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故乡有个小卖部

文|董彩平

窗外，蝉栖枝头，鸣声入心，熟悉的乡音，不觉间牵扯起绵绵乡愁。

儿时，父母在家乡经营着只有一间土房的小卖部。门前长着一排白杨，冬日玉树琼枝，夏日碧绿成荫。雨霁后偶尔出现一道彩虹，恰好跨过“小卖部”的牌匾，山河远阔，真美。

红砖绿瓦的屋里，烟酒茶糖、日用百货，整齐地码放在锈迹斑驳的货架上。屋里侧墙处放置的几个大瓮，有装散白酒的，有装酱油和醋的，锃亮的瓮身上贴着红纸黑字的标识，醒目而喜庆。

那时日子清简，老百姓多爱零称散买。逢年过节，最多添两袋蛋糕，两盒罐头，或者配上两瓶老龙口酒；讲究些的人家有给孩子备新衣的，便再扯上几尺花布，见不得孩子迫不及待的双眼，母亲会在家里梅花牌的老缝纫机前昼夜缝纫，只为换来孩子的欢喜。母亲在供销社工作过，科班出身，所以，她端的酒提壶最平稳最娴熟，她撕扯的布料横平竖直，一气呵成间还会撕出一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来。后来，母亲离世那天，孝衣缟素，我不禁想起她为别人撕布的情景，想起她踮脚立于齐胸的大瓮前，一提壶一提壶为顾客打酒，想起她的诸多不易。

也曾心生怨怼，因家里开小卖部，若带的零食不够，几个顽皮的同学便以此为由拦我回家之路，迫我绕道而行。那时，便忍不住向母亲抱怨：为何要开小卖部呢？母亲默默地听着，微笑着拉我到火炉旁，将铁钩烧红，在我鞋底烙出几道犹如栅栏一样的纹路来。那时冬天的我穿的是塑料底鞋，不防滑，走在冰天雪地里，不知要摔多少跟头。灶膛上，大水壶正冒着缕缕热气，氤氲着午后的小卖部。窗外，阳光透过白杨树的罅隙，洒在斑驳的木门与后墙的窗棂上，光影随风律动……

小卖部后面有一方空地，母亲总在春日里播下种子。炎炎夏日，葵花向阳怒放，无遮无拦。彼时最奢侈的事，便是母亲用镰刀割下硕大的葵花盘，我们抱着它大快朵颐。一粒粒抠下饱满的瓜子，津津有味地嗑着。山风徐来，家人围坐，偶有邻里乡亲路过驻足，闲话几句年景收成，直到蝉鸣蛙唱，蛐蛐低吟，萤火虫从村头飞到村尾，灯火次第亮起，人们才散去。而小卖部的那盏灯，依旧亮着，静候每一位天涯夜归人。

有夜行人途经此处，吃着点心，喝着父母备好的热水。有时我们一觉醒来，还会听见父母陪着客人说话的声音。适值夜深人静，买货人渐渐稀少了，父母才腾出空来，将那些皱巴巴的毛票捋平，捆扎整齐。去年母亲周年祭，我回老家，看到货架子上那两个挂着锈锁的蓝漆木质钱箱子，已是风尘仆仆，不禁泪湿衣襟。

小卖部虽小，事务真不少。摆货、贴商标、分斤逐两地称茶包糖等等，事无巨细，天天忙乎到深夜。那时全村百余家，付现钱的少，农户都是秋后算账。村民买完货，招呼一声“记账”，父母就会从货架子上取下挂着的田字格本，在上面记上某年某月某日，何人买了何物，共计多少钱云云。有趣的是记赊账人名字：有写户主大名的，有记儿孙乳名的，还有写绰号的……账本越记越厚，越翻越卷，用完一本后，母亲便用鞋带钉好，在末页打个结，和那些老账本一同悬于墙上。后来，做了改进，用一枚大大的蝴蝶夹固定住账本的顶端，再用红头绳把圆珠笔绑在夹子的孔眼处，这样，再记账时，就不用到处找笔了。

等到秋收时，这些陈年旧账就被翻腾出来了，还清的用笔划掉，拖欠还不上的，就誊入新账本，甚至有的名字被誊写好多年，于是，父亲边写边叹气：“付老歪家好几年没还钱了！”说归说，但还会继续赊欠给他们，知道他家孤儿寡母不易。近些年大伙宽裕了，小卖部才告别了账本生涯。父母手写的那一沓沓、一撂撂账本，不光记录着百姓的柴米油盐，也承载着一方热土，人情比账本厚。

夏夜时分，劳累了一天的家人鼾声响起，填满了小卖部的四角天空。偶或父亲夜半醒来，点亮蜡烛，随手翻阅起枕边书籍。书页窸窸窣窣，惊醒了母亲，她轻责几句，而父亲不舍文中精彩，母亲便再絮叨几声，直到一句“孩子们明早还要上学呢”，父亲才放下书本，盯着燃烧的蜡烛出神。记不清，父亲夜夜背记的是《本草纲目》里的哪种中草药了，只记得他总爱夜里问母亲：“明天吃啥？”声音在小卖部的上空盘旋回荡，那可是一家人对明天的祈盼啊！而母亲许是累了，她迷迷糊糊地应答着明日的餐食，话未落音，竟已沉沉地睡着了。

如今，儿子也在悄然长大，睡前总会轻声问我：“妈妈，明天吃啥？”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不好回答的问题，在日复一日的寻常里，不敢敷衍，总怕熄灭了孩子对明天的期许。触景生情间，思念着我的爹娘，于是，多年前在乡的小卖部里他们的一问一答余音绕梁而来……正如看过的一句话：“有朵盛开的云，缓缓滑过山顶，随风飘向天边。我们慢慢明白，有些告别，就是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