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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全球的艺术机构都在致力于将空间打造成标准化的“白盒子”时,吉本岗却反其道而行之。吉本岗艺术中心馆长、创始人盛立宇和他的团队选择了另一种策略:选择不做什么。这座建筑本体已经承载了大量历史信息,盛立宇描述自己的工作是:为百年神殿,造一个当代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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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churin Lhassa,
Early 19th-century map of Lhasa, as composed
by Nikita Yakovlevich Bichurin .
19世纪早期拉萨地图
由Nikita Yakovlevich Bichurin绘制
©吉本岗艺术中心
作为拉萨现存唯一的立体坛城结构古建筑,吉崩岗拉康是传奇古寺,更是一座以建筑形态呈现的曼陀罗,其空间结构本身即蕴含着无限的象征意义。喜马拉雅建筑保护专家安德烈·亚历山大(André Alexander)称其为“近代西藏最激动人心的历史建筑案例”。置身其中,人们常能体验到一种对时空超越日常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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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1940年三层楼高的吉崩岗拉康,是拉萨古城的地标性建筑;
下图:上世纪90年代,作为粮食仓库的吉崩岗拉康。
©吉本岗艺术中心
这座建筑最早可以追溯到16世纪:先后经历了大佛塔、坛城、变电站、粮仓等空间形态变迁,直至21世纪被列为市级文保单位。与此同时,一个新的命题摆在所有人面前,即如何让这座历经沉淀的建筑在流动中重启。盛立宇与深耕西藏多年的“醍醐文旅”团队提出了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构想,将其改造为面向所有人免费开放的当代艺术空间。
2016年,没有先例可循。盛立宇回忆道,“我们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西藏为什么需要这样一座美术馆?甚至,西藏为什么需要当代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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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岗艺术中心馆长盛立宇。
在藏地,所有空间不是单纯的物理维度。作为“拉康”(藏语,意味“佛殿”)更承载着人与“无限”链接的精神意义。吉本岗团队在深入的过程中,逐渐读懂了这座建筑的生命韵律,作为拉萨现存唯一的单体坛城建筑,它凝结着历代工匠的智慧与虔诚,同时散发着跨越时空的能量。正因如此,对这座古老空间的每一次介入,都应秉持着极大的谦卑与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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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改造团队查看吉崩岗拉康古建内壁画。 | ©吉本岗艺术中心
于是,一场关于建筑生命的叙事徐徐展开。建筑师水雁飞受邀主持改造工程。在深入研读古建文脉与藏式建筑历史后,他选择了极具象征性的介入策略,在东侧搭建轻质脚手架结构的廊道,承载新增功能空间,实现对古建本体的最小干预,既无需古建筑承重,也免去了新结构开挖地基的风险。入口处悬挂的3000余枚本地烧制、带有喜旋的铜片,每一片的火焰纹都如一片小宇宙,共同与坛城建筑这一“大宇宙”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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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岗艺术中心正面照
原有的“崩”,也改为了“本”——吉本岗艺术中心。一字之易,道尽参与者的初心,在这里,文化的根本将被永远守护,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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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岗为历史“留白”,在作品、廊柱与空间之间保留呼吸的余地,让神圣空间的尺度得以舒展,当代作品与壁画互文。以退为进、“遮诠”的工作方法,也让空间在看似复杂的规定性中找到了接近本质的路径,比如在开幕展《生长中的古城》中,团队在中心神殿作出了最大程度的克制——一束光从坛城中心打下。极简却成为最有力的表达,光作为最精神性的物质形态,连接着天与地、古与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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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心神殿,团队利用老木地板纹路,拼合出坛城形状,致敬藏式传统建筑。
根据国家文物保护规定,古代壁画的照度必须严格控制在50 LUX以下。为此,吉本岗与DLX驭韶照明设计合作开发了一款手持照明设备,让参观者化身主动的探索者,在自主照亮壁画细节的过程中,与历史建立对话。整个空间被构想为一个“反白盒子”,拒绝均质白光,致力于复原历史语境中酥油灯火摇曳的气质与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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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中心收藏的擦擦以及制作的冰擦。
“有些奇妙,尽管我对这里已无比熟悉,却仍会偶尔在空间中迷失方向,”盛立宇分享道,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仿佛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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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立宇将他的工作形容为 “用当代语言表达西藏传统”——既要将古老建筑语言翻译给当代观众,又要用当代艺术激活一个传统场域,而这一过程中,最微妙、最难以直译的词汇,恰恰是“艺术”本身。这里包含的问题是:当代性,对西藏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多艺术中心都常被问及同一个问题:如何选择合作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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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的艺术创作,往往围绕着“我是谁”、“我的独特创造是什么”这类命题展开,其背后隐含着一整套当代艺术体系的思维定式。然而,当人们走进吉本岗,面对的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里,已有48根立柱撑起历史,也有清代壁画呈现古老文化,整个空间完整而强大的存在,已然为展览完成了一半布展。在这里,策展不是填充空间,而是与一个“具有无限指向的场域”对话。
“当代艺术的概念不过百余年。而在这座建筑诞生的年代,这个空间和壁画,当初并非作为‘艺术品’被创造的,”盛立宇解释道,“面对这样一个流转的概念,我们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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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十方》展览现场
这种认知,促使团队开始不断反思,什么样的工作对西藏有价值?在吉本岗团队看来,重要的是和艺术家在对待这土地的价值观“根目录”上形成共识。举个例子:如何思考“我”,以及与自然的关系。当代艺术最为强调艺术家个体的存在,而在西藏,人们思考的是:如何把自我纳入进一个更宏大的宇宙观中。为此,甚至可以取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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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岗艺术中心“聚沙为塔”展览现场
这种张力,既给予艺术家灵感,也带来双重挑战。一方面,在独特的文化语境中,艺术家需要重新思考艺术与信仰、传统与创新的关系;另一方面,如何在这个近乎“满”的空间中展开创作,实际上考验艺术家的问题意识,在西藏找到有价值的创作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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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力:四季”展览现场
每个命题对应着艺术家的生命历程。尹超的个展《化身》中,数十位身份不同的藏族面孔在镜头下,以时尚作为力量,被庄严呈现;本土艺术家嘎德的《冰佛》在古建空间中结晶并消融;来自上海的艺术家丁乙以藏纸与唐卡矿物颜料创作“十示”,抵达了抽象绘画在高原的一次升华。古坛城似乎是一个能量的放大器,推进艺术家的精神向往更高的维度。
在信息飞速流转的当下,吉本岗选择了时空的炼金术,不追求瞬时的视觉冲击,不成为孤立的殿堂,而是营造一个可感知、可呼吸的场域,让时间呈现出另一种质地,光影摇曳,藏香隐约,诵经声若有若无。人们得以从喧嚣的外部世界中抽身,重新建立与空间、传统及自我的深层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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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德:梦瑜伽”展览现场
这种探索的价值在于:构建一种新型的、人与历史空间关系。历史空间不再静态,被当代艺术激活,并深刻连接到藏地传统,激活了社区:附近社区的孩童常来此玩耍参观,大学生前来研究;旅行者则通过这个空间接触到藏地的传统建筑、音乐、绘画与仪式。在这个追求速成的时代,从吉崩岗拉康到“吉本岗”,就是一种深刻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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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有人这样拍摄西藏:以时尚作为力量,呈现今日西藏关于家族、信仰、挚爱的艺术,或脚下眷恋的大地。正是在这些质朴而深刻的情感联结中,吉本岗试图传递一种根植于藏地的价值观与生命态度,超越层叠滤镜的“香格里拉想象”,呈现那些在全球化中激流勇进的个体,一种超越他者想象的真实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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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精神图景,恰恰呼应了英国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所描述的“共融”状态,他曾在研究仪式过程时提出了“结构”与“共融”这一对概念。结构,指日常的社会状态,包含等级、身份、角色、规则;共融,指在仪式等特定情境中,参与者摆脱了社会结构中的身份,进入一种平等、交融、直接沟通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直接的、真实的、非结构性的,不再受制于身份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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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身份这个命题,吉本岗艺术中心也想邀请大家探讨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什么是西藏?
“当我们谈论今天的西藏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是好莱坞电影《2012》中那个作为末日避难所的西藏?是《丁丁历险记》中所呈现的、带有某种美好东方主义想象的西藏?还是包裹在地缘政治和历史中的‘西藏’?去年我们策划了上海艺术家徐震的个展‘全球包浆、山水灵光’,探讨的就是关于西藏的知识生产。本次展览也延续了这样一条隐形的脉络。”盛立宇分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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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震展览《全球包浆,山水灵光》
从徐震创作20余件以“全球化语境中的西藏”为主题的水墨绘画作品,并呈现展览《全球包浆,山水灵光》开始,吉本岗试图诠释的藏地,并非被异域风情化的少数民族标本,而是在全球化浪潮中前行、在传统脉络中生长、面对日常挑战仍怀抱信念的个体身份的集合——不仅是藏族、也有汉族及各族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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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超创作花絮
身份也是展览的核心命题。尹超也将镜头指向更深层的发问,藏地应当如何被看见?藏族人又如何定义自身?民族、服饰、职业、地域等等标签,如何编织成我们今天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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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超《化身》展览现场
尹超的镜头,试图穿透观念的沉积,记录真实、生动而具体的藏族人。十几年间,他反复进藏,他的镜头前,不再拥有被凝视的“他者”,而是艺术家、出版人、音乐家、草原牧民等一个个具体而生动的个体。他以此构建出一幅属于当下的“时代精神肖像”,回应着历史上对藏地的东方主义想象,更真切地呈现出,当代藏族人如何在真实的公共生活之中思考、生活与存在。在这些画面中,一场关于身份、传统与现代性的深度对话,也于此徐徐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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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本岗坛城建筑的中心神殿,整个展览的高潮所在,尹超首次呈现了《归档》系列作品。巨幅画面中,身着各民族华服的个体庄严伫立,面容却被模糊,化为一片片流动而美丽的视觉马赛克。当华服纹饰退场,面容与具象特征被精心隐去,观者的视线也从外在符号回归到生命本身的共性。
透过模糊的面容,观者不再聚焦于“活佛”、“牧民”等具体身份,而是直面那些褪去社会外壳的、平等的“人”。我们是谁,并非天生注定,而是在历史、文化与权力的复杂网络中不断被书写。尹超以视觉语言回应了这一后现代命题,当“谁在穿”不再重要,我们如何在差异中认出同一?在符号之下触摸真实?正是在这种“匿名”之中,一种超越个体、民族乃至文化的“共通身份”缓缓浮现,它不属于任何标签,不囿于地域或血缘,而是生命本身所承载的多样与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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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古老的坛城建筑本身,它不仅是转译当代艺术的媒介,更以一种向心、层叠的空间结构,呼应着“化身”这一命题的内涵。整个展览成为一次建构“共融”场域的尝试,在呈现肖像的同时,更通过建筑与影像的共振,邀请每一位踏入这里的人,在符号与真实之间、在传统与当代之间、在“我”与“他”之间,完成一次“参观者”到“感知者”的过渡。最终,我们所见的,不是被定义的“西藏”,而是一个被动态建构的内在场域,它的意义有赖于每一位观众的凝视、思考与主动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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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本岗这座古老的坛城建筑中,空间体验的本质并非物理位移,而是主体内在性的深度建构。每次停留、凝视与聆听,都可以成为知觉的实践,通过这种具身化的感知,实现视域的融合与意义的再生。正如盛立宇所描述的那样:“在吉本岗,这座指向宇宙的坛城建筑之中,人们或许可以感受到超越性存在的灵光一瞥。”
也正借此,一片充满可能性的精神地平线得以在真诚的对话与深度反思中持续生成,并随时间的绵延而不断更新着,延续着。
编辑|Kiki
文字|Fernanda Zhang
新媒体设计|April
图片来源|吉本岗艺术中心、樊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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