她没有回。
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有。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我路过我和林微第一次约会的公园。
路过我们举办婚礼的酒店。
路过我们买下的那套小小的,却承载了我们所有希望的房子。
那些曾经的甜蜜和温馨,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我。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想不明白。
手机响了,我以为是林微,连忙拿起来一看。
是公司老板。
“陈阳,那个项目,客户那边有新要求,你赶紧来公司一趟!”
“好。”
我挂了电话,调转车头,开往公司。
看,生活就是这样。
它从不给你悲伤春秋的时间。
你还没来得及舔舐伤口,下一个任务就已经砸过来了。
我在公司待了一整天。
开会,改方案,跟客户沟通。
忙得像个陀螺。
直到晚上九点,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公司大楼。
我终于还是得回家了。
我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却迟迟没有插进锁孔。
我害怕。
我害怕推开这扇门,面对林微的,会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把门打开了。
客厅里亮着灯。
林微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动不动。
童童不在,应该是睡了。
我换了鞋,轻轻地走过去。
“我回来了。”
林微没有回头。
“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很冷,像冰。
“公司加班。”
“加班?”她冷笑了一声,终于转过头来,“陈阳,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她的眼睛是肿的,显然哭过。
“你昨晚,根本就没回家,对不对?”
我的心一紧。
“我……”
“你别解释!”她突然站了起来,把手机狠狠地摔在茶几上,“我早上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一个都没接!我担心你出事,我差点就报警了!”
“结果呢?”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我妈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你昨晚睡在她家!跟林月一起!”
“陈阳,你可真行啊你!”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把我妈当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林月喝多了,我送她回去,太晚了,妈就让我留下了。”
“留下?”林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孤男寡女,睡在一个客厅里,陈阳,你觉得这像话吗?”
“我们什么都没做!”我拔高了声音,“我睡的沙发,她也睡的沙发!”
“你睡沙发?”林微的眼泪涌了出来,“你睡沙发就清白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老公,一夜未归,是在陪着我妹妹!你让别人怎么想?你让我怎么想?”
“我……”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我只想着怎么省事,怎么避免当下的冲突。
我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想过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伤害和羞辱。
“陈阳,我们俩之间,是不是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林微看着我,眼神里一片死寂。
“你累,我也累。”
“为了这个家,我放弃了升职的机会,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童童身上,放在这个家里。”
“我图什么?我就是图一个安稳。”
“可是你呢?你给过我安稳吗?”
“你除了加班,应酬,回家倒头就睡,你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儿?”
“童童开家长会,你去过几次?”
“我过生日,你还记得吗?”
她一句句地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全都是事实。
“我以为,我们只是累了,只是需要时间缓一缓。”林微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我现在才发现,不是。”
“是我们之间,早就出了问题。”
“陈阳,我受够了。”
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看着林微,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从校服到婚纱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不……林微,你别冲动。”我的声音在发抖,“我们之间有问题,我们可以解决,不要轻易说离婚。”
“解决?怎么解决?”林微惨笑一声,“你告诉我,怎么解决?”
“你连跟我沟通的欲望都没有了,我们还怎么解决?”
“陈阳,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她说完,就转身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手脚冰凉。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但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进卧室。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和前一天晚上在岳母家的感觉完全不同。
那里虽然尴尬,但至少,还有一张被子,还有一个枕头。
而在这里,在我的家里,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我和林微从相识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那些甜蜜的,争吵的,温馨的,冷漠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交替上演。
我试图找出,我们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错的。
是那次我为了项目,连续一个月没有回家吃饭?
还是她生童童的时候,我因为一个紧急会议,没能第一时间赶到产房?
又或者是,我们被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磨平了所有的激情和耐心?
我想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林微从房间里出来,眼圈发黑,脸色憔悴。
她没有看我,径直走进卫生间。
然后,她换好衣服,又走进童童的房间,轻轻地把儿子叫醒,给他穿衣服,喂他吃早饭。
整个过程,她都当我是空气。
吃完早饭,她牵着童童的手,准备出门。
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她终于对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离婚协议,我会找律师拟好,到时候通知你。”
说完,她就带着童童,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我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的。
我请了假,没有去公司。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像个幽魂一样飘来飘去。
我打开衣柜,里面一半是我的衣服,一半是她的。
我打开书房,书架上,我的专业书和她的文学小说,并排放在一起。
我走进卫生间,洗手台上,我们的牙刷,还并排插在同一个杯子里。
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可她却不要这个家了。
下午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林微回来了,连忙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林月。
她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了,手里提着一个果篮。
“姐夫。”她怯怯地叫了我一声。
我没说话,侧身让她进来。
“我姐……她在家吗?”
“她带童童出去了。”
林月“哦”了一声,把果篮放在茶几上,局促地站在那里。
“姐夫,对不起。”她低着头,声音很小,“都是因为我,我姐才跟你吵架的。”
“我早上给我姐打电话了,她……她在电话里哭了,说要跟你离婚。”
“姐夫,你快去把我姐追回来吧,她就是一时生气,她心里还是有你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疲惫。
“林月。”我叫了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就算没有你这件事,我们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和你姐之间的问题,早就存在了。”
林月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那……那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林月在我家坐了一会儿,见我始终一言不发,也只好告辞了。
她走后,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拿起手机,翻出林微的号码,想给她打个电话。
但手指悬在屏幕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说什么呢?
求她别走?
承诺我会改?
这些话,我自己都不信。
晚上,林微没有回来。
童童也没有回来。
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我带童童回我妈那儿住几天,我们都冷静一下。”
看着这条信息,我没有回复。
也许,冷静一下也好。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
白天去公司上班,把自己埋在无穷无尽的工作里。
晚上下班,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就对着电视发呆。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林微和童童的影子。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他们。
想念童童奶声奶气的“爸爸”。
想念林微虽然唠叨但充满关切的叮嘱。
想念我们一家三口,挤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温馨时光。
我这才发现,那些我曾经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烦的日常,才是我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岳母的电话。
“陈阳,你过来一趟。”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我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赶了过去。
还是那间熟悉的客厅。
岳母,林微,林月,都在。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像是在进行一场三堂会审。
我站在她们面前,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坐吧。”岳母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我坐了下来,腰挺得笔直。
“陈阳。”岳母先开口了,“林微要跟你离婚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今天叫你来,不是要劝你们和,也不是要劝你们分。”
“我只是想,把一些话说清楚。”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女儿。
“我们这个家,男人走得早。”
“我一个女人,拉扯她们姐妹俩长大,不容易。”
“我这辈子,活得挺失败的。没给她们一个完整的家,也没教会她们,该怎么去经营一个家。”
“林微,她性子倔,像我。心里有什么事,总喜欢憋着,不说出来,非要等到憋不住了,一次性爆发出来,伤人伤己。”
“林月,她胆子小,又爱慕虚荣,总想走捷径,结果把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岳母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林微和林月都低下了头。
“至于你,陈阳。”岳母把目光转向我,“你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好丈夫。”
“你觉得你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就是对这个家负责了。”
“但你忘了,家,不是公司,不需要KPI。”
“家,要的是温度,是陪伴,是沟通。”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抱过林微了?”
“你有多久,没有坐下来,听她讲讲学校里的烦心事了?”
“你有多久,没有陪童童搭过一次积木了?”
岳...母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哑口无言。
“你们俩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
“离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给童童带来一辈子的伤害。”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
岳母看着我和林微,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婚,我不准你们离。”
“从今天起,你们俩,都给我搬回来住。”
“搬回来?”我和林微异口同声,都愣住了。
“对,搬回来。”岳母点点头,“你们那个小家,暂时是回不去了。你们俩现在就像两只斗鸡,放在一起就掐。那就都回到我这个大家里来。”
“什么时候,你们俩学会了怎么好好说话,怎么好好过日子,再搬回去。”
“妈,这怎么行?”林微第一个反对,“我们都多大的人了,还回来跟您住一起,像什么样子?”
“那你们闹离婚,就像样子了?”岳母反问。
林微不说话了。
“我也不想回来住。”我说,“这太打扰您了。”
“打扰?”岳母冷笑一声,“你们俩要是真离了,我这辈子都别想安生,那才叫真正的打扰!”
“这件事,没得商量。”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把东西都搬过来。”
“林微,你还住你原来的房间。陈阳,你……”
岳母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阳台旁边那个用作储藏室的小房间。
“你睡那儿。”
那个房间,不到五平米,只有一个小窗户,堆满了家里的杂物。
“妈!”林微和林月都叫了起来。
“怎么?”岳母眼睛一瞪,“他一个大男人,有地方睡就不错了,还想挑?”
我看着那个小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但这一次,我没有反驳。
我点了点头。
“好,我搬。”
林微惊讶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丝松动。
就这样,我和林微,开始了在岳母家“分居”的生活。
我花了一天时间,把那个小储藏室清理了出来。
一张单人床垫,一张小桌子,就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每天早上,我们一家五口,一起吃早饭。
岳母,林微,林月,童童,还有我。
气氛依旧有些尴尬,但比之前好了很多。
吃完早饭,林微送童童去幼儿园,然后去上班。
我也去上班。
晚上,我们又聚在一起,吃晚饭。
吃完饭,岳母会“命令”我和林微一起洗碗。
在小小的厨房里,我们俩的胳膊总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一开始,我们都像触电一样弹开。
后来,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有时候,我们会聊几句。
“今天童童在幼儿园怎么样?”
“挺好的,老师表扬他了。”
“你那个项目,结束了吗?”
“还没,不过快了。”
很平淡的对话,但对我来说,却弥足珍贵。
周末的时候,岳母会让我们带童童去公园玩。
看着童童在草地上开心地奔跑,我和林微并排坐在长椅上,阳光洒在我们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我们刚谈恋爱的时候。
“陈阳。”林微突然开口。
“嗯?”
“对不起。”她说,“那天,我不该说离婚的。”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
她的眼角,也有了细纹。
“不。”我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爸爸。”
“林微,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微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远处奔跑的童童,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是我这几个月来,见过的,她最美的笑容。
“看你表现咯。”她说。
林月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应酬,每天准时下班回家。
她报了一个在职研究生的课程,周末就去上课。
她说,她想明白了,靠喝酒换来的单子,不长久。
只有提升自己,才是真正的捷径。
有时候,她会找我,问我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我会把我所有的经验,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她不再是那个让我头疼的“小姨子”,而是我真正的“妹妹”。
在岳母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晚饭后,岳母突然宣布。
“行了,我看你们俩也差不多了。”
“明天,都给我搬回去。”
我和林微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那天晚上,林微没有回她的房间。
她走进了我的那个小小的储藏室。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我身后,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了我的背上。
我也哭了。
我们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隔阂,所有的思念,都融化在了这个拥抱里。
第二天,我们搬回了自己的家。
推开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洒满了整个客厅。
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
但我们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童童睡着后,我和林微坐在阳台上。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陈阳。”
“嗯。”
“以后,不许再加班到那么晚了。”
“好。”
“以后,吵架不许冷战,更不许提那两个字。”
“好。”
“以后,你要多陪陪我和童童。”
“好。”
我拉过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
“林微。”
“嗯?”
“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个家。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不会从此就一帆风顺,没有争吵。
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还牵着彼此的手,只要我们还愿意沟通,愿意为对方改变。
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生活,或许就是一个不断出现问题,又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
就像我电脑上那个卡在百分之九十二的进度条。
它总有加载到百分之百的那一天。
只要你,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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