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艺国际】朱军彪（四川）|| 岁月芳华（小说连载50-53）

▼岁月芳华（小说连载50-53）

作者/朱军彪（四川）

【作家/诗人风采】

★朱军彪，四川省资中县人，中学高级教师，资中县作家协会会员，内江重龙散曲社会员，内江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资中县书法家协会会员。有多篇作品发表于省内刊物。

【作家/诗人作品】

岁月芳华（小说连载50-53）

朱军彪（四川）

五十

八月的川中丘陵，太阳像一盆烧得白亮的炭火倒扣在天上，把连绵的浅山都烤得蒸腾出氤氲的热浪。苞谷地密不透风，比人还高的秆子挤挤挨挨地立着，长而枯卷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刀。袁正华钻进这片青纱帐的刹那，汗水就顺着鬓角往下淌，衣衫立刻黏在了脊背上。

他背着扁背篼，侧身挤在垄沟里。左手握住沉甸甸的玉米棒子，右手向下猛地一掰，“咔”的一声脆响，苞谷便应声离怀。动作必须利落，否则玉米叶子就会刮过皮肤——才小半天，他脸上、手臂上已横了几道细长的血痕，汗珠子一浸，火辣辣地疼，像被蜇了似的。扁背篼渐渐沉重起来，压得肩膀生疼，他得弓着腰，一步步挪动，将满篼的金黄倒进地头更大的稀眼背篼里。

砍苞谷秆是另一番滋味。镰刀挥下，干燥的秸秆应声而断，扬起一片细碎的金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又痒又刺。他直起酸痛的腰，望见父亲正将晒干的苞谷杆打成捆，用钎担一插，稳稳地担起两座小山，身影在蒸腾的地气中有些晃动。

最惬意的倒是晒苞谷的几日。院坝里铺开一片耀眼的金黄，袁正华赤脚踩进去，谷粒滚烫地烙着脚心。他拿着谷耙，一遍遍将苞谷推开、聚拢、再推开，破开一行行的垄沟，好叫太阳晒得透彻。

傍晚时分，全家围坐在一起抹玉米籽。黑白电视机播着新闻，三峡电扇摇着头，送出呼呼的风。他开始徒手抹，指甲缝很快塞满碎屑，生疼。后来寻了玉米芯来搓，速度仍慢。最后找出把旧火钳，夹住玉米棒子一扭，金黄的籽粒便哗啦啦脱落，像一阵急促的雨点打在撮箕里。父亲眯眼笑着：“这小子，倒会取巧。”

立秋后，花生地又是另一番景象。枯褐的藤蔓伏在焦干的土上，一锄头下去，需离根稍远，手腕向上猛一发力，整窝花生便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破土而出。抖落泥块的过程颇有趣，拎起藤蔓在锄头板上轻轻磕打，泥土簌簌落下，露出白胖饱满的果实。

摘花生不累，却耗人。坐在小凳上，一棵棵地摘，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淘洗时更欢快，担到池塘边，将满筐花生浸入清凉的水中搅动，浮起的不饱满的“瘪壳”捞出去喂鸡。他最爱的却是挑选“三鸡公”——那些三个籽粒连在一起的花生，用针线仔细串成长串，挂在屋檐下。秋风拂过，它们轻轻碰撞，是看得见的丰收。

八月底的打谷场，是暑假劳作的高潮。拌桶、挡遮笆、打谷架子抬到田边。袁正华弯腰割下一把稻谷，金浪在手中起伏。他年轻气盛，抱起一捆稻谷高高扬起，奋力甩向谷架子——“嘭！”的一声闷响，谷粒暴雨般溅落拌桶。母亲在后面捆草把，父亲挑着水谷子在田埂上快步如飞，扁担压得咯吱作响。袁正华也能挑起百五六十斤的担子，虽然肩膀红肿，但看着饱满的谷粒，心里是实的。

晒谷子需格外细心，他赤脚在滚烫的谷粒中趟出沟壑，一遍遍翻晒。最后用风簸机扬去秕谷杂质，看着金瀑倾泻、谷屑纷飞，空气中弥漫着阳光和稻香的味道。傍晚收仓，父亲扶着腰感叹：“年纪大了，这腰背得痛好几天。”而袁正华睡一觉，又能生龙活虎。

夜深时，他就在电扇的嗡鸣里翻开《孙子兵法》，稻谷的香气从门缝飘进来。一个暑假的劳作，让他皮肤黝黑，手掌粗糙，却也真切地触摸到了土地的心跳。他想起《周易》里的那句话：“劳谦君子，有终吉。”——在烈日下的耕耘与收获里，在汗水的咸涩与谷物的芬芳之间，某种关于土地和生命的古老智慧，正顺着苞谷的叶脉、花生的根须、稻穗的锋芒，静静流入他年轻的血脉里。

五十一

一九九五年九月，新学期的气息裹挟着桂花香，悄然漫入资江师范的每个角落。袁正华站在操场上，望着那些穿梭而过的陌生面孔——95级的新生们眼中还闪着稚嫩的光，而93级的学生们则已迈着老练的步伐。他恍惚想起两年前自己刚入学的模样，时光竟如此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正华，发什么呆呢？”刘赟从身后拍了拍他肩膀，“导游队集合了。”

袁正华回过神来，匆匆向活动室跑去。自从被选入校庆导游队、武术队和舞蹈队，他的时间便被切割成碎片，整日穿梭于不同的训练场之间。

校长王诚强在开学典礼上的动员言犹在耳：“八十周年校庆，是学校历史的里程碑，每一位同学都要全力以赴。”这话语如战鼓般催人奋进，却也压得人喘不过气。

训练第三周，导游队迎来第一次实战演练。晨光熹微中，二十名队员身着统一的白衬衫黑裤子，胸前别着校徽，站在文庙前等待模拟嘉宾的到来。

袁正华不自觉地扯了扯过于板正的衣领，瞥见身旁的刘赟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紧张？”袁正华低声问。

刘赟咽了口唾沫，“听说今天有电视台的来拍摄。”

这话像块石头投入袁正华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他想象着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仿佛能吞噬一切笨拙与失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讲解词卡片，边角已被摩挲得发软。

“别想了，越想越紧张。”袁正华强作镇定，实际上自己的手心也已湿冷。

带队老师领着一群“模拟嘉宾”走来——其实是学校的几位退休老教师。袁正华和刘赟被分到一组，负责陪同一位头发花白、戴金丝眼镜的老先生。

“同学们好，我姓陈，”老先生笑眯眯地伸出手，“今天麻烦你们了。”

袁正华赶忙握住那只温暖而布满皱纹的手，“陈老师好，我们是您的导游，我叫袁正华，她叫刘赟。”

初秋的阳光穿过文庙古柏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光影。袁正华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讲解词：“文庙始建于北宋年间，现存建筑为清乾隆时期重建，占地约7000平方米，是我国南方保存较为完整的孔庙建筑群之一……”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随着陈老师鼓励的目光，渐渐平稳下来。刘赟接上介绍棂星门和泮池的来历，两人配合默契，如溪流般自然顺畅。

转过大成殿，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机赫然出现在前方。袁正华感觉自己的喉咙突然干涩，背诵过百遍的词句卡在唇边。刘赟更是瞬间脸色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陈老师似乎察觉了他们的紧张，故意放慢脚步，指着檐下的斗拱问道：“这个构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问题不在预演的范围内，袁正华却顿时放松下来——这仿佛只是一次真诚的交流，而非表演。他根据平时所学，如实回答：“这是清代典型的抬梁式结构，你看那些雕刻，不仅有装饰作用，也承载着力学功能……”

刘赟补充道：“特别是角科斗拱，采用了七踩出翘的做法，让屋檐能够延伸得更远，保护木结构不受雨水侵蚀。”

陈老师满意地点头，摄像机悄悄记录下这自然的一幕。袁正华忽然明白，真正的讲解不是背诵，而是交流。当他看向镜头时，不再觉得那是个可怕的怪物，而是记录真实的眼睛。

在文庙转完一圈，队伍向重龙山进发。石阶蜿蜒向上，两旁古木参天。袁正华和刘赟一左一右伴着陈老师，不时提醒注意脚下。

“我年轻时在这读书，每周都要爬好几次重龙山，”陈老师呼吸平稳，丝毫不显疲态，“那时候没有这些整齐的石阶，只有土坡和小道，下雨天滑得很。”

到达半山腰的亭子，大家稍作休息。远眺江城资江，三江汇流，屋舍俨然。袁正华指着江北的老城区讲解道：“资江古城形似一艘船，故有‘船城’之称。明代城墙现存约两公里，是我们四川保存最完整的明清城墙之一。”

陈老师目光远眺，若有所思：“变了，又没变。城市新盖了许多楼房，但山水格局千年未变。”

继续向上，重龙阁的飞檐渐渐从绿荫中探出。那是一座三层高的传统楼阁，朱柱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众人正准备登阁时，陈老师却停下脚步。

“你们上去吧，我在这儿等大家。”陈老师微笑着说，“读书时经常上来，里面的每根柱子我都熟悉。”

袁正华和刘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带队老师远远地示意他们留下陪同。

陈老师看出他们的为难，笑道：“不用担心，我们聊点别的。你们对雕刻了不了解？”

两人摇头。袁正华老实回答：“看过不少，但从没实践过。”

陈老师引他们走到重龙阁前的石碑处，手指轻抚过上面深刻的“重龙阁”三字：“那你们说，这石碑是阴刻还是阳刻？”

袁正华仔细观察。字迹凹陷进去，石屑显然是被从笔画中剔除的。“应该是阴刻吧？”

“正确！”陈老师眼睛一亮，“阴刻是将笔画刻入材料，印出来是白字红底。阳刻则相反，剔除笔画外的部分，印出来是红字白底。就像印章一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锦盒，打开竟是一套微雕工具和几块石料。“我退休后迷上了雕刻，总随身带着。”他挑选出一块青灰色的石头，“这是本地的青砂石，适合练习。但刻印章最好用玉石，新疆和田玉最好，硬度适中，纹理细腻。”

陈老师示范如何持刀，如何发力：“刀如笔意，石如纸情。每一刀都要既果断又谨慎，就像人生选择一样。”石屑纷纷落下，渐渐形成一个“文”字的轮廓。

刘赟好奇地问：“陈老师，您为什么特别喜欢雕刻？”

陈老师目光越过山峦：“雕刻教会我两件事：一是有些东西需要剔除，才能显现真正重要的部分；二是每一刀都无法重来，所以要活在当下。”

回望重龙阁矗立的山峦，忽然明白：有些知识不在书本上，而在生活的雕刻中。每一刀都是选择，每一刻都是永恒，而真正的成熟，或许就是学会在紧张中保持从容，在变化中看见永恒。

五十二

九月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拂过资江师范的校园，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红白相间的跑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此刻的大操场早已被人潮淹没，黑压压的人头从主席台一路蔓延至百米外的教学楼，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墨瓶，在绿茵场上晕开一片流动的暗色海洋。

舞台正中，猩红的横幅如瀑布垂落，“热烈庆祝四川省资江师范建校八十周年”十七个烫金大字在晨光里灼灼生辉。两侧绸布幕幔被风吹得微微鼓动，如同巨人起伏的胸膛。背景墙上的五星红旗猎猎作响，旗下簇拥着数以千计的彩色气球，在湛蓝天空下绽开一片绚烂花海。

十点整，铜管乐队骤然奏响《迎宾曲》，金色的喇叭在阳光下迸出刺目光芒。主持人话音落下的刹那，三千只气球同时挣脱束缚，哗啦啦腾空而起，像是逆飞的彩虹雨。白鸽振翅掠过气球的间隙，羽翼划破空气的簌簌声与群众的惊呼交织成奇妙的交响。

袁正华站在候场区，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着鼓点。他透过幕布缝隙望出去，看见校长讲话时花白的鬓角在微微颤动，看见嘉宾席上老校友们眼角闪烁的泪光。当他的舞蹈节目音乐响起时，姑娘们水绿的裙摆翻涌成荷塘，他一个腾空跃入聚光灯中心，听见掌声如同盛夏的急雨劈头盖脸砸来。

下场时他与人流逆向而行，像一尾逆流的鱼。在道具箱间隙寻得一方立足之地，他抱臂观看武术队的表演。红缨枪刺破空气发出嗡鸣，九节鞭甩出霹雳般的炸响，少年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沁出细密汗珠，在灯光下泛着釉色光泽。他看见那个总哭鼻子的学弟此刻竟舞出漂亮的连环踢，红绸裤脚猎猎生风。

更衣室的镜子映出他匆匆换装的身影。牛皮束腰勒出劲瘦腰线，玄色武服上的暗纹龙蟒在动作间若隐若现。再上台时鼓声已变作沉雄的唐擂，他们马步沉腰，吼声震得脚底木板嗡嗡震颤。某个踢腿的瞬间，他看见第一排坐着位挂拐杖的老人，枯瘦的手掌拍得通红。

当闵坤压轴登场时，太阳正移过中天。所有光都追随着那抹素白身影，她足尖轻点如同蜻蜓触水，腰肢旋开时裙摆绽放成重瓣玉兰。有风卷着落英掠过舞台，她忽然仰面折腰，水袖抛向天际，竟似要乘云飞升。掌声在寂静中迟滞半拍，继而以摧枯拉朽之势爆发。

午宴的喧嚣从状元街的飞檐斗拱间满溢出来。袁正华端着果汁穿行在杯盏碰撞的海洋里，听见方言各异的祝酒词在雕花窗棂间来回碰撞。他看见武术队的孩子们正抢着粉蒸肉，闵坤卸了妆的脸在灯笼光下柔净如瓷，老校友们举着酒杯的手颤抖出绵长的岁月涟漪。

阳光斜照在青石板路上，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把这八十年的光阴，都揉进这一个酣畅淋漓的正午。

五十三

校庆的热闹喧嚣如同退潮般消散，校园里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按部就班的节奏。梧桐叶落了又生，阳光透过新绿的缝隙，在红砖道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课堂、自习、晚休，日子像一口老钟，不紧不慢地敲着固定的节拍。

直到某个平凡的午后，班主任拿着一纸通知走进教室，平静的水面才被打破了。

“师范三年级要举办全能竞赛，”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每个班，两个名额。”

底下起了细微的骚动，好奇与期待在空气里悄悄交织。目光无声地巡弋，最后大多落在了后排两个身影上——袁正华和蒋世宏。他们一个沉静如水，一个敏锐如锋，是大家心里不约而同的人选。

任务就这样落在了肩上。长长的竞赛项目单子，查字典、即兴演讲、口算速算、视唱、音乐指挥、速描写生、美术字、体育指挥、显微镜观察、舞蹈编排……林林总总，像一座待爬的山。两人对视一眼，既有压力，也有一种被认可的跃跃欲试。

都知道，重头戏是舞蹈编排。

最初的念头在袁正华的心里生了根。晚自习后，空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戴着耳机，反复听着那首《谁的眼泪在飞》，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旋律线，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晃动。他构思着动作，试图将那份流行的感伤化作具体的舞蹈语言。编了一小段，他甚至能想象出灯光下独自起舞的剪影。

但同学无意间的一句话，像冷水浇醒了他：“给小学生看，是不是儿歌或者校园歌曲更合适？”

他愣了片刻，随即释然。是啊，这是师范生的竞赛，对象是孩子们。他几乎没犹豫，立刻采纳了建议。他想到了李兰芝，那个总是扎着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生，她对儿童歌舞最是熟稔。

找到李兰芝时，她正抱着琴谱从音乐教室出来。听了袁正华的来意，她眼睛一亮，掰着手指头数：“《小燕子》怎么样？轻快！或者《小白杨》？挺拔有力量！哦，还有《军中绿花》，精神！”

“《小白杨》。”袁正华几乎瞬间就做了决定。那首歌里有种向上的生命力，适合编排，也适合表达。

接下来的两三天，课余时间，操场角落、空置的舞蹈室，总能见到他们俩的身影。一个哼着调子比划动作，一个提出意见或者示范。商量、尝试、否定、重来。袁正华有扎实的舞蹈底子，身体的理解力和表现力极强，一个个难度不小的动作在他身上流畅地生出，又巧妙地衔接起来。李兰芝的点子则像清泉，不断注入，让整个舞蹈渐渐丰盈饱满。

不过两三日，一个完整的、带着青葱气息与坚韧力量的舞蹈，竟真的新鲜出炉了。

一次傍晚的试练，袁正华在空教室中尽情跳着刚刚成型的舞蹈，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窗外，张若岚老师恰好路过，驻足看了一会儿。袁正华跳完，气息未定，看到门口的张老师，有些不好意思。

张若岚老师走进来，点点头：“整体编排很有想法，节奏和情绪都抓得准。”她顿了顿，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就是中间那个小跑衔接的动作，嗯……味道有点太柔了，女性化了些。”

袁正华一怔，随即恍然——那个动作，他是下意识模仿了李兰芝的编排，学得太像，反而失了自己的特质。他脸上微微一热，立刻说：“谢谢老师，我改改。”

他几乎立刻就在脑海里重构那个动作，将柔婉的小跑，果断地换成了一个舒展而有力的大跳。落地时，脚步扎实，身形稳住，一股阳刚之气自然流露出来。张老师看着，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意。

竞赛的各项准备，都在学习的缝隙里抽空进行。晚自习的铃声响起后，参赛的同学便陆续聚到几间特意腾出来的空教室，各自磨炼技艺。

素描和美术字的比赛合在一间画室。静物台上摆着熟悉的瓶瓶罐罐，石膏几何体在灯光下投出清晰的明暗交界线。袁正华支好画板，目光沉静地观察片刻，便下了笔。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这些静物他画过太多遍，结构、比例、光影早已烂熟于心。

旁边的蒋世宏画得同样专注，只是偶尔会停下笔，蹙眉端详。他侧过脸，低声对袁正华说：“正华，你这素描的线条，处理得太干净了，其实可以留点痕迹，显得更松弛生动。擦得太狠，反而僵了。”

袁正华停下笔，看了看自己的画，又看了看蒋世宏那幅确实更显松动的画作，心里掠过一丝犹豫。他确实习惯将错误的辅助线擦得干干净净。但此刻再补？他心想，擦了就是擦了，再刻意去做些“不经意”的痕迹，岂不是画蛇添足，显得矫饰？他最终只对几处阴影做了少量修改，保留了自家干净利落的风格。

轮到写美术字。袁正华铺开纸张，蘸饱墨汁，略一思忖，选择了仿宋体。他并非不会写笔画粗壮均匀的黑体，但他总觉得黑体字过于板正，少了些韵味。而仿宋体挺拔秀雅，横细竖粗，起落有锋，更耐看，也更能显功夫。他运腕稳健，一个个结构匀称、清晰悦目的字便落在纸上。

蒋世宏用的则是活泼的晃体字。他写得快，气势足。写完最后一个“展”字，他长长舒了口气，颇有些得意地扭头想和袁正华交流。

两人小声讨论了几句刚才的用笔，蒋世宏下意识地又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作品。就那一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目光死死盯在那个刚写好的“展”字上——底下分明多写了一撇！

“坏了！”他喉咙里咕哝一声，脸色霎时变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想伸出去把那多余的一撇抠掉，但试卷已然交上，墨迹已干，无力回天。他怔在原地，眼神里的光采黯淡下去，懊恼、郁闷、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他整个人淹没了大半。他半天没再说话，只是盯着那处刺眼的错误，仿佛要将它瞪回原形。

窗外的夜色浓重，教室里的灯光却明亮如昼，照着他俩，也照着每一个为前程和梦想默默努力的年轻身影。在这平凡的世界里，这些细微的成败、刹那的抉择、点滴的悲喜，正无声地编织着他们人生最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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