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实告诉我,这份报告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岳泽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将那份薄薄的纸推到了沈婉琪的面前。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窗外的蝉鸣都停歇了。
沈婉琪没有看那份报告,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同床共枕了近十年的男人。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哀伤。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让陆岳泽感到心慌。
01
这个家,太大,也太静了。
这是陆岳泽最近常常冒出的一个念头。
一百八十平的房子,坐落在城市最好的地段,视野开阔,阳光充足。
当初买下它的时候,他和妻子沈婉琪规划得满满当当。
主卧带一个衣帽间,是她的天地。
书房朝南,阳光最好,是他的工作区。
他们甚至为未来预留了两个房间。
一间是儿童房,墙纸都看好了,是柔和的米黄色,带着淡淡的云朵图案。
另一间是老人房,方便双方父母偶尔过来小住,帮忙照看孩子。
那时的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寻常夫妻最朴素的想象。
然而,八年过去了。
房子里的陈设换了一轮又一轮,从北欧简约风,到如今沉稳的新中式,唯独那两个预留的房间,始终没有迎来它们真正的主人。
儿童房的墙纸早就被沈婉琪换成了冷静的灰色,里面摆满了她从世界各地淘来的花瓶和装饰品,成了她的第二个花艺仓库。
老人房则被陆岳泽改造成了健身房,跑步机、卧推架,堆满了冰冷的器械,那是他下班后宣泄无声压力的地方。
日子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单调地运转着。
清晨,沈婉琪会提前半小时起床,为他准备好温度刚好的蜂蜜水和一份简单的早餐。
他是一名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忙碌是生活的常态。
她经营着一家独立花艺工作室,时间自由,却也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那些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上。
他们会在玄关处交换一个礼貌性的吻,然后各自奔赴自己的战场。
晚上,大多时候是沈婉琪做好一桌菜,等他回家。
餐桌上永远只有两副碗筷,对面而坐,聊的话题也越来越程式化。
他的项目进展,她工作室的订单,偶尔谈谈朋友间的趣闻,然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只有他们养的那只名叫“团子”的布偶猫,会懒洋洋地从这个腿上跳到那个腿上,带来一丝活气。
孩子,这个词,已经像一个禁忌,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不是不曾努力过。
结婚的头几年,他们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所有知名的大医院。
检查报告摞起来有厚厚的一沓。
中医、西医,甚至是一些听起来有些荒唐的偏方,他们都试过。
沈婉琪喝下的中药,苦得能让舌根都发麻,常年累月下来,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陆岳泽也戒了烟,戒了酒,作息规律得像个苦行僧。
可命运就像跟他们开了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每一次满怀希望地尝试,换来的都是失望。
最初,他们还会相互安慰,说“没事,我们还年轻,慢慢来”。
后来,安慰的话变得苍白无力,他们开始回避对方的眼神。
再后来,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件事。
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日积月累的每一根。
亲戚朋友的“关心”,成了最尖锐的刺。
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看着堂兄弟姐妹们儿女绕膝,那种热闹与他们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岳泽啊,都快四十了,得抓紧啊。”
“婉琪,是不是得再找个老中医看看?我认识一个特别神的……”
这些话语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侵蚀着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
尤其是陆岳泽,作为家里的独子,父母的期望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从最初的愧疚、自责,慢慢地,心里滋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和烦躁。
他开始害怕回家,害怕面对母亲期盼又失落的眼神,害怕面对妻子那双藏着忧伤的眼睛。
健身房里的挥汗如雨,成了他唯一的出口。
冰冷的器械,不会说话,不会催促,只会用最直接的力道回应他,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无力。
他今年三十九岁了。
一个男人即将迈入不惑的年纪。
他看着镜子里眼角新增的细纹,和鬓角冒出的几根白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的人生,难道就要在这一次次的求子、失望、再求子的循环中耗尽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野草般疯长。
终于,在他们结婚八周年纪念日的晚上,他决定亲手为这一切画上句号。
那晚,他订了城中最高档的西餐厅,包下了视野最好的窗边位置。
桌上摆着沈婉琪最爱的香槟玫瑰,烛光摇曳。
他送给她一条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看着她惊喜的笑容,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饭后,回到家中。
沈婉琪还沉浸在节日的温馨氛围里,轻声哼着歌去浴室准备。
陆岳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黑暗将他笼罩,手中的高脚杯里,红色的液体微微晃动。
他等了很久,直到沈婉琪穿着丝绸睡衣,带着一身的水汽和馨香走出来。
“岳泽,怎么不开灯?”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按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
昏黄的光线,将他的脸映照得轮廓分明,也让他的神情显得异常严肃。
“婉琪,我们坐下聊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沈婉琪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她挨着他坐下,身体有些僵硬。
陆岳泽沉默了许久,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我们……丁克吧。”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沈婉琪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要孩子了。”陆岳泽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坚定,不留一丝回旋的余地。
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妻子的眼睛,开始冷静地陈述他的理由。
“婉琪,我们都努力过了,整整八年。”
“我们不年轻了,我马上四十,你也三十七了。”
“这些年,为了孩子这件事,我们花了多少钱,耗了多少精力,你我都清楚。”
“我不想我们的后半辈子,还被这件事绑架着。”
“我想通了,没有孩子,我们两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们可以去环游世界,可以去做我们年轻时想做却没时间做的事。”
“我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你,我们可以像年轻情侣一样,重新开始。”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温柔的刀,凌迟着沈婉琪的心。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如纸。
“所以,你决定放弃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不是放弃,是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陆岳泽纠正道。
“另一种生活方式?”沈婉琪忽然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凄凉和绝望,“陆岳泽,这八年,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我喝的那些药,我做的那些检查,我们对着流星许的愿,我们一次次在失望后相互打气……这些,在你眼里,都只是一句‘努力过了’就可以抹杀的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陆岳泽试图解释,但他的语言在妻子汹涌的情绪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你就是那个意思!”沈婉琪的眼泪终于决堤,“你累了,你烦了,你不想再坚持了!”
“是你单方面宣判了我们这个家的‘死刑’!”
“这不是一个家,这是一个牢笼!一个用‘求子’这件事打造的牢笼!”陆岳泽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积压了太久的压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每天下班,想到要回家面对这一切,我都觉得窒息!”
“我不想再看到你因为失败而偷偷哭泣,不想再接到我妈催生的电话!”
“我受够了!这一切都该结束了!”
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伤疤,被悉数揭开,血淋淋地展现在彼此面前。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归于沉寂。
沈婉琪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角,无声地流着泪,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
陆岳泽坐在原地,像一尊耗尽了所有能量的雕塑。
他看着妻子单薄的肩膀,心中不是没有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的决心。
他知道这很残忍,但他必须这么做。
许久,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一份文件放在了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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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去公证。”
那是一份丁克协议。
沈婉琪没有看那份协议,她只是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
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让她心寒的决绝。
她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分房而睡的两人,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沈婉琪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平静地在那份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再争吵,没有再流泪。
有些东西,在昨晚,就已经死了。
这个家,似乎真的就此宣判了某种“终结”。
02
签署了那份“丁克协议”之后,陆岳泽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八年的包袱。
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脸上的笑容多了,话也多了。
他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属于他们的“新生活”。
他买来了崭新的旅行箱,和一堆关于欧洲深度游的书籍。
“婉琪,你看,我们先去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你不是一直想看那里的薰衣草田吗?”
“然后我们再去意大利,佛罗伦萨,罗马,感受一下文艺复兴的气息。”
他还重新拾起了束之高阁多年的摄影爱好,买了一台顶级的单反相机。
周末的午后,他会拉着沈婉琪去郊外的公园,对着她和她心爱的花草拍个不停。
“你别动,这个光线正好,笑一下。”
他的镜头里,沈婉琪依旧温柔美丽,但她的笑容,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
对于陆岳泽所有的提议,她都只是平静地回应:“好”、“可以”、“你安排吧”。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会兴高采烈地参与讨论,分享自己的见解。
她就像一个精致的木偶,被动地接受着丈夫给予的一切安排。
她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间花艺工作室。
她待在工作室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甚至忙到深夜才回家。
店里的员工都说,老板娘最近好像变成了一个工作狂。
只有沈婉琪自己知道,她只是想用无休止的忙碌,来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只有在修剪花枝,搭配色彩的时候,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花草是沉默的,却也是最忠实的陪伴。
它们不会追问,不会强求,只是安静地绽放,或者凋零。
夫妻间的氛围,也在这种客气中,变得愈发疏离。
他们像合租的室友,共享一个屋檐,却各怀心事。
曾经的亲密无间,被一种礼貌的距离感所取代。
陆岳泽并非没有察觉到妻子的变化。
但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忽略。
他告诉自己,她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
等过段时间,等他们踏上旅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甚至有些自私地享受着这种“放下”之后的生活。
然而,命运似乎最擅长在人们做出决断之后,再奉上一个充满讽刺的玩笑。
大概在决定丁克两个多月后,沈婉琪的身体开始出现了一些异样。
她变得异常嗜睡,常常在打理花草的时候就靠着椅子睡着了。
嗅觉也变得格外灵敏,以前最喜欢的百合花香,现在闻着却会阵阵反胃。
最让她心慌的是,她一向准时的例假,迟了将近半个月都没有来。
一个荒唐又不敢奢望的念头,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不,不可能的。
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八年了,看了那么多医生,都说她的体质很难受孕。
怎么可能在他们决定放弃的时候,就……
她把这一切归咎于最近情绪压抑,内分泌失调。
但随着身体的反应越来越强烈,那种莫名的预感也越来越清晰。
在工作室一个相熟的姐姐再三的劝说下,她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或者说是不死心,悄悄去了一家离家很远的医院。
挂号,排队,检查。
等待结果的过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被凌迟。
当医生将那张B超单递给她,并微笑着说出“恭喜你,怀孕了,而且看样子,是双胞胎”时,沈婉琪感觉整个世界都静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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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怔地看着那张黑白的影像单上,两个小小的孕囊,像两颗不起眼的豆子,静静地待在那里。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这迟到了八年的喜讯,本该是天大的甘霖。
可在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她坐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拿着那张薄薄的化验单,时而哭,时而笑,像个疯子。
她在想,该怎么告诉陆岳泽?
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惊喜?还是会觉得,这是对他那个“丁克”决定的挑战和背叛?
那个曾经他们共同的梦想,如今却成了她一个人的秘密,一个烫手的山芋。
那天晚上,她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还开了一瓶陆岳泽珍藏的好酒。
陆岳泽以为她终于从低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心情很好。
饭吃到一半,沈婉琪深吸一口气,从包里拿出了那张被她攥得有些褶皱的化验单,轻轻推到了他面前。
“岳泽,你看一下这个。”
陆岳泽疑惑地拿起那张纸,目光落在上面。
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了。
他先是愣住了,足足有十几秒钟,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里不是沈婉琪所期盼的狂喜,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震惊、怀疑,甚至还带着一丝审视。
“……确定吗?”他开口,声音干涩。
“医生检查过了。”沈婉琪轻声说。
“哪家医院?权威吗?要不要明天我们去协和再查一次?”他一连串地发问,语气里的急切,听起来更像是在质疑。
沈婉琪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预想过他的种种反应,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
她没有等到一个温暖的拥抱,没有等到一句“我们终于有孩子了”的喜悦。
等来的,是他下意识的、充满戒备的盘问。
那个夜晚,喜悦被一种诡异的气氛冲刷得干干净净。
最初的震惊过后,陆岳泽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准爸爸。
但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在他心里生了根,便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着他的理智。
为什么?
为什么八年都没有,寻遍名医,用尽方法,都毫无结果。
偏偏在他们决定放弃,并且为此签下协议之后,就突然有了?
还是双胞胎?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了。
巧合得,让他无法不去多想。
孕期开始了。
陆岳泽在物质上,对沈婉琪的照顾堪称无微不至。
他请了专业的保姆,买来了最贵的孕期营养品。
他每天接送她上下班,风雨无阻。
他甚至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只为了能早点回家陪伴她。
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一个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充满期待的父亲。
只有沈婉琪能感受到,那份体贴背后,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墙。
他情感上的疏离和时不时的试探,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沈婉琪的心上,不致命,却绵密地疼。
他会在看社会新闻的时候,“不经意”地感慨一句:“现在这社会真是乱,你看这个新闻,孩子养了十年,结果发现不是自己的。”
他会装作好奇地询问沈婉琪工作室最近的社交活动。
“最近店里有没有来什么新客户?或者……有没有什么老朋友来找你?”
每当这时,沈婉琪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去辩解吗?
辩解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她的沉默,在陆岳泽看来,更像是默认和心虚。
猜忌的种子,在他们夫妻之间,已经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毒树。
曾经的爱与信任,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变得面目全非。
沈婉琪的孕期,过得无比煎熬。
身体上的孕吐和不适,远不及心理上的折磨来得痛苦。
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默默流泪。
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上天的恩赐,还是一场将他们婚姻推向深渊的考验。
她只知道,她和陆岳泽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03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在经历了漫长而艰难的孕期后,沈婉琪被推进了产房。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伴随着两声清脆的啼哭,一对龙凤胎平安降生了。
护士抱着孩子出来报喜的时候,等在门外的双方父母喜极而泣,念叨了多年的“孙子孙女”,终于盼来了。
整个病房里,都洋溢着一种久违的、热闹的喜悦。
陆岳泽从护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被包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小小的女儿。
孩子很小,皮肤皱巴巴的,眼睛紧紧闭着,小嘴巴一张一合。
当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婴儿柔软的脸颊时,一种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瞬间击中了他。
那一刻,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温柔是真实的,几乎要将他内心盘踞已久的阴云驱散。
他抱着女儿,又去看望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微笑的妻子。
“婉琪,辛苦你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沈婉琪看着他眼中的温柔,以为这场长达数月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然而,她错了。
那份源自血脉的喜悦,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当最初的激动褪去,当陆岳泽在深夜里,独自端详着婴儿床上那两张熟睡的小脸时,那些怀疑的念头,又如同幽灵般卷土重来。
他迫切地想从孩子的眉眼、鼻子、嘴巴上,找到与自己相似的痕迹。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
这个鼻子,好像有点像婉琪。
那双眼睛,似乎也不太像自己。
他拿出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放在孩子的脸旁边,翻来覆去地对比。
越是对比,他心里就越是发慌。
越是想找到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猜想是错的,就越觉得处处都是疑点。
他开始变得魔怔了。
母亲抱着孙子高兴地说:“你看这孩子的下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会下意识地反驳:“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父亲夸孙女的眼睛大,像婉琪。
他心里却在想,是的,什么都像婉琪,就是没有一点像我。
这种无端的猜忌,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寝食难安。
他看沈婉琪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他看到她慈爱地给孩子喂奶,看到她温柔地哼唱着摇篮曲,他的心里会同时涌起两种极端的情绪。
一种是感动于母爱的伟大。
另一种,则是被背叛的愤怒和屈辱。
他快要被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疯了。
他知道,如果不能解开这个心结,他这辈子都无法真正地去爱这两个孩子,也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面对自己的妻子。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求证一个答案。
一个他既渴望,又无比恐惧的答案。
在孩子们满月后的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将彻底摧毁他们婚姻的决定。
他趁着沈婉琪和保姆带孩子去社区医院打疫苗的空隙,上网搜索了“亲子鉴定”的关键词。
他找到了一家看起来非常权威、并且可以邮寄样本的基因鉴定中心。
他仔细阅读了采样流程,整颗心都在狂跳。
接下来,就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采集到样本。
他想了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借口。
晚上,他对沈婉琪说:“孩子的出生证明上要录入DNA信息备案,社区那边说可以自己采了样本送过去,省得再带孩子跑一趟。”
沈婉琪当时正忙着给孩子换尿布,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便点了点头。
陆岳泽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医用棉签,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他先是装模作样地在自己口腔内壁刮拭了几下,然后,他的手伸向了那两个毫无防备的小生命。
他先是采集了儿子的样本。
棉签触碰到儿子娇嫩的口腔时,小家伙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哼唧了两声。
陆岳泽的手在抖。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劣的窃贼,在行使着最肮脏的勾当。
然后,是女儿的。
女儿睡得很沉,乖巧地任由他摆布。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陆岳-泽的内心涌起一股巨大的愧疚。
他在做什么?
他在怀疑自己的亲生骨肉,在怀疑陪伴了自己近十年的妻子。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经输了。
他将三份样本小心翼翼地装进证物袋,封存好。
第二天一早,他借口出门上班,将那个承载着他所有希望与恐惧的快递包裹,寄了出去。
在等待鉴定结果的那一个星期里,陆岳泽感觉自己仿佛活在炼狱之中。
他的情绪变得极度不稳定。
白天在公司,他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图纸上频频出错。
晚上回到家,他不敢正视沈婉琪和孩子们的眼睛。
他会因为妻子无心的一句话而暴躁,又会因为孩子的一个小小的微笑而陷入深深的自责。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反复上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
一种,鉴定报告证实孩子是他的。
那他该如何面对自己的龌龊与卑劣?如何弥补他对妻子造成的伤害?
另一种,鉴定报告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他该怎么办?离婚?让这个刚刚完整的家瞬间破碎?让两个无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每一种可能,都让他感到窒息。
他甚至开始后悔。
或许,他就不该去做这个鉴定。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把那个秘密永远埋在心里,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可是,他做不到。
不确定的事情,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不拔出来,就会永远在那里发炎、溃烂,直到整个身体都坏掉。
终于,一个星期后,在他的反复刷新下,一封来自鉴定中心的加密电子邮件,出现在了他的私人邮箱收件箱里。
那一刻,他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
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幽幽白光,映在他煞白的脸上。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冲破肋骨的禁锢。
鼠标的指针,悬停在那个名为“基因关系鉴定报告”的文件名上,迟迟不敢点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手指,有千斤重。
几分钟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狠狠地按下了鼠标左键。
文件被打开了。
一份格式简洁的PDF报告,出现在屏幕上。
他不敢去看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分析,手指颤抖地滑动着鼠标滚轮,直接将页面拖到了最底部的结论部分。
当他的目光,终于触及到那几行由黑色宋体字打印出来的,决定了他家庭命运的最终结论时——
陆岳泽感觉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向后瘫倒在宽大的办公椅背上。
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震惊、荒唐,以及那排山倒海而来,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