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的禁忌:伊朗人对1979年占领美国大使馆事件的反思
译者提醒:本文译自MEI——美国中东研究所。该智库对伊朗持强硬批评态度,可能引起部分读者不适,请谨慎阅读。文末有该智库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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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贝赫鲁兹·梅赫里/法新社/盖蒂图片社
阿里·阿克巴尔·纳特格-努里近半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体制中的“常驻家具”:他曾任政府部长、议会议长、总统候选人、最高领袖阿里·哈梅内伊的顾问,也是该国保守派宗教建制派的标志性人物。
这位81岁的马赞达兰省(位于里海沿岸)老人,极少有人像他这样深度嵌入伊朗伊斯兰政治体系的基因之中。正因如此,他最近一次看似温和、近乎学术性的发言,在德黑兰却如炸弹般引爆。
“占领美国大使馆[1979年11月4日]是一个重大错误,”他今年10月对《伊朗生态》(Eco Iran)表示,“我们许多麻烦都由此开始。” 对一个以1979年革命神圣性为立国根基的政权而言,这已不止是个人观点,而是对教条的公然背离。
重新审视“第二次革命”
纳特格-努里的论点基于两点简单逻辑。首先,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大使馆都具有情报功能;美国驻德黑兰外交机构也不例外。他说,以反间谍为名占领它,是一种不必要且鲁莽的行为。
其次,他认为伊朗革命者长达444天的占领行动必然招致报复:资产冻结、外交断绝,以及由此形成的持久敌意,最终重塑了伊朗在全球的孤立处境。
他并未将这一批评表述为背叛信仰,而是作为一种自我诊断——承认早期革命者受激情与经验不足驱使,误将即兴之举当作战略。
对于一位四十年来始终身处权力核心圈的人物而言,这是罕见的坦诚时刻。
纳特格-努里更深层的信息在于:伊斯兰共和国的失误并非命运使然,而是人为选择——该国与美国的永久对抗并非不可避免,而是被建构出来的,因此终有一天也可能被逆转。
忠诚的体制内人
称纳特格-努里“反政权”实属荒谬。他是伊斯兰革命第一代的产物:自1960年起便是革命精神领袖、伊朗首任最高领袖鲁霍拉·霍梅尼的门徒;巴列维国王时期曾入狱;是伊斯兰主义运动组织“伊斯兰协同会”(Motalefeh)的早期成员;后来更成为伊斯兰共和国官僚体系的主要设计者之一。
作为霍梅尼在多个国家机构的代表、两伊战争期间的内政部长、五届议会(Majlis,伊朗国民议会)议员及两届议长,他本人就是体制延续性的化身。多年来,他主管最高领袖的监察办公室,并担任确定国家利益委员会(Expediency Council,伊朗体制内最高仲裁机构)委员。
在政治立场上,他长期代表“传统右翼”:信仰上保守,性格上偏官僚,实践中务实。
即便步入晚年,他仍主张采取更为克制的外交政策、加强制度约束、改善公共话语氛围。这样的履历使强硬派难以将他污名化为隐藏的自由派或亲西方人士。正因他的批评来自体制内部而非外部,才更具颠覆性。
反弹浪潮
反应迅速而协调。作为政权意识形态旗舰的《凯扬报》(Kayhan)称其言论“不科学”且“不合逻辑”。
该报主编侯赛因·沙里亚特马达里在文章中指责他无视所谓“间谍窝”文件——这些据称是从使馆缴获并复原的电报,证明美国大使馆实为中央情报局(CIA,美国主要对外情报机构)策划政变与破坏新生伊斯兰共和国的行动中心。“以他的地位,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实,”沙里亚特马达里写道。
其他人则采取更具人身攻击色彩的语气。
声名显赫的强硬派教士艾哈迈德·阿拉莫勒霍达(周五聚礼领祷人中的重量级人物)在讲坛上质问那些声称占领使馆导致伊朗困境的人:“你们当时不在场吗?难道没看到1963到1979年间美国人干了些什么?” 议会议员阿巴斯·穆克塔达埃称纳特格-努里的观点是“年老健忘的产物”。
确定国家利益委员会资深强硬派成员、前核谈判代表赛义德·贾利利则在X平台(原推特)上表示:“伊朗人民几十年前就明白,美国大使馆是一个颠覆基地。”
《凯扬报》及其盟友将这场争论重新定义为关于“坚定性”的考验。他们认为,偏离官方叙事即意味着“za’f”(软弱)——这正是哈梅内伊长期以来警告会摧毁革命的品质。
承认1979年的行动有误,不仅会玷污一个奠基性神话,更会动摇过去46年“抵抗”、经济忍耐与安全化统治的逻辑基础。因此,他们反复引用哈梅内伊本人今年多次重申的话:“占领大使馆是革命最出色的行动之一。”
愤怒背后的现实
这场愤怒与其说关乎过去,不如说关乎当下。2025年6月,伊朗与以色列及美国爆发为期12天的战争,这场冲突检验了伊朗的威慑力,也暴露了其脆弱性,使伊斯兰共和国处于一个岌岌可危的时刻。在此背景下,重新审视革命的神圣篇章显得尤为危险。
倘若连体制内人士都开始将这些行为称为“错误”,整个系统的智识支柱便会动摇。数十年来,占领美国大使馆一直象征着革命反抗的正当性,以及“抵抗”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质疑它,等于撬动整个事业的逻辑根基。
一旦承认那是一次战略误判,就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后来在黎巴嫩、伊拉克的介入,或在核问题上的边缘政策,是否也是判断失误?
与华盛顿的关系——长期被道德绝对主义冻结——是否可在务实基础上重新考量?
正是这种辩论的幽灵,解释了为何《凯扬报》坚称美国对伊朗的敌意早于1979年,为何激进教士不断重复“美国仍是大撒旦”,以及为何异议者被贴上“软弱”或“老年痴呆”的标签。
这场斗争并非关于历史,而是通过掌控叙事来确保政治生存。
反思的逆流
然而,并非德黑兰权力结构中的所有人都将反思视为背叛。
改革派和中间派媒体如《哈姆米汉报》(Ham-Mihan)和《信心报》(Etemad),以及温和保守派人士如穆罕默德·莫哈杰里和戈拉姆侯赛因·卡尔巴希,都为纳特格-努里重新评估历史的权利辩护。
他们的论点很简单:四十多年过去了,伊朗必须权衡成本与收益,而非一味背诵口号。
身为原则主义派(即强硬派)的莫哈杰里写道,人们或许不同意纳特格-努里的判断,但仍应钦佩其勇气。“即使他错了,”文章继续道,“也不该遭受侮辱。”
卡尔巴希则提醒读者,包括穆尔塔扎·穆塔哈里和穆罕默德·礼萨·马赫达维-卡尼在内的多位高级教士当年就曾警告不要占领外交财产。“并非只有努里一人,”他指出,“认为此举危险;许多人当时也这么想,只是保持沉默。”
民族发展党成员阿巴斯·穆萨伊称努里的言论是“从国家利益角度出发的理性评估”。
他在Instagram帖子中指出,强硬派将1979年神圣化的做法反映了一种意识形态僵化——拒绝适应变化的现实。“一些当年参与占领使馆的学生,”他强调,“如今已表示后悔。为何他人就不能进行反思?”
超越努里:共识出现裂痕
纳特格-努里的言论并非孤例,而是更广泛趋势的一部分:体制内重量级人物正打破一度被视为不可触碰的禁忌。仅在今年秋天,前议会议长穆罕默德-礼萨·巴胡纳尔就宣称“强制头巾并非法律义务”,引发教士阶层强烈愤慨。
外交部长阿巴斯·阿拉格奇拒绝出席美国主导的沙姆沙伊赫停火峰会,也遭到温和派批评,后者认为即便不承认以色列,伊朗也应参与外交接触。
无论是占领使馆、强制头巾还是外交孤立,这些议题背后共同的线索,是体制内部正在发生的一场代际清算。那些亲手缔造伊斯兰共和国的老兵们,如今开始质疑其建国信条是否仍有利于政权存续。
对统治精英而言,这既是警示,也是机遇。警示在于:压制异见记忆只会加深国家与其自身历史守护者之间的疏离。机遇在于:承认错误并不等于否定革命,而是更新其逻辑以求持久。
为纳特格-努里辩护者将其言论视为现实主义而非异端。他们认为,革命早期的过激行为源于青年热血与激情,而非神谕。
从中汲取教训,只会强化而非削弱伊斯兰共和国。按此逻辑,承认战略失误——无论是占领使馆还是孤立政策——并非背叛1979年独立与尊严的理想,而是根据当下条件对其进行再校准。
他们指向新的地区格局:亚伯拉罕协议(Abraham Accords,指以色列与若干阿拉伯国家实现关系正常化的系列协议)可能进一步扩展、伊朗在多边外交中参与有限、经济疲态显现,以及民众对长期动员状态的厌倦。
“抵抗”不能永远替代治国之道。在此背景下,纳特格-努里的反思是一种生存本能,提醒人们:意识形态的僵化,而非外国阴谋,可能构成更长远的威胁。
因此,围绕纳特格-努里近期言论的争议,暴露出伊朗权力结构中一条更深层的断层线:并非改革派或温和派与强硬派的对立,而是战略家与绝对主义者之间的分歧。
前者——务实的教士、官僚和老兵——认为政权延续依赖于适应;后者——媒体喉舌、安全鹰派和意识形态教士——则坚持延续依赖于纯洁性。两派都声称捍卫革命,却对“生存”含义的理解截然不同。
对绝对主义者而言,生存意味着毫不妥协的对抗,哪怕代价是孤立。对战略家而言,生存要求重新校准,承认昔日某些所谓胜利,如今已成为负担。
正因如此,一位老革命者的一句简单话语,竟能引发全国性辩论——因为它质疑的不仅是1979年那个决定命运的行动,更是2025年仍要求人们捍卫同一行动的逻辑。
译自: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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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25年11月3日
原作:亚历克斯·瓦坦卡(Alex Vatanka)——华盛顿中东研究所(Middle East Institute)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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