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把票退了?”
春寒裹着沙尘,车站的风像砂纸磨脸,我捏着那张发皱的绿皮车票,在退票口前挪来挪去。
售票员抬了抬眼,笔尖敲了敲玻璃窗:“退不退?后面还有人等着。”
我说,再等五分钟。
身后有人扛着铺盖卷挤过来,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踉跄着扶住玻璃,凉意顺着袖子往里钻。
我把车票塞回军装内袋,摸到那只搪瓷缸,硌着胸口。
黑底红花,缸沿磕了三个小豁口,是爹当年当铁道兵时留的。他走那年我才十二,娘说这缸经摔,让我带着当兵,喝水能暖到心里。
我攥紧缸把,像攥着爹的手。
我没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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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的时候,是1981年的暮春,地里的麦苗刚抽穗,村口的老槐树开着细碎的白花,香得发甜。
我叫林建军,家在太行山脚下的小村,屋里五口人,我是老大,下头有个妹妹和弟弟。
娘常年咳嗽,是年轻时在地里淋了雨落下的病根,一到阴天真能把肺咳出来。
爹是铁道兵,修铁路时遇了塌方,没回来,抚恤金娘一分没动,缝在枕头套里。
家里一张土炕,铺着打了补丁的苇席,炕头摆着爹的旧军帽,帽徽磨得发亮。
我参军那年,娘给我缝了个帆布挎包,里面塞了三双手纳的千层底,针脚密得能挡风。
我走的那天,娘把搪瓷缸灌满热水,塞我手里:“到了部队,少逞强,吃饱穿暖。”
我应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硬是没掉。
妹妹抱着我的胳膊,说哥你要给我带糖,我点头。
弟弟才六岁,拽着我的军裤,说哥我也要当兵,我揉他的头,说等你长结实了。
那阵子,村里谁家出个当兵的,都是荣耀,走在路上都有人给递烟。
我穿着这身军装,腰杆挺得笔直,可心里总空落落的,像少了块秤砣。
这块秤砣,是晓燕。
晓燕是村里最俏的姑娘,头发黑亮,眼睛像山泉水,干活麻利,插秧、喂猪、做针线,样样拿得出手。
她家在村西头,院墙外种着一排向日葵,夏天黄灿灿的。
她爹前年修水库摔断了腿,瘫在炕上,娘身子弱,家里里里外外全靠晓燕撑着,还有个读小学的弟弟和刚会走路的妹妹。
我早就喜欢她,从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时就喜欢,可一直没敢说。
庄稼人讲究实在,没本事的话,说出来也没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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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部队给家里写了八封信,每封都想提晓燕,可笔尖落到纸上,又划掉了。
第三年探亲,我鼓足勇气找了村东头的张媒婆。
张媒婆嘴巧,一笑脸上堆起褶子:“建军是好娃,踏实肯干,这事包在我身上。”
探亲那天,日头暖洋洋的,村里刚分了玉米,场院里晒着金黄的棒子。
我穿着新发的涤卡军装,领口挺括,胸前的徽章烫得慌。
我把揣在兜里的水果糖攥得发黏,跟着张媒婆去了晓燕家。
屋里收拾得干净,炕上铺着蓝印花布,墙上贴着“勤俭持家”的年画,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草药味。
我坐在炕沿,手不知道往哪放,像在部队考核时那样紧张。
晓燕娘给我倒了水,用的是粗瓷碗,她手上布满老茧,倒水声“哗哗”的,透着客气。
她说,喝水,路上累了。
晓燕蹲在炕边给她爹擦腿,没抬头,我看见她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线衣,补丁打得整整齐齐。
张媒婆拉着家常,说建军在部队表现好,立过三等功,以后准有出息。
我插不上话,只一个劲点头,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晓燕娘叹了口气,打断张媒婆的话:“张婶,话我直说了。”
她说,建军是个好娃,部队也是好地方。
她又说,我们家这情况,你也看到了,老的瘫着,小的还小,晓燕要是嫁了,家里就塌了。
她说,姑娘嫁人,是要相互扶持的,建军常年守边疆,我们家这担子,不能让他扛。
她说,我们不敢耽误他,也耽误不起。
我听得喉咙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半天挤出一句:“婶,我不怕担子重,我能扛。”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飘,像刚入伍时练队列,脚底下没根。
晓燕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亮晶晶的,像含着泪,又飞快地低下头,继续擦腿。
张媒婆还想劝,晓燕娘摆了摆手:“张婶,谢谢你跑一趟,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
我站起身,把那碗水喝干,水是温的,心里却凉透了。
回去的路上,村里的狗跟着我叫,风吹过玉米地,“沙沙”响,像在笑话我。
李老栓蹲在村口的磨盘旁,见我过来,问:“成了?”
我说,没成。
他摸了摸胡子:“晓燕是个苦命娃,家里离不开她,你也别怨。”
我嗯了一声,脚下的路突然变得很长。
探亲假很快结束,我回到部队,边疆的风更烈,吹得脸生疼。
训练再苦,我都往死里练,五公里越野、射击、投弹,每项都争第一。
班长拍我肩膀:“建军,你这股劲,迟早能熬出头。”
我笑了笑,心里说,不熬出头,怎么配得上想要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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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我因为在边境巡逻中表现突出,立了二等功,提了干。
领章换成了尉官的,肩上的担子重了,心里却踏实了。
那天我把任命书和军功章小心翼翼地放进挎包,摸到那只搪瓷缸,突然想回家。
同事们起哄让我请客,我说,回家请,请大家伙吃杀猪菜。
我真回了家。
村口的老槐树更粗了,枝繁叶茂,白花落了一地。
村里修了水泥路,不再是以前的泥路,下雨天也不沾脚。
有人家买了黑白电视,傍晚时分,院子里挤满了人,热热闹闹的。
孩子们见了我,围着喊“解放军叔叔”,我掏出兜里的糖,分给他们。
李老栓还蹲在磨盘旁,见我回来,眼睛一亮:“林排长,回来啦!”
他把“排长”两个字喊得格外响。
我摆摆手:“栓叔,别叫职务,叫我建军就行。”
他笑着说:“不一样了,现在是吃公家饭的人了。”
回家的路,走得格外轻快。
娘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看见我,眼泪一下子就掉了:“我的儿,可算回来了!”
她拉着我的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生怕我是假的。
妹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在读高中,见了我,红着脸喊“哥”。
弟弟也上了初中,个头快赶上我了,懂事地给我倒了碗热水。
我把搪瓷缸递给他:“给哥灌满。”
夜里,我把攒的工资、粮票、布票都拿出来,铺在炕上,娘在一旁数着,嘴里念叨着:“够了,够给你娶媳妇了。”
我笑了:“娘,我想娶晓燕。”
娘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晓燕是个好姑娘,就是家里苦,你要是真心想娶,娘支持你。”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急着去找晓燕。
我先把家里的房顶修了,换了新瓦,又把院子的篱笆扎得结实。
妹妹帮我递东西,说哥你真能干,我说,以后家里的活,哥都包了。
娘的咳嗽犯了,我带着她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病,抓了几副药,每天熬给她喝。
弟弟的书包破了,我给她买了个新的,印着“好好学习”的红字。
我想让晓燕知道,我现在有能力撑起一个家,也能帮她撑起她的家。
第五天,我带了一块花布、两斤红糖和一包点心,去了晓燕家。
路上的风很柔,吹得槐花香飘满鼻腔。
院门虚掩着,我轻轻推了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晓燕的弟弟正在院子里喂兔子,见了我,惊喜地喊:“建军哥!”
他跑进屋喊人,晓燕和她娘从屋里出来。
晓燕娘看见我,脸上露出笑容:“建军来了,快进屋坐。”
晓燕站在她娘身后,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屋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晓燕爹能靠着被子坐起来了,看见我,点了点头。
我把礼物放在桌上,说:“婶,一点心意,不值钱。”
晓燕娘客气地说:“来就来了,还带啥礼物。”
张媒婆不知道从哪听说我回来了,也赶了过来,笑着说:“这不是巧了嘛,我就说你们俩有缘分。”
我没直接提亲,先跟晓燕娘聊起了部队的生活,聊起我提干后的工资,聊起我能申请家属随军,以后能把她们都接到部队附近。
我说:“婶,晓燕弟弟妹妹读书的事,我来管,学费生活费我都出,晓燕爹的病,我带着去大城市看,一定能治好。”
我说:“我知道你们家难,以后有我在,再也不让晓燕受委屈了。”
话刚说完,屋里静了下来,只有晓燕爹的咳嗽声。
晓燕娘抹了抹眼睛,说:“建军,你是个实在人,晓燕跟着你,我放心。”
她扭头喊:“晓燕,你跟建军说说话。”
晓燕走到我面前,低着头,声音轻轻的:“建军哥,当年……当年不是我不愿意。”
她顿了顿,眼泪掉了下来:“是我家情况太糟,我不能拖累你。”
我掏出帕子,递给她:“我知道,我都懂,以前是我太年轻,没本事,现在我能给你撑腰了。”
她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第二天,村里就传遍了我要娶晓燕的消息。
李老栓拍着大腿说:“我就说这门亲跑不了,建军是个有担当的!”
张大妈在河边洗衣服,见了我就喊:“建军啊,好事啊,晓燕是个好媳妇!”
我们商量着在麦收后办婚事,那时候亲戚邻居都有空,不耽误农活。
我忙着收拾新房,把西厢房刷得雪白,贴了两张大红“喜”字,窗户上糊了新纸。
娘把枕头套缝好了,红底绣着鸳鸯,针脚细密。
妹妹去供销社买了块香皂、一瓶雪花膏,说要给嫂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弟弟也忙着跑腿,给亲戚们送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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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那天,院里搭了三排桌子,铺着红纸,碗筷摆得整整齐齐。
邻里们都来了,带着祝福,孩子们追着跑,笑声不断。
我的两个战友也来了,穿着军装,给我敬了个礼,说:“排长,恭喜你!”
晓燕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浅粉色的,头发盘了起来,插着一朵小红花,美得像画里的人。
她端着菜,脸上带着笑,手脚麻利地给客人们添菜。
娘看着晓燕,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给她夹菜:“晓燕,快吃点,累坏了。”
礼成后,爹(晓燕爹)坐在炕上,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建军,好好待晓燕……”
我点头:“爹,您放心,我一定对她好。”
夜里,客人都走了,院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红灯笼在风里轻轻晃。
新房里,大红“喜”字格外显眼,灯泡亮堂堂的。
我把那只搪瓷缸放在桌上,说:“晓燕,以后这缸就归咱俩了,我给你暖水喝。”
晓燕看着我,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捂住脸,肩膀轻轻发抖。
我慌了,连忙抱住她:“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她摇摇头,哭着说:“不是,是太高兴了,建军哥,我没想到还能嫁给你。”
她哭了两天,第一天是喜极而泣,第二天是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苦都哭了出来。
那些年,她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受的委屈、吃的苦,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婚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踏实。
我每次从部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晓燕爹,给他按摩、擦洗,带着他去复查。
晓燕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娘的咳嗽也好了很多,妹妹顺利考上了大学,弟弟也考上了中专。
我在部队安心工作,每次写信,都跟晓燕说部队的趣事,说我想念她做的贴饼子、熬的小米粥。
晓燕回信,总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放心,注意身体。
村里的变化越来越大,有人家盖了二层小楼,有人买了摩托车,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挣了钱回来盖房娶媳妇。
我和晓燕的日子也越来越好,我们盖了新房,院子里种了月季花,春天开花,五颜六色的。
那只搪瓷缸,一直陪着我们,早上装开水,晚上装姜汤,谁感冒了,就用它熬药。
缸沿的豁口被磨得光滑,黑底红花的图案也淡了,但它依旧结实,像我们的日子。
我偶尔会翻出那张绿皮车票,纸已经发黄发脆,边角卷了起来。
晓燕凑过来看:“还留着它干嘛?”
我说:“这是提醒我,当年没退票是对的,人这辈子,遇到对的人,就要坚持。”
她笑了,靠在我肩膀上:“是啊,还好你没退。”
晓燕的弟弟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镇上的农机站,工作稳定。
妹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工作,成了家。
晓燕爹的身体也越来越好,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散步了。
每次家庭聚会,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娘看着儿孙满堂,笑得合不拢嘴。
有一回,晓燕跟我说:“建军哥,当年我娘不同意,我心里可难受了,总觉得这辈子跟你没缘分了。”
我说:“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太年轻,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她说:“不怪你,要怪就怪那时候日子太苦,现在好了,苦尽甘来了。”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靠一双手挣来的,是靠两个人互相扶持走出来的。
九十年代初,我们村里通了电话,我在部队也能随时给家里打电话了。
每次打电话,晓燕都跟我说家里的事:“月季花又开了”“你娘种的黄瓜熟了”“爹今天能多走两步了”。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再苦再累都觉得值。
有一年,我转业了,分配到了县里的武装部工作,终于能天天陪着家人了。
我们在县城买了房子,把娘和晓燕爹娘都接了过来。
晓燕找了份在幼儿园做饭的工作,每天看着孩子们,笑得很开心。
那只搪瓷缸,我也带了过来,放在厨房的柜子上,偶尔还用它喝水。
儿子问我:“爹,这缸这么旧了,怎么还不扔?”
我说:“这缸有故事,它陪着爹从部队到地方,陪着爹和你娘走过了最苦的日子,扔不得。”
儿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都老了,脸上有了皱纹,头发也白了些。
但我们的感情没变,还是像年轻时那样,互相惦记着。
我下班回家,晓燕总会给我端上一杯热水,用的还是那只搪瓷缸。
她说:“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接过缸子,暖意顺着手心传到心里。
有一回,我们回村里探亲,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
李老栓已经不在了,磨盘也锈迹斑斑。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不认识我们了,只有几个老人还记得当年的事。
张大妈拉着晓燕的手说:“晓燕啊,你这辈子有福气,建军是个好男人。”
晓燕笑着说:“是啊,我们互相扶持着,日子就过来了。”
回来的路上,晓燕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说:“是啊,还好我们没错过。”
我时常想起当年在退票口的犹豫,如果那时候退了票,也许就错过了一辈子。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总会遇到岔路口,总会有犹豫的时候,但只要坚持自己的选择,只要心里有盼头,就一定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那只搪瓷缸,至今还在我家的厨房柜子上。
它已经很旧了,黑底红花的图案几乎看不见了,缸沿的豁口也磨平了,但它依旧能装热水,依旧能暖人心。
就像我们的日子,平淡无奇,却踏实安稳。
那张绿皮车票,我夹在一本旧书里,偶尔翻出来看看,不是怀旧,是提醒自己,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现在,我和晓燕都退休了,每天种种花、养养鸟,陪着孙子孙女,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傍晚时分,我们坐在阳台上,喝着茶,聊着年轻时的事。
晓燕说:“当年我哭了两天,你还以为我不愿意呢。”
我说:“我知道你是委屈,也是高兴,以后我再也不让你哭了,只让你笑。”
她笑了,眼里闪着光,像年轻时那样。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
我拿起那只搪瓷缸,喝了一口热水,心里感慨:
水开了,日子也开了,只要心里有暖,日子就永远不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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