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是展览与受众之间最为传统和主流的沟通形式。无论知识背景和价值倾向,有所“看”之后必有所“感”。当我们想要去反思和推介一场展览之时,这种“感”都是不可忽视的。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希望有一千个观展者,便有一千篇宣扬着自我独立视角的观展文章。
观展126期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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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推荐语:
“展器物”和“讲故事”,通常被看作是历史类博物馆必备的技能之二;但这两项技能却会时不时陷入冲突和矛盾。当观众的眼中充斥着精美或难得的物件,或许他并不一定会注意物与物的联系、物背后的信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叙事”会否只是历史类博物馆策展人的“一厢情愿”?这都在提醒我们,除了展物以外,还有太多的叙事技巧需要我们关注。
“吴国的北方朋友”
展览地点
苏州博物馆本馆负一层特展厅
展览时间
2025年3月21日-2025年6月5日
展览单元
第一单元:出奔
第二单元:委质
第三单元:聘问
第四单元:会盟
当博物馆展示非本土文化的器物时,除了从器物所代表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方面出发以外,还可以从哪些角度展开?策展人能否将自身对于这些器物所代表的复杂政治的疑问与思考投射到展览之中?“吴国的北方朋友”或许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策展人以自身对器物、器物背后文化的疑问搭建起叙事框架,借由器物,让观众与这些问题与思考相遇。
一双线交织的展览叙事
继“吴越楚青铜器特展”“吴越楚玉器·青瓷特展”之后,苏州博物馆于2025年3月21日推出“大邦之梦”系列第三展——“吴国的北方朋友”。展览共展出116件(组)文物,分为“出奔”“委质”“聘问”“会盟”四个单元,以楚国旧臣申公巫臣的视角走入晋、吴的百年交往,重现两国的兴衰成败。展览采用双线叙事,巫臣的个体经历为明线,晋吴两国的关系走向为暗线,双线交织,叙述着春秋晚期的霸权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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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展览序厅
「出奔」
该单元从“申公巫臣出奔”这一历史事件切入,引出申公巫臣这一线索人物。巫臣屈姓,是与楚王同宗的王室公族,其时亦为申县县公,在楚国北境执政军政要务。这样一位宗室身份与政治地位均极为显赫的重臣在抵达郑国后,带上夏姬仓皇出奔。展览以这样富有戏剧张力的历史事件作为开端,充分调动起观众的好奇心,让观众思考巫臣为何出奔以及他出奔的后果,使观众能保有持续参观的动力。
巫臣为何会出奔去往它国,虽然展览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但展览通过彭子寿盙、彭无所汤鼎、楚公逆短剑和蔡加子提炼壶等器物说明了申地与巫臣的关系以及晋、楚两国在战争之外的互动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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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彭子射盂鼎、塞之王戟与楚公逆短剑等器物(图片来源于网络)
「委质」
委质是春秋战国时期卑幼往见尊长的见面礼仪,其特点是礼物献给受礼者后不再返还,而经进一步引申,可与策名行为一道成为确立君臣关系的礼节。巫臣委质的具体献礼我们无从得知,展览推测巫臣或许向晋景公献上的是写有自己姓名的玉圭,并立下效忠至死的誓言。在景公回溯公室筚路蓝缕的过程中,观众得以了解晋国构建霸主身份的过往,进而理解巫臣投奔晋国的必然性。展览选取了晋国争霸的三个重要节点,分别是“维周之翰”“曲沃代翼”与“献文制霸”,通过相应阶段青铜重器的展示说明了晋国从拥护周室到内部斗争再到外部扩张的历史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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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玉圭
《国语·晋语》有“委质为臣,无有二心,委质而策死,古之法也”,玉圭可作为君臣或主仆关系确认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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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羊舌墓地出土窃曲纹匜,羊舌墓地代表翼城大宗,其与上郭墓地所代表的曲沃小宗有着长达七十余年的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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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晋公盘
铭文内容为晋公追述先祖及皇考功绩、自述功业以及告诫祝福嫁往楚国的长女孟姬。
「聘问」
该单元从春秋时期流行的提梁盉的传播路径和文献记载出发,论述了巫臣由晋至吴两种路线的猜测,以及巫臣通吴对吴国的影响。巫臣访吴主要目的是教吴人如何作战,以此制衡楚国。此外,巫臣还留下自己的儿子屈狐庸负责吴国的外交接待,将中原礼法传道于吴国贵族。夺簋盖、钟离君柏簠、曾子( )簠等青铜重器上的铭文昭示了吴晋军事的深度联盟以及吴国军事的日渐强大,而这些吴越风格的器物特征在晋地流传也说明了两国贵族间超越政治的文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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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提梁盉与紫水晶文物组合(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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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夺簋盖(图片来源于网络)
「会盟」
会盟是春秋时期极为频繁的互动行为。“会盟”单元第一件展品便是侯马盟书,出土盟书数量众多侧面反映了当时晋国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不得不频繁采用盟誓行为来确保稳定。晋国内部崩溃源于异姓卿族制度,晋国卿族表直观地展示了这种异姓卿族制度造成的后果——三家分晋。展览试图通过展示晋吴黄池之会前、中、后的青铜重器,来勾勒出晋国内部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晋吴联盟也将随之瓦解的历史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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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侯马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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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髹漆蟠螭纹盖豆,出土于河南琉璃阁范氏墓地,范氏之祖为士蒍,其向晋献公提出尽早诛杀同姓公卿,造成了晋国异姓客卿的崛起。
二以问为叙的策展思路
苏州博物馆大邦之梦系列的前两个展览“吴越楚青铜器特展”“吴越楚玉器·青瓷特展”主要从考古学物质文化出发,通过器物间的相似特征呈现地域间的交流,但这种交流无法说明是由外交还是战争带来的。事实上,从文献角度出发,吴、越、楚间的争端要远多于和平交往,越、楚两国并未直接推动吴国的强大。那真正成就吴国大邦之梦的助力者是谁呢?
策展团队选择将吴国放置到春秋争霸的整体局势上出发,发现《左传·成公七年》中有“巫臣请使于吴,晋侯许之。吴子寿梦说之。乃通吴于晋……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的记载,故选择了巫臣作为切入点,晋国作为叙事主体。展览如何将历史文献中晋吴两国的历史交往直观呈现出来,吸引当下的江南在地社区参观,使观众能与千年前的中原青铜文化产生关联感是此次展览亟需解决的难题。
好奇是人类探求新知识和新信息的内在动力,能够激发人的兴趣并缓解不确定感。根据策展团队的一些访谈内容,我们可以了解策展团队是将问题意识贯穿展览叙事始终,从题目到展览单元设计都隐含若干问题,激发观众持续的好奇心,使观众有动力深入探究晋吴两国的关系走向。
首先,从展览题目上,“吴国的北方朋友”就隐含着“谁是吴国的北方朋友”以及“为什么(它)是吴国的北方朋友”这两个问题,使观众意识到展示对象与苏州所在的古吴国间的紧密关系,并带着这两个问题到展览中寻求答案。这样的题目设计,一方面通过强调“吴国”加强在地社区与展览的联结感,另一方面为观众设定了观展的主线任务,激发观众的参观兴趣。
其次,展览的各个单元也隐含着一到两个问题,并以此为叙事逻辑组织展品。“出奔”单元围绕“申公巫臣是谁”“为何出奔”而展开,彭子寿盙、彭无所汤鼎和彭子射盂鼎组合说明“申公”由来,楚公逆短剑、蔡加子提炼壶等展品呈现“楚才晋用”的先例。“委质”单元重点说明了“晋国如何强盛”这一问题,并再次回应了上一单元对“出奔”的疑问。展览选取了“维周之翰”“曲沃代翼”与“献文制霸”时期的典型器物,为观众呈现了晋国称霸的3个重要节点,特别是晋文公盘的铭文与形制都说明了晋文公时期晋国国力的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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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出奔”单元器物组合(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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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委质”单元部分器物组合(图片来源于网络)
“聘问”单元的主要问题是“巫臣联吴的线路”与“巫臣联吴给吴国带来了怎样的影响”,提梁盉与紫水晶给出了两种线路推测,夺簋盖、陶范、玉覆面等器具则说明了晋国对于吴国军事、技术和礼仪方面的影响。“会盟”单元的核心问题是“重创楚国目的达成后,晋吴两国关系将走向何方”,该单元从晋国内部矛盾谈起,暗示了晋国分解的命运,后以蟠螭纹莲盖壶点明单元主题——黄池之会,吴王夫差鉴出现在赵氏卿族墓地也再次强调了晋国国君统治力不再,晋国霸主时代即将落幕,晋吴联盟也将随之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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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聘问”单元部分器物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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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会盟”单元部分器物组合(图片来源于网络)
策展团队认为,以上的主问题与分问题勾联起了巫臣个体命运与晋吴两国关系的双线叙事,能让观众在一系列问题解答中理解巫臣的个人选择以及国与国之间的复杂关系。虽然展览叙事整体上仍采用时间线索,但具体的单元叙事是以问题编排结构,这些问题源于策展团队自身对巫臣、晋吴两国的思考,它们或许也是观众所疑惑的,这些疑问将点燃观众对历史的好奇,激发他们持续探索的动力。观展变成一场解谜的游戏,问题与问题之间层层嵌套,答案藏在展览所展示的文物与文字之中,观众需要从中抽丝剥茧并考虑全局,才能在解谜的过程中理解隐匿于大邦之梦下的权力博弈。
三被隐匿的“问题”与人
相较于大邦之梦系列的前两场展览,“吴国的北方朋友”更注重叙事性,明暗线交织的叙事手法增强了展览的节奏感与故事性,使展览更具可看性。然而,展览没有选择将问题直观地展现在展板之上,而是将问题隐匿于器物组合之中,这就导致一些问题很难被观众发现。
由于缺少鲜明的问题指引,观众的注意力在实际观展过程中会先被精美的器物所吸引,关注其器型、纹饰等外在显性信息,器物背后的政治含义则仅在展品标签的末尾处提及。加之展厅灯光昏暗,观众很难仔细阅读展厅中一百多件(组)文物的展签信息,展板上绘制的文物高清大图、线图也是侧重于器物显性信息展示,没有明确的问题指示,观众常常会有器物为何会摆放在这里的疑惑。
究其原因,策展团队虽然将展览构思为叙事型展览,但一些做法还是陷入了器物定位型展览的固有思路,突出借展文物的美学内涵,弱化了器物本应强调的政治内涵。这也导致展览中一些单元的“问题”并未得到很好的解答,文物的情境信息让位于器物之美的重点呈现。例如,“聘问”单元在解答“巫臣联吴线路”问题时所展示的器物组合是3件提梁盉与2件紫水晶,二者具体线路并未在展板上的“春秋时期全图”中有明显标绘,提梁盉所代表的线路与紫水晶所代表的线路缺少直观呈现,观众难以形成对这一问题的清晰认知。同时,展板上也缺少具体的文字指引,观众在不仔细阅读展品标签的情况下很难将提梁盉、紫水晶与“巫臣联吴线路”这一问题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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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丨提梁盉器物组合,为更好展示器物细节,展板上是器物线图与纹饰细节,未直接展示3件提梁盉的传播路径。观展顺序从右至左,右边第一件提梁盉的展签未指出提梁盉的传播路径问题,仅仅显示了提梁盉的出土地点与器物特征,到第二件提梁盉才带出了巫臣联吴的路线问题,观众必须仔细阅读每件提梁盉的展签,才能理解提梁盉的摆放目的与逻辑(图片
不仅“问题”被隐匿了,“巫臣”这位贯穿展览的线索人物也被器物之美遮蔽了。展览过于展现此次借展文物的华丽精美,以器物精美反映晋国的春秋霸主地位,去叙述其与吴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展览中的“巫臣”只是作为串联整个展览的线索,他的每一次行动都代表了国与国间关系的转变,这种政治机器式的人物塑造虽可直观表现叙事,但也缺少了历史的温度。巫臣的个体记忆与情感表达让位于国家崛起、权力博弈等更宏大的话题,巫臣为什么带夏姬出逃、他在晋国的为官生涯以及亲人逝去后进行政治任务的所思所想这些更能引起普通观众共鸣的话题也一并被展览搁置。这种搁置会让观众产生与展览叙事间的割裂感,展览以极具戏剧性的“巫臣出奔”事件引发了观众的好奇心,观众带着“巫臣为什么会这样做”“巫臣结局如何”等问题走入展览,可展览并未对这些问题做出清晰的回应,展览的器物组合只能展示当时大的趋势,如“楚才晋用”,但无法说明“巫臣”作为行动个体的思想与情感。线索人物塑造单薄,观众难以完全代入“巫臣”的视野去理解楚、晋、吴三国间的纠葛以及这种纠葛给微观个体带来的影响。
相较之下,2021年南宋官窑博物馆的“他是谁?探秘兰若寺大墓”在问题提出与人物塑造方面更为明晰,或许能为相关展览叙事性的提升提供参考。如展览题目中直接发问“他是谁”,展板上也以考古发现、推理的逻辑组织单元标题,并在单元文字中明确每一单元问题,使观众能跟随展览构建的人物“宋小南”一起完成每单元的思考任务。在线索人物“宋小南”的塑造方面,展览清楚地介绍了他的背景、行动逻辑以及他对结果的推测,让观众能完整地跟随“宋小南”行走、思考,在解谜过程中更有代入感。
四余论
在讲述千年前的异地文化时,如何有效吸引在地观众使之产生关联感?“吴国的北方朋友”展览给出了一个可供借鉴的思路:利用观众的好奇心。从题目到单元都设置若干有趣的小问题,不断为观众制造解谜的乐趣,激发观众持续的好奇心与探索欲。这些问题源于策展团队自身对于历史的兴趣与困惑,策展团队将他们思考历史的过程呈现在这些问题的设计之中,观众借由展览与这种思考相遇,与策展团队一起探讨千年前的物与人。
然而,过于精美的器物展示也有可能遮蔽展览中的“问题”与人,展览设计应跳出器物定位型展览的窠臼,在展示中强化“问题”的提出方式,使观众能明确展览的主问题与分问题,进而带着这些问题去观展、去思考。在线索人物的塑造方面,也应提供相应的人物背景、行动逻辑、结局等信息,使观众更能代入线索人物的历史际遇,进而理解线索人物身处的宏大历史。
参考文献
刘彬彬.用文物重现东周时期晋吴的百年交往[EB/OL].(2025-04-17)[2025-07-20].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0670494.
李天然,俞国良.人类为什么会好奇?人际好奇的概念、功能及理论解释[J].心理科学进展, 2015 (01): 132-141.
严建强.新的角色 新的使命——论信息定位型展览中的实物展品[J].中国博物馆, 2011 (Z1): 2-9.
赵桂玲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博士研究生
本篇文章也同步发表于《博物馆管理》202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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