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脚下的青石村有个老木匠,名叫鲁拙。这名字是他自己改的,说是“大巧若拙”的意思。村里人都知道他手艺好,但脾气怪,六十多岁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肯收徒。偏偏这年开春,他领回来一个十五岁的跛脚少年,名叫阿蘅。
鲁拙的妻子兰娘看到丈夫带回来的孩子,心里咯噔一下。这孩子左脚微跛,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瘦得像是风一吹就能倒。更让她揪心的是,这孩子右脸上还有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巴。
“你这是...”兰娘把丈夫拉到厨房,压低声音,“咱不是说好了吗?你这手艺传不下去就传不下去,怎么领回来这么个孩子?”
鲁拙不紧不慢地舀了一瓢水喝:“我看他合适。”
“合适什么呀!”兰娘急得直拍腿,“他这身子骨,连斧头都抡不动吧?再说他那脸...往后要是出去给人做活,主家看了不嫌晦气?”
鲁拙放下水瓢,目光坚定:“我就是要收他。”
就这样,阿蘅在鲁家住了下来。这孩子倒是勤快,天不亮就起床,帮着兰娘生火做饭。可一到木匠活上,就显得格外笨拙。
鲁拙让他练习刨木头,他连刨子都拿不稳;让他锯木头,锯出来的线总是歪的;最让兰娘看不下去的是,鲁拙竟然让他用那些上好的木料练习。那些可是鲁拙珍藏多年的紫檀、花梨,平日里连他自己都舍不得用。
一天深夜,兰娘被院里的动静吵醒,推开窗一看,阿蘅正一瘸一拐地挑水。那两只水桶对他来说显然太重了,走一步洒一半,地上湿了一片。
“你这是何苦?”兰娘忍不住披衣出门,“明天再挑也不迟。”
阿蘅擦擦汗,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师娘,我不累。师父说,做木匠先要练稳当,我...我想快点稳当起来。”
兰娘心里一酸,这孩子虽然模样不好,手艺也笨,可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转眼半年过去,阿蘅的木工活不见半点长进。村里人都在背后笑话鲁拙,说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收了个废物徒弟。更让兰娘生气的是,鲁拙不但不教阿蘅真本事,反而整天让他干些杂活:打扫工坊、整理工具、研磨刀具,甚至让他一遍遍地抚摸各种木材,辨认纹理。
这天,邻村的王财主家要办喜事,请鲁拙去打一套家具。这是个大活,按理说该带徒弟去见见世面,可鲁拙把阿蘅留在家里,只让他照看工坊。
兰娘实在忍不住,等鲁拙出门后,她来到工坊。只见阿蘅正对着一块木头发呆,手里拿着凿子,却迟迟不下手。
“师娘。”阿蘅看见她,慌忙起身。
兰娘叹了口气:“你师父是不是从来没正经教过你?”
阿蘅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那块木头:“师父让我感受木头的魂。”
“什么魂不魂的!”兰娘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他就是嫌你...”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阿蘅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她,让她说不出口。
“师娘,您别怪师父。”阿蘅轻声说,“我这样的徒弟,能给师父当个帮手就很知足了。”
当晚,兰娘和鲁拙大吵一架。
“你要是不想教他,就早点让他走,别耽误了孩子!”兰娘红着眼睛说。
鲁拙却只是摇头:“时候未到。”
春去秋来,阿蘅在鲁家已经住了三年。这三年里,他的木工手艺总算有了一点进步,能做些简单的小凳小桌,可比起鲁拙的手艺,还是天壤之别。奇怪的是,鲁拙开始教他一些看似与木工无关的东西:教他认字、算数,甚至给他讲各地的风土人情。
更让兰娘不解的是,鲁拙常常深夜带着阿蘅出门,天亮才回来。问起来,只说去山里认木材。
这天,鲁拙接了个急活,县太爷家的书房被白蚁蛀了,要赶在老爷休沐前修好。鲁拙带着阿蘅在县衙忙活了三天。回来的路上,阿蘅一直沉默不语。
晚饭后,阿蘅突然开口:“师父,县太爷书房里的那套《山河志》,是假的。”
鲁拙挑眉:“哦?你怎么知道?”
“书柜的榫卯不对,那是二十年前才有的工艺,可那套书标注的是前朝刻本。还有,书的木质与标注的年代不符...”
阿蘅娓娓道来,竟从木工的角度指出了十几处破绽。兰娘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她这才明白,丈夫这些年的古怪教法,原来另有用意。
鲁拙满意地点头:“总算没白教。”
然而这件事过后,鲁拙对阿蘅的态度反而更加严厉了。有次阿蘅雕刻一只木鸟,雕得栩栩如生,连兰娘都啧啧称奇,鲁拙却拿过来看了一眼,随手扔进了灶膛。
“形似神不似,徒有其表!”鲁拙冷着脸说。
阿蘅默默低下头,兰娘看见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
第二天,阿蘅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封信,说是感谢师父师娘这些年的照顾,但他资质愚钝,不配做木匠的徒弟,决定出去闯荡。
鲁拙看完信,一言不发,继续做手里的活计。兰娘气得直跺脚:“这下你满意了?多好的孩子,被你逼走了!”
“他会回来的。”鲁拙头也不抬。
果然,半个月后,阿蘅回来了,人瘦了一圈,但眼神更加坚定了。他没解释这些天去了哪里,鲁拙也没问。师徒二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时光荏苒,阿蘅来到鲁家已经八年。这年秋天,鲁拙突然病倒了,来势汹汹,没几天就下不了床。郎中看了直摇头,让兰娘准备后事。
这天夜里,鲁拙把阿蘅叫到床前,从枕下摸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这个,你收好。”鲁拙气息微弱,“我死后,你带着师娘离开青石村,越远越好。”
阿蘅接过册子,翻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师父,这...”
“记住,”鲁拙紧紧抓住阿蘅的手,“真正的技艺,不在手上,在心上。”
三天后,鲁拙去世了。葬礼办得简单,村里人都来送别这位老木匠。大家发现,阿蘅为师父打造的棺材,工艺平平,甚至有些粗糙。人们私下议论,都说鲁拙看走了眼,八年的心血,终究是白费了。
头七刚过,一队官兵突然包围了鲁家。带队的是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人,自称是工部郎中冯远。
“鲁拙何在?”冯远厉声问道。
兰娘哭着告知鲁拙已死。冯远脸色一变:“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兰娘茫然。
冯远冷笑:“少装糊涂!鲁拙私藏《工巧秘要》,那是朝廷明令收缴的禁书!有人举报,他不仅私藏,还私自传授其中的技艺!”
兰娘这才明白过来,吓得浑身发抖。原来,《工巧秘要》收录了许多被认为“奇技淫巧”的工艺,先帝在位时已下旨收缴销毁。鲁拙的祖父曾是宫中的御用工匠,偷偷保留了一本抄本,传了下来。
“搜!”冯远下令。
官兵们翻箱倒柜,却一无所获。冯远的目光落在了阿蘅身上。
“你就是鲁拙的徒弟?”冯远打量着阿蘅的跛脚和脸上的胎记,眼中满是轻蔑,“鲁拙宁可把本事传给这样的废物,也不肯献给朝廷,真是罪有应得!”
阿蘅低着头,一言不发。
“说!书在哪里?”冯远逼问。
“烧了。”阿蘅轻声说,“师父临终前让我烧了。”
冯远大怒,命令士兵将阿蘅抓起来严加审问。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冯大人,何事动怒?”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白发老者迈步而入,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冯远一见来人,立刻变了脸色,躬身行礼:“下官参见李尚书!”
来者竟是工部尚书李崇明。李尚书摆摆手,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阿蘅身上。
“你就是鲁拙的徒弟?”李尚书和蔼地问。
阿蘅点头。
“你师父,可曾留下什么话?”
阿蘅抬起头,直视李尚书:“师父说,技艺本无善恶,善恶在人。”
李尚书若有所思,转头对冯远说:“鲁拙既已去世,此事就此了结吧。”
冯远急道:“尚书大人,那《工巧秘要》...”
“一本死书而已,何必执着。”李尚书意味深长地说,“真正的技艺,活在匠人心中。”
官兵撤走后,兰娘瘫坐在地上,许久才缓过神来。她看着平静的阿蘅,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师父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阿蘅点头:“师父说,怀璧其罪。八年前,他就知道朝廷迟早会找来。”
“所以他收你为徒,是因为...”
“因为我这副模样,没人会相信师父把真本事传给了我。”阿蘅平静地说,“这些年来,师父明面上只教我些粗浅功夫,暗地里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那本《工巧秘要》,我已经倒背如流,原本确实已经烧了。”
兰娘恍然大悟,泪水夺眶而出:“这个老头子...连我都瞒着...”
“师父说,唯有如此,才能护我们周全。”
次日,阿蘅带着兰娘离开了青石村。村民们看着这一老一少远去的身影,无不唏嘘。大家都说,鲁拙聪明一世,最终还是带走了他的独门手艺。
三年后,京城出了一位神秘匠人,号“拙工”。此人从不在人前露面,但做出的器物精巧绝伦。他制作的木鸟能飞三天不落,他打造的机关锁无人能解,最神奇的是,他能用普通的木材做出堪比金玉的器具。
皇上听闻后,命工部寻访这位匠人。几经周折,工部尚书李崇明终于在一处幽静的小院里找到了“拙工”。
当匠人转身时,李崇明愣住了。眼前的年轻人脸上有一大块胎记,走路微跛,正是当年在青石村见过的阿蘅。
“原来是你...”李崇明喃喃道。
阿蘅微笑行礼:“尚书大人别来无恙。”
李崇明感慨万千:“你师父果然没有看错人。”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其实,老夫年轻时曾受教于你师祖,算起来,是你师父的师兄。”
阿蘅并不惊讶:“师父临终前告诉我了。他说若有一天您找来,可将此物交给您。”
阿蘅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精巧的木印,上面刻着“大巧若拙”四字。
“这是师父毕生心血所得,他说,您会懂。”
李崇明捧着木印,老泪纵横。
翌年春天,阿蘅在京郊开了一家工坊,专收那些身体有残疾却心灵手巧的孩子。工坊门口挂着一块匾额,上面是李崇明亲笔题写的两个大字:木缘。
兰娘在工坊里照料孩子们的起居。一天傍晚,她看着阿蘅耐心地指导一个盲童雕刻,突然想起多年前鲁拙执意收徒的那个春天。
晚风吹过,院中的老梨树哗哗作响。恍惚间,兰娘仿佛看见鲁拙就站在树下,对着她微笑点头。
她终于懂得了丈夫的良苦用心:真正的传承,不在形,而在神;真正的巧匠,不看手,而看心。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