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天禧年间,汴梁城西住着个叫陈四的汉子,四十来岁,干的是旁人听着就脊背发凉的营生——掘骨师。
这掘骨师不同于寻常仵作,也非盗墓贼,而是专替那些客死他乡之人捡骨归乡的匠人。谁家亲人死在外头,多年后想迁坟回乡,就得请陈四这样的掘骨师去原葬地起坟,小心剔除腐肉,按人体顺序将骨头一一摆好,装入特制的“金斗瓮”中带回家乡安葬。
十月初七这日,霜降,宜迁坟、动土。
陈四带着徒弟石娃,跟着城南布商赵四郎,一路奔波七日,来到应天府郊外的一片乱葬岗。赵四郎的父亲赵员外三年前来此收账,突发急病去世,当时就地安葬。如今赵家生意越做越大,赵四郎觉得是父亲葬在异乡不得安眠所致,特请陈四来捡骨归乡。
“陈师傅,就是这里了。”赵四郎指着一座长满荒草的土坟,声音有些发颤。
陈四点点头,放下背着的木箱,取出一把香烛,朝四方拜了拜:“四方鬼神,借个方便,今日奉主家之命,请赵公归乡,打扰之处,莫怪莫怪。”
石娃则麻利地清理坟头杂草,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跟着陈四学艺两年,手脚勤快,就是胆子还小。
陈四瞥了他一眼:“怕了?”
石娃强装镇定:“师父,我跟着您捡过十几副骨头了,不怕。”
陈四轻笑一声:“待会开棺,你站远些,这坟有古怪。”
石娃一愣:“什么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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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指了指坟周泥土:“这土色发黑,草长得虽茂,根却不深,底下怕是有积水。”又指了指立在坟前的旧墓碑,“碑上有细密裂纹,这是棺中人不宁的征兆。”
赵四郎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陈师傅,您可别吓我。”
陈四不再多言,接过石娃递来的铁锹,开始掘土。他动作熟练而有节奏,每一铲都恰到好处,不多时,一口已经腐朽的松木棺材显露出来。
“石娃,拿遮布来。”
四人用黑布搭起简易帐篷,挡住阳光——这是行规,捡骨不能见天日,否则魂魄会散。
陈四撬开棺盖,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赵四郎忍不住跑到一旁呕吐起来,石娃也脸色发白,强忍着不适。
棺内躺着一具基本腐烂完毕的尸骸,衣服碎片黏在骨头上,令人意外的是,骨头颜色不太对劲,不是常见的黄白色,而是隐隐发青。
陈四皱起眉头,戴上特制的鹿皮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骨头一块块取出,用细毛刷轻轻清理。每取一块,他都仔细端详,脸色越来越凝重。
“陈师傅,有什么问题吗?”赵四郎缓过劲来,凑过来问道。
陈四不答,只是将取出的骨头按照人体结构依次摆在铺好的白布上。当取到右手掌骨时,他忽然停住了。
“石娃,拿镊子和放大镜来。”
石娃连忙从木箱中取出工具递上。陈四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指骨缝中夹出一点东西,对着放大镜仔细观看。
“师父,那是什么?”石娃好奇地问。
“铜屑,而且是新钱上的铜屑。”陈四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捡骨完毕,陈四将骨头一一放入金斗瓮中,封好口,对赵四郎说:“赵掌柜,令尊的骨头我已看过了,是中毒而亡。”
赵四郎大吃一惊:“中毒?怎么可能?当年郎中说是突发心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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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摇摇头:“心疾不会让骨头泛青,这是长期接触毒物所致。而且他指缝中有铜屑,像是经常数钱留下的。赵掌柜,令尊生前是管账的吗?”
赵四郎脸色变了变:“家父确实是管着家中账目...可是谁会给他下毒呢?”
陈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就不是我们掘骨师该过问的了。走吧,天黑前得赶到客栈。”
回到汴梁后,陈四将赵四郎支付的工钱分了三成给石娃,让他去买点好吃的。自己则径直去了城东的旧货市场,找到一个卖古钱的老摊主。
“老周,帮我看看这个。”陈四将那小片铜屑递给老摊主。
老周眯着眼看了半天,又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咸宁元宝,真宗年间的官铸新钱,这钱流通不到两年就因含铜量不足被召回重铸了。你从哪弄来的?”
陈四不答,谢过老周,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三天后的深夜,陈四正在家中擦拭捡骨工具,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赵四郎,他面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袱。
“陈师傅,救救我!”赵四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陈四连忙扶他起来:“赵掌柜,这是做什么?进屋慢慢说。”
进屋后,赵四郎哆哆嗦嗦地喝了口热茶,这才缓过劲来:“家父...家父托梦给我了!他说他死得冤,还说...还说有人要杀我!”
陈四不动声色:“赵掌柜慢慢说,怎么回事?”
赵四郎打开包袱,里面是一本账册和几封书信:“我回来后越想越不对劲,就翻看了家父的旧物。结果发现这个...原来三年前,家父发现账目有问题,有人在暗中挪用大量货款,那人就是我堂兄赵永!家父准备告发他,不料突然‘病逝’。”
陈四翻看账册和信件,眉头越皱越紧:“所以你怀疑是你堂兄毒杀了令尊?”
赵四郎重重点头:“定是他!而且我昨日险些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死,今天家中又无故起火,定是赵永要斩草除根!陈师傅,您能通过骨头看出家父中的是什么毒,这本事我听说过。求您帮我找出证据,否则我难逃一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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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掘骨师有三不掘:忠臣良将不掘,贞洁烈妇不掘,冤死之人不掘。我破了规矩,插手了冤死之事,已是违背师门戒律。罢了,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
他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几片骨片和一小瓶液体:“这是我从令尊指骨上偷偷取下的样本,用特制药水检验,可知中的是何毒。”
陈四将药水滴在骨片上,骨片慢慢变成深紫色。
“这是‘断肠草’混合水银制成的慢性毒药,下毒至少持续了半年之久。下毒之人十分狡猾,每次只下微量,让毒素慢慢累积,最后发作时状如心疾。”
赵四郎咬牙切齿:“赵永那混蛋,经常邀家父去他家中用饭,定是在饭菜中下的毒!”
陈四摇摇头:“光凭这个,官府不会认的。我们需要更多证据。赵掌柜,你可知令尊葬时穿的什么衣服?”
赵四郎想了想:“是一身深蓝色绸缎寿衣,当时是我亲自选的。”
陈四眼中精光一闪:“但开棺时,令尊穿的是粗布衣服。”
赵四郎愣住了:“这...这怎么可能?”
陈四站起身:“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换过棺中的尸体,或者至少换过衣服。赵掌柜,我们得再回一趟应天府。”
三日后,陈四和赵四郎悄悄返回应天府,暗中查访。据当年帮忙安葬的老人回忆,赵员外下葬后不久,有一伙人深夜来过坟地,说是赵家人来修葺坟墓。
“领头的是个高个子,右眉上有道疤。”老农比划着。
赵四郎倒吸一口冷气:“是赵永的心腹赵大!”
陈四又走访了当地药铺,老郎中翻看三年前的记录,果然找到赵大购买断肠草的记录,说是用来药野狗的。
证据确凿,赵四郎准备报官。临行前夜,两人在客栈休息,突然闻到一股烟味。
“走水了!”外面有人大喊。
陈四机警地跳起来,推开窗户一看,客栈前后门都已起火,火势蔓延极快。
“这是要杀人灭口!”陈四拉起赵四郎,“跟我来!”
陈四带着赵四郎从后窗跳出,却不料早有四五名持刀大汉等候在外。
领头的是个右眉带疤的高个子:“赵四郎,你不该多事。还有你,掘骨的,本来不关你的事,偏要蹚这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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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镇定自若:“赵大,你们毒杀家主,如今又要杀主家嫡子,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赵大冷笑:“死人不会告状。上!”
几名大汉挥刀砍来,陈四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撒向空中。粉末触及火把,顿时爆出一片刺眼白光,趁歹徒睁不开眼之际,陈四拉起赵四郎就跑。
“追!”
眼看就要被追上,陈四忽然停下脚步,对赵四郎说:“赵掌柜,得罪了!”
说完,他突然扯开赵四郎的外衣,露出后背,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快速在他背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你这是干什么?”赵四郎又惊又疑。
陈四不答,只是大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赵公显灵吧!”
说也奇怪,追兵赶到时,赵四郎背上的符号在月光下竟发出幽幽青光,远远看去,真如鬼魂附体一般。赵大等人见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地求饶。
这时,当地巡检司的官兵也赶到了,将赵大一伙全部擒获。原来是陈四早有准备,让石娃提前去报了官。
案件审理清楚,赵永和赵大对罪行供认不讳,被判斩刑。赵四郎重掌家业,为感谢陈四,赠他百两黄金,却被婉拒。
“掘骨师只取应得之酬,不多取一分。”陈四只收了下一次的工钱——赵四郎请他将父亲重新安葬在汴梁祖坟。
安葬那日,赵四郎问陈四:“陈师傅,那晚你在我背上画的是什么符号?真的让我父亲显灵了吗?”
陈四微微一笑:“那不过是用磷粉画的寻常符号,遇风则发光。歹徒心中有鬼,自然以为是冤魂显灵。”
“那...您怎么知道他们会追来?”
陈四望向远方,目光深邃:“干我们这行的,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心。冤死的人骨头会‘说话’,只要我们愿意倾听。”
一个月后,陈四和石娃又接了一单生意,前往郑州为人捡骨。
路上,石娃好奇地问:“师父,您当初为什么选择当掘骨师?”
陈四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我师父说过,这行当轻贱卑微,却承载着生者对死者的最后情义。让人魂归故里,入土为安,是积德的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而且,每副骨头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掘骨师,就是那些故事的见证人。”
在北宋那个讲究叶落归根的年代,汴梁的骨匠就这样一铲一铲,一刷一刷,为无数客死异乡的游子,铺就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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