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机在掌心里,像一块温热的、即将宣告命运的玉。
屏幕上亮着一个名字,只有孤零零一个姓氏——沈。
她盯着那个字,仿佛能从那简单的笔画里,看出一个人的轮廓,一个早已模糊,却又在此时此刻无比清晰的轮廓。
空气里浮动着工作室未散尽的松木香,混合着咖啡冷却后的一丝酸涩。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璀璨而沉默的星河,将这间小小的、挣扎在梦想与现实边缘的工作室,衬得像一座孤岛。
指尖的皮肤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凉,她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松木的清香非但没能让她平静,反而像一根细针,刺破了紧绷的神经。
她按下了通话键。
听筒里传来冗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心上。一下,又一下。时间被这单调的声音拉扯得不成形状,黏稠而漫长。
她几乎要放弃了,准备在对方接起前挂断。这是一种狼狈的、几乎是本能的自我保护。
就在这时,那单调的声响戛然而止。
没有“喂”,没有问候,只有一片极度安静的沉默。
那片沉默像一张网,瞬间将她笼罩。她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人,或许正坐在宽大书桌后,或许正凭窗俯瞰着比她这里更壮丽的夜景,手里夹着一支笔,或者端着一杯酒,用那种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波澜不惊的眼神,看着来电显示。
“是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有些干涩,像被风吹了很久的旧纸。
电话那头依然沉默着,但她知道他还在听。这种沉默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习惯。他总能用最安静的方式,占据谈话的制高点。
她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我需要你帮忙。”
这句话说出口,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那些骄傲,那些刻意维持的距离,那些在分手后暗自发誓永不回头的决心,都在这短短六个字里,土崩瓦解。
终于,那边传来了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呼吸声。然后是一个字。
“说。”
声音透过电流,依旧是记忆里的沉稳,只是多了一层说不出的疏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人,轮廓清晰,表情却模糊。
她用最简练的语言,将工作室遇到的困境和盘托出。百年传承的榫卯工艺,新中式家居的设计理念,好不容易拿下的文化展项目,以及,在距离交付仅剩一个月时,釜底抽薪的原料供应商。
“……那批金丝楠木,是整个‘山居’系列的灵魂。现在,整个项目都停了。”她说完,感觉自己的喉咙在发紧。她没有说自己为了这个项目抵押了房子,没有说团队里的年轻人已经好几个月只拿基本工资,更没有说,如果这个项目失败,她将一无所有。
在沈面前,示弱是最无效的策略。他只看结果,只认价值。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嗡嗡作响。
“你在哪儿?”他终于问。
“工作室。”
“地址。”
她报了地址。
“半小时后,到‘静安里’茶馆,三楼,‘观云’。”他没有给她拒绝或商讨的余地,语气平静得像在安排一个寻常的商务会议。
“我……”她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谢谢,或许是别的。
但电话已经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冰冷而决绝。
她放下手机,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静安里”,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城中最顶级的私人茶馆,传闻一片茶叶能换一克黄金。那是属于他的世界,一个她曾经短暂踏足,又迅速逃离的世界。
半小时。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T恤和沾了木屑的牛仔裤,闻了闻自己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木香和咖啡味的“设计师”的味道,苦笑了一下。
她没有时间回家换衣服,也没有心情。就这样去吧,以最真实的、也是最狼狈的姿t态。这本身,就是一种坦白。
雨是在她走出工作室大楼时落下的。
不大,细细密密的,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种潮湿的、暧昧的氛围里。空气中泥土和青草的腥气被翻了上来,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形成一种独属于都市雨夜的气息。
她没有带伞,也懒得回去拿。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手臂上,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丝清明。
出租车在“静安里”的门口停下。朱漆大门,门口立着两尊看不出年代的石狮,雨水冲刷下,石狮的轮廓显得愈发沉静。没有招摇的霓虹灯,只有两盏暖黄色的灯笼,在雨幕中透出温润的光。
门口的侍者穿着对襟的素色长衫,彬彬有礼地为她推开厚重的木门,并没有因为她微湿的头发和朴素的穿着而流露出半分异样。
这就是他的世界。一切都恰到好处,一切都训练有素,一切都昂贵而安静。
一股幽冷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不知名茶品的醇厚香气。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亮石板路,两旁是潺潺的流水和精心打理的翠竹。耳边是若有若无的古琴声,叮叮咚咚,像雨滴落在石阶上。
她被引至三楼。越往上走,光线越是幽暗,也越是安静。
“观云”的门是虚掩着的。侍者为她推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悄然退下,脚步声轻得像猫。
她站在门口,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门内的景象,像一幅用浓淡笔墨精心勾勒出的水墨画。
大片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在雨幕和雾气中化作一片片模糊的光晕,如梦似幻。窗内,一张黑檀木长桌,桌上铺着素色茶席。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正在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而他,就坐在长桌的主位。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丝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和腕上那块她熟悉的、低调而昂贵的腕表。他正垂着眼,专注地用茶夹分着杯,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
水汽氤氲,模糊了他的侧脸轮廓,却让他身上那股沉静而强大的气场,愈发清晰。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又或者,他早已察觉,只是在等待她自己走进来。
她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
五年了。他的眉眼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那般深邃,只是眼角似乎添了几不可见的细纹,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内敛,也更加难以捉摸。那是一种被岁月和阅历打磨过的、全然的掌控感。
他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微湿的额发,滑到她略显苍白的嘴唇,最后停留在她紧紧攥着包带的手上。
“坐。”他开口,声音比电话里要温和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她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与他隔着整张桌子的距离。这个距离让她感到一丝安全。
他将一只小巧的茶杯推到她面前,然后提起紫砂壶,一道澄澈的、琥珀色的茶汤,便从壶嘴倾泻而下,注入杯中。茶香瞬间变得浓郁起来,是一种混合着陈皮和药香的奇特味道,温暖而醇厚。
“淋了雨?”他问,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嗯,一点点。”她答道,端起茶杯。杯壁温热,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她喝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整个人都舒缓了一些。
“老白茶,暖胃。”他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她知道,他从不做没有目的的事,包括为她倒这杯茶。
“说说吧,具体情况。”他放下了茶壶,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摆出了一个聆听的姿态。
她放下茶杯,将之前在电话里说过的情况,又更详细地复述了一遍。这一次,她加入了更多的细节,关于榫卯工艺的复杂性,关于她对这个系列倾注的心血,关于那个供应商——德祥木业——如何在一个月前还信誓旦旦,又如何在三天前突然变卦。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观而冷静,像在陈述一个商业案例,而不是在乞求帮助。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的目光专注而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的语言,直视她内心最深处的焦虑和无助。
当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炉子上细微的沸水声。
“德祥木业的张总,上周把他儿子送去了澳洲读书。”他忽然开口,说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她愣住了。
“他太太两年前就在那边买了房产。”他继续说,语气平淡,“而你最大的竞争对手,‘观唐设计’,他们的老板,是张总的牌友。”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巨大。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商业违约,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围剿。德祥釜底抽薪,将她逼入绝境,而“观唐”则会坐收渔翁之利,甚至可能在她倒下后,顺势接手这个项目。
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比刚才淋的雨还要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和市场搏斗,和工艺较劲,却没想到,早已落入了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震惊和不甘,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情绪,但稍纵即逝。
“这个圈子,从来都不是只看设计图纸的。”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教导的意味,就像很多年前,他教她看财报,分析市场时一样。
那种熟悉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她心里一阵刺痛。
“所以,我没希望了,是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拿起茶壶,为她续上了茶。这一次,茶汤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一些。
“金丝楠木,尤其是能达到你要求的那种老料,现在市面上,除了德祥,只有一个人手里还有。”他慢慢地说。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谁?”
“一个老头子,姓秦,人称‘秦木痴’。他手里有几十年前从川西深山里收来的一批料,品质比德祥的还好。”
“他在哪儿?我怎么能找到他?”她急切地问,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他看着她,嘴角第一次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但那并不是笑意。
“找到他没用。”他说,“秦老爷子脾气古怪,不缺钱,也不认人。他那些木头,是他的命根子,多少人出高价他都不卖。他说,他的木头,要等一个真正懂它,配得上它的人。”
她的心又沉了下去。这听起来,比说服德祥的张总还要难。
“那我……”
“你配得上吗?”他打断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凭什么让他相信,你就是那个‘配得上’的人?”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她的心脏。
是啊,她凭什么?凭她那些听起来很美的设计理念?凭她对传统文化的一腔热情?在资本和人情的博弈中,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被他亲手掐灭。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汤,里面映出她模糊而狼狈的脸。
原来,他叫她来,只是为了告诉她,她输得有多彻底。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打扰了。”
输了,也要输得有尊严。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她转身准备离开。
“我还没说完。”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秦木痴的地址,我可以给你。”他说,“明天,你可以去试试。但成与不成,看你自己的造化。”
她的背影僵住了。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帮她?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需要互相帮助的理由。
他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雨声似乎大了一些,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清晰的“啪嗒”声。
然后,她听到了那句让她在未来无数个夜里反复咀嚼、辗转反侧的话。
他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语气说:
“没什么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你说对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
轰的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听不见雨声,听不见水沸声,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她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他们之间太熟悉了。
那是很久以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为了一个设计方案熬得焦头烂额,他就会从身后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用下巴蹭着她的头发,然后用那种带着笑意的、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想了,没什么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睡醒了,灵感就来了。”
那时候的“睡一觉”,是拥抱,是安抚,是温存,是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已经为她准备好的早餐和一杯温热的牛奶。
是爱。
可是现在,从他嘴里说出同样的话,却变了味道。
它像一个暗示,一个交易,一个带着侮辱性的条件。
她慢慢地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依然坐在那里,姿态没有变,表情没有变,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他的眼神深不见底,她看不出里面是嘲讽,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她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悲哀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他以为她是什么?一个为了项目可以出卖一切的女人?他以为,他用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优越感,可以理所当然地践踏她的尊严?
原来,在分手五年后,她在他心里,就只剩下这点“价值”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想要质问他,甚至想要冲上去,把那杯他亲手倒的茶,泼在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上。
可是,她不能。
她的项目,她的团队,她的一切,都悬在这根他抛出的、名为“秦木痴”的救命稻草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时间在他们之间凝固,空气中充满了无声的、紧张的对峙。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决绝,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残存的念。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名为“观云”的房间。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走出“静安里”的大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包裹。她像是从一个温暖而虚假的梦境,骤然坠入了湿冷的现实。
她没有打车,而是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混着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冰冷而苦涩。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双腿酸软,浑身湿透,才在一个公交站台下停了下来。
她靠着冰冷的广告牌,缓缓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
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句话。
“没什么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你说对吗?”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他们曾经是那么好。好到她以为,他们会是彼此一生的归宿。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洪水般汹涌而至。
她想起大学时,他穿着白衬衫,在图书馆的阳光下,为她讲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侧脸的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想起他们一起创业,在狭小出租屋里,吃着泡面,画着一张又一张的设计图,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她想起他第一次拿到投资时,兴奋地抱着她在原地转圈,大声说:“林晚,我们成功了!我以后要让你住最好的房子,开最好的车,用最好的东西!”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眼神清亮,还没有被资本浸染成如今这般深不可测的模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或许是公司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或许是他开始用“投入产出比”来衡量一切,包括她的设计,她的梦想。
他会皱着眉看她花一个星期时间,去打磨一个毫不起眼的榫卯细节,然后说:“晚晚,这个太慢了,市场等不及。我们可以用更简单、成本更低的工艺替代。”
她会反驳:“那不一样!那没有灵魂!”
他会叹气:“灵魂不能当饭吃。先生存,再谈理想。”
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多,从设计理念,到生活方式,再到价值观。她觉得他变得陌生,变得功利,变得不再是她爱的那个少年。而他,大概也觉得她固执,天真,不识时务。
最后一次争吵,是在一个同样的雨夜。
他刚从一个酒气熏天的饭局回来,扔给她一份合同。
“签了它,把你的工作室并入公司,我给你成立一个独立品牌,给你最好的资源。”他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看着那份冰冷的合同,只觉得讽刺。他要用资本,来“收购”她的梦想。
“如果我不签呢?”她问。
“晚晚,别闹了。”他疲惫地捏着眉心,“我是在帮你。”
“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控制我。”她红着眼眶看着他,“沈括,你想要的,到底是一个妻子,一个伙伴,还是一个可以用钱买到的、听话的下属?”
他沉默了。
那晚,她收拾了东西,搬出了那个他们一起奋斗多年才买下的、能看到江景的大房子。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留她。
只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背影孤单而决绝。
分手后,她用所有的积蓄,开了这间小小的、坚持纯手工制作的工作室。她想向他证明,也想向自己证明,没有他,没有资本,单凭热爱和坚持,也一样可以做出有价值的东西。
这五年,她走得很辛苦,但也很快乐。
直到今天。
现实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她不得不回到他面前,低声下气地求他。
而他,用一句轻飘飘的、带着侮辱性暗示的话,将她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击得粉碎。
雨渐渐小了。
她在站台下蹲了很久很久,直到身体冻得麻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木然地掏出来,是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依然是那个“沈”。
信息很短,只有一个地址。一个位于城市西郊老城区的、陌生的地址。
下面还有一行字:秦老爷子只在上午见客,过时不候。
她看着那行地址,像是看着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判词。
去,还是不去?
去了,就意味着她默认了那个屈辱的“交易”。她的项目或许能得救,但她的尊严,将彻底被踩在脚下。
不去,她可以保全自己可怜的自尊,但她的心血、她的团队、她的未来,都将付之一炬。
这是一个残忍的选择题。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她忽然想起团队里那个刚毕业的年轻男孩,眼睛亮晶晶地对她说:“晚姐,我相信,我们做的东西,是有温度的,是能流传下去的。”
她想起那些熬了无数个通宵画出的图纸,那些在木工房里被一点点打磨成型的作品。
那是她的孩子。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掉。
她慢慢地站起身,擦干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去。
她要去。
但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交易”。
她要去告诉那个秦老爷手,她的设计,她的作品,究竟配不配得上他那些珍贵的木头。
她也要去告诉沈括,她林晚,不是一个可以用任何东西来交换的商品。
她会拿到那些木头,完成她的项目。
然后,堂堂正正地站在他面前,把这份“人情”,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
眼睛因为哭过而有些红肿,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穿T恤牛仔裤,而是从衣柜最深处,找出了一件素色的、改良过的旗袍。棉麻质地,样式简洁,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手工绣了几支淡雅的兰花。
这是她为自己设计的第一件衣服,也是她提醒自己不忘初心的信物。
她化了一个极淡的妆,遮住憔悴,然后将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露出了光洁的脖颈。
镜子里的女人,面容清瘦,眼神却平静而有光。
她驱车前往那个陌生的地址。
西郊老城区,是这座飞速发展的城市里,被遗忘的一角。道路狭窄,两旁是斑驳的、长满青苔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
她把车停在巷口,按照地址,走进一条更深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座不起眼的院门。黑漆木门,已经有些褪色,门上没有门牌,只有一把古旧的铜锁。
她看了一眼时间,早上八点整。
她抬起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叩,叩,叩。”
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阵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一张布满皱纹的、神情警惕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眼神浑浊,却又带着一丝审视的锐利。
“你找谁?”老人开口,声音沙哑。
“请问,是秦老爷子吗?”她微微躬身,礼貌地问。
老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旗袍上停留了片刻。
“不是。”老人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就要关门。
“等等!”她急忙伸手挡住门,“我叫林晚,是一名家居设计师。我……我是沈括介绍来的。”
她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听到“沈括”两个字,老人的动作停住了。他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的警惕似乎少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进来吧。”他拉开了门,转身往院子里走。
她跟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井井有条。地上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角落里种着几丛芭蕉,叶片宽大,经过一夜雨水的洗刷,绿得发亮。院子中央,摆着几个大水缸,里面养着睡莲。
整个院子,都透着一股宁静而古朴的气息。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堆在院子一角的木料。
那些木料,长短不一,形状各异,有些甚至还带着树皮和泥土。但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感受到那些木料所散发出的、沉静而厚重的生命力。
那是一种只有经过漫长岁月沉淀,才能形成的独特气场。
她的心,瞬间被攫住了。
“沈家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老人没有领她进屋,而是停在院子中央,背对着她,声音冷硬地问。
“他说,您这里有最好的金丝楠木老料。”她如实回答。
“哼,他倒是会做生意。”老人冷笑一声,“让你来,是想空手套白狼?”
“不是的。”她急忙解释,“我带来了我的设计方案,还有我们工作室做的一些小样。我想请您看一看,看我的设计,是否配得上您的木头。”
说着,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和一个用锦布包裹着的小盒子。
老人终于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arc察的讶异。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准备得如此周全。
他没有接她手里的东西,而是指了指院子里的一个石凳。
“坐吧。”
她依言坐下,将文件夹和盒子放在石桌上。
老人也在她对面坐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粗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完全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不敢催促,只能安静地坐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升了起来,阳光透过芭蕉叶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老人喝完了一壶茶,又慢悠悠地给自己续上。
他始终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碰一下她带来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这是一种煎熬。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考验她的耐心?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见她,只是碍于沈括的面子,才让她进来坐着?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她快要坐不住的时候,老人终于放下了茶杯。
“你走吧。”他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我的木头,不卖。”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为什么?”她脱口而出,“您甚至都还没看过我的设计!”
“不用看。”老人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年轻人,嘴上说着传承,心里想的都是生意。把老祖宗的东西,做成花里胡哨的样子,卖个高价,就以为自己是大师了。我的木头,到不了你们这种人手里。”
他的话,刻薄而尖锐,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她的心。
“我不是!”她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我的设计不是花里胡哨!我花了五年时间研究榫卯,研究明式家具的精髓!我知道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气,我知道怎么用最合适的结构,去展现它最美的纹理!”
她打开那个锦布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用紫光檀制作的鲁班锁。每一个部件都打磨得光滑如玉,严丝合缝,不用一钉一胶,却能牢牢锁在一起。
“这是我亲手做的,您可以看看。”她将鲁班锁推到老人面前。
老人瞥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光,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
“小孩子的玩意儿。”
“这不是玩意儿!”她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这是匠心!您也是做木工的,您应该懂!”
“我懂?”老人忽然笑了,笑声沙哑而苍凉,“丫头,你懂什么叫木头吗?”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堆木料前,抚摸着其中一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木头,眼神瞬间变得温柔,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你闻到它的味道了吗?它在土里埋了上百年,经历了多少风雨雷电,才长成这样。你听到它的声音了吗?用手敲一敲,声音沉闷,说明它里面的油性足,性子稳。你看它的纹理,像山,像水,每一道都是一个故事。”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你说,你的设计配得上它。那你告诉我,你想用它来做什么?做一张椅子?一张桌子?然后贴上标签,卖给那些根本不懂它,只把它当成炫耀资本的所谓‘上流人’?”
“我的木头,是有生命的。我不能把它交给一个,只想利用它来赚钱的人。”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她无言以对。
因为她发现,她虽然研究了无数的工艺和图纸,却从未像他这样,真正地去“听”一块木头说话。
在她的世界里,木头是材料,是实现她设计的载体。
而在他的世界里,木头是生命,是伙伴,是需要被尊重和理解的存在。
她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我明白了。”她低下头,声音艰涩,“对不起,打扰了。”
她收起自己的东西,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散发着生命气息的木料,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次,是真的绝望了。
“等等。”
老人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她停下脚步,心里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那个鲁-班锁,留下。”老人说。
她愣住了。
“就当……是你今天喝茶的茶钱吧。”老人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走进了屋子,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满院的阳光。
她看着石桌上那个小巧的鲁-班锁,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老人留下这个鲁班锁,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单纯的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她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鲁班锁留在了石桌上,然后悄然离开了那个小院。
回去的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宣布项目失败,遣散团队,然后背上巨额的债务?还是……再去求沈括?
不。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立刻掐灭了。
她不能再去找他了。
她宁愿一败涂地,也不愿再承受一次那样的屈辱。
回到工作室,里面一片死寂。团队的几个年轻人都在,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虑和迷茫。
看到她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充满了期盼。
她看着那些年轻而干净的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那个残酷的结果。
“晚姐,怎么样?”还是那个刚毕业的男孩,小心翼翼地问。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我还在想办法。大家先别急,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知道,这只是拖延。
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个下午,都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屏幕上,是“山居”系列的设计图。那些流畅的线条,精巧的结构,在此时此刻看来,都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没有了合适的木料,这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她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林晚丫头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苍老的声音。
是秦老爷子。
她的心猛地一跳。“是我,秦老先生。”
“你那个鲁班锁,我拆了。”老人说。
“……哦。”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用了‘鳖合’的扣,还加了一道‘藏龙’的榫。心思倒是巧。”老人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我只是随便做着玩的。”
“随便玩玩,能做出这种东西?”老人冷哼一声,“你那个工作室,在哪儿?”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报了地址。
“等着。”老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握着手机,呆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是什么意思?
大约一个小时后,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了。
她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竟然是秦老爷子。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抬着一根用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长的东西。
“秦老先生,您怎么……”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让开。”老人没有跟她客气,径直走了进来。
他环顾了一下工作室,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设计图,和角落里堆放的半成品,眉头微微皱着。
“乱七八糟。”他评价道。
然后,他走到那两个年轻人抬着的木料前,亲手解开了帆布。
帆布揭开的一瞬间,整个工作室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根巨大的、直径接近一米的金丝楠木。
木料的表面,还没有经过打磨,显得有些粗糙。但即便是这样,也无法掩盖它那华丽而奇特的纹理。在灯光下,木头表面仿佛有金丝在流动,光影变幻,璀璨夺目。
更重要的是,一股奇异的、醇厚的幽香,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那香味,比她闻过的任何一种木香都要好闻,清雅,悠远,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这……这是……”她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这是我那堆木头里,最‘拧巴’的一根。”秦老爷子抚摸着木头,就像在抚摸一个调皮的孩子,“它里面的纹理是扭着的,性子烈,不好伺候。一般的师傅,根本不敢动它。”
他转过头,看着她。
“你不是说,你的设计,配得上我的木头吗?”
“现在,它就在这儿了。”
“你打算,怎么‘伺候’它?”
那一刻,林晚感觉自己的眼睛,被什么东西模糊了。
她知道,这不是施舍。
这是他给她出的一道题。一道比说服他卖木头,更难的题。
如果她能用自己的设计和手艺,降服这根“拧巴”的木头,那她就证明了自己。
如果不能,那她就彻底失去了资格。
“我……”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那根充满生命力的木头,眼神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她说,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秦老爷子看了她很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第一次,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和她的团队,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秦老爷子没有离开,他就住在工作室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每天都会过来“监工”。
他不说话,只是搬个小马扎,坐在角落里,一边喝着粗茶,一边看着他们忙碌。
那根“拧巴”的金丝楠木,确实不好对付。
因为内部纹理是扭曲的,所以下料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一刀下去,如果角度不对,或者力度不对,就可能破坏掉它最精华的纹理,甚至导致整块木料开裂。
林晚带着团队,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制定出最完美的切割方案。
她亲自操刀,站在切割机前,屏住呼吸,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
当第一刀稳稳地切下去,露出里面更加绚丽璀璨的纹理时,整个工作室都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秦老爷子坐在角落里,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接下来的打磨、开榫、拼接,每一个环节,都是巨大的挑战。
林晚几乎是住在了工作室里。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脑子里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榫卯结构。她一遍遍地修改图纸,一遍遍地和团队讨论,一遍遍地亲手尝试。
她的手,被木屑和工具磨出了好几个水泡,破了,又长出新的茧。
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但眼睛却越来越亮。
那是一种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的、忘我的光芒。
秦老爷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开始偶尔会指点几句。
“这个地方,用‘穿销’,比用‘闷榫’更牢固。”
“打磨的时候,顺着它的纹理走,别跟它较劲。”
“这块木头,性子像火,你得用水的功夫去对它。”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直指核心。林晚发现,这个看起来顽固不化的老人,才是真正的大师。他对木头的理解,已经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她像一个小学生一样,虚心地向他请教。
两个人,一个年轻的设计师,一个年迈的老木匠,因为一根木头,竟然成了忘年交。
项目交付的前一天晚上,最后一件作品终于完成。
那是一张造型简洁的禅椅。整个椅子,通体由那根金丝楠木制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它的每一个弧度,每一处连接,都流畅得像是天然生成。
椅背的纹理,像一幅壮丽的山水画。扶手的光泽,温润如玉。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会呼吸的艺术品,散发着沉静而高贵的气场。
工作室里所有人都围着它,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自豪。
这是他们用汗水和心血,浇灌出的成果。
秦老爷子走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椅子的扶手,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
他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好……好啊……”他喃喃地说,“这根‘拧巴’了一辈子的木头,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他转过头,看着林晚,郑重地说:“丫头,你配得上我的木头。”
听到这句话,林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个月所受的所有委屈,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巨大的喜悦和满足。
“谢谢您,秦老。”她哽咽着说。
项目大获成功。
在文化展上,“山居”系列成了最耀眼的明星。无数的媒体、买家和设计爱好者,都对这套将传统工艺与现代美学完美结合的作品,赞不绝口。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林晚的工作室,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庆功宴上,团队的年轻人们又笑又跳,把她高高地抛向空中。
她笑着,闹着,心里却始终有一个角落,是安静的。
她想起了一个人。
沈括。
她拿出手机,调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编辑了一条信息。
“项目很成功,谢谢你。秦老爷子的木料钱,还有你的人情,我会尽快还你。”
她没有问他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她用自己的能力和作品,证明了自己。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帮助的、脆弱的林晚。
他们之间,只剩下最纯粹的、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债务关系。
这样,很好。
信息发出去后,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石沉大海。
没想到,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回复了。
只有三个字。
“来见我。”
后面,附着一个地址。不是“静安里”,也不是他的公司,而是他们曾经住过的那个、能看到江景的家。
她的心,猛地一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她跟团队打了声招呼,然后开车去了那个地址。
五年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站在熟悉的门前,她甚至有种近乡情怯的错觉。
她用指纹打开了门。密码没有换。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将江面照得波光粼粼。
他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和五年前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姿态。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仓皇逃离的人。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空洞。
“我来跟你谈谈还钱的事。”她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平静。
他转过身。
借着窗外的光,她看到他脸上,带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疲惫。
“不急。”他说,“先看看这个。”
他递给她一个平板电脑。
屏幕上,是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的场景,是在“静安里”的“观云”包间。画面里,是她和他。
时间,是那天晚上,她离开之后。
视频里的她,背影决绝地走出了房间。
而他,在她离开后,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继续云淡风轻地喝茶。
他拿起她喝过的那只茶杯,放在唇边,久久地凝视着。然后,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透过平板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告诉德祥的张总,他儿子在澳洲的学校,出了点问题。还有,他太太名下的房产,税务上,似乎也需要重新核查一下。”
“另外,帮我查一个叫秦木痴的老木匠,我要他所有的资料。”
“对,立刻。”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林晚呆呆地看着屏幕,脑子里一片混乱。
所以,德祥之所以会重新联系她,哭着喊着要把木料还给她,是因为他?
所以,他给她秦老爷子的地址,并不是让她去碰壁,而是早已为她铺好了路?
那……那句话呢?
“没什么事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
那句让她屈辱了一个月的话,到底……
“为什么?”她抬起头,看着他,声音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因为我了解你。”他说,声音低沉,“如果我直接帮你摆平一切,你会接受吗?你会觉得,那是对你的施舍,是对你梦想的践踏。”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给你一个最难的挑战,让你自己去争取,去证明。秦老爷子那里,我没有打任何招呼。我只是赌,赌你的才华和诚意,能打动他。”
“我赌赢了。”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的那份骄傲。
“那……那句话……”她还是问出了口。
他沉默了。
江风吹拂着窗帘,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刚结束一个三天三夜的并购谈判,几乎没有合眼。”他慢慢地说,“所以,当你说完你的困境,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你,也让我,好好地去睡一觉。”
“那句话,是我下意识说出口的。说完,我就知道,你会误会。”
“我本想解释,但看着你当时那个样子……”他苦笑了一下,“骄傲得像一只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刺猬。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所以,我只能用行动来证明。”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温柔和一丝……脆弱。
“晚晚,那天晚上,我说的‘睡一觉’,就是它最原始的意思。”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第二天醒来,像以前一样,充满力量地去解决所有问题。”
“只是这一次,我想站在你身后。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挡掉那些,你看不到的明枪暗箭。”
林晚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眼泪,无声地滑落。
原来,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误会,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从来没有变。
他只是用了一种更成熟,也更笨拙的方式,在爱着她。
他走上前,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她等了五年。
依旧是熟悉的、让她安心的气息。
“对不起。”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让你受委屈了。”
她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放声大哭。
哭声里,有这五年来的所有辛酸,有误会解开后的释然,也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窗外,江水奔流不息,灯火璀璨如星。
他们错过了五年。
但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的眼睛。
“沈括。”
“嗯?”
“我饿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一如多年前那个午后,图书馆里,穿着白衬衫的少年。
“好。”他说,“我给你做饭。”
没什么事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顿。
当然,在那之前,或许,真的可以先好好地,睡一觉。
一起。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