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我摸黑往家走时,鼻尖先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这气味缠了整栋楼三年,像根无形的线,一头拴着三楼西户那扇总虚掩的木门,另一头系着张兰清晨五点准时晃动的菜篮子。
我掏出钥匙时,隔壁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枯木拍打在木板上。那声音裹着含混的哭喊,从门缝里钻出来,混着我家米缸里簌簌的淘米声。窗台上的薄荷草被风推得晃了晃,去年春天,张兰就是蹲在这窗台下,教我辨认薄荷和紫苏的区别。"紫苏得用温开水焯,我妈不爱吃太冲的味",她说话时总带着点喘,额角的碎发被汗粘在皮肤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九十四岁的张老太瘫在那张雕花木床上时,玉兰树正落得满地白。三年来,那扇木门总在清晨五点十分吱呀作响,张兰拎着沾着露水的菠菜回来,先把菜篮子挂在门后的钉子上——那钉子被磨得发亮,是她特意钉的,说这样弯腰取菜不用费力气。然后是水声,哗啦啦漫过搪瓷盆,混着老太太含混的嘟囔。等我七点出门上班,总能看见张兰抱着一大盆衣物往阳台走,衣角沾着点淡黄色的污渍,是老太太夜里打翻的米汤。
这两天那扇门没在清晨打开。前天傍晚我倒垃圾,撞见张兰的二儿子张强站在楼下抽烟,烟蒂在他脚边堆成了小丘。"我姐说晚上炖点排骨汤",他掐灭烟头时,指节泛着青白,"让我妈补补"。那时谁也没料到,那锅没炖成的排骨汤,会永远晾在煤气灶上。
老太太是从昨天开始闹的。张强提着保温桶进去时,我正在厨房切土豆,刀锋碰到案板的脆响里,突然插进一声刺耳的碎裂。跑到门口看时,张强正蹲在地上捡瓷片,浅蓝色的粥渍在他深色裤子上洇开,像朵发蔫的花。老太太坐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还在抖,"让兰兰来",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她做的南瓜粥才够甜"。张强的背抖了两下,我看见他后颈的皮肤红得发亮,像被太阳烤过的铁皮。
今天天刚亮,我就听见张建国的脚步声。他比张强沉得住气,上楼时脚步放得很轻,却还是惊动了楼道里的灰尘。我趴在猫眼上看,他手里拎着个布包,布角绣着朵快磨没了的牡丹——那是张兰去年在夜市淘的,说给哥哥装文件正好。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传来张建国给老太太翻身的窸窣声。"妈,喝点水",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像怕惊扰了什么。"兰兰呢",老太太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点孩童般的固执,"她是不是嫌我夜里总醒,躲出去了?"我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想必是张建国攥紧了拳头,指节抵在床沿上。
布包被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响声。老年机的塑料外壳碰到死亡证明的纸张,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兰兰走了",张建国的声音突然劈了叉,像老旧的收音机没了信号,"前天她给您擦完身,回家说头有点晕......医生说,心脏停了"。
我握着拖把的手突然僵住。去年冬天我发烧请假,听见张兰在楼道里打电话,语气急得发颤:"医生,您再想想办法......我妈这两天又不爱吃饭了......我没事,就是有点喘,歇会儿就好"。那天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执意要帮我倒垃圾,说"邻里邻居的,客气啥"。
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咯咯的,像破旧的风箱在响。"你骗我",老太太的笑声里裹着痰音,"兰兰昨天还说,茉莉花开了要给我别在头上呢"。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是压抑的呜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看见门框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想必是老太太在用头撞床板。"我的兰兰啊......"她的哭喊突然低了下去,变成含混的嘟囔,"妈不该总让你半夜起来......不该嫌你喂饭慢......"
老年机被打开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我猜张建国正在翻照片,那些存在手机里的日子,突然就活了过来。去年秋天,张兰推着轮椅在楼下晒太阳,老太太的银头发被风掀起,像一团蓬松的棉花。张兰举着手机跑前跑后,"妈,笑一个",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几乎要拖到路对面的花坛里。还有上个月,老太太难得自己抬起了手,张兰激动得在电话里跟我嚷嚷,声音亮得像开春的冰凌,"你看!我妈能自己抓勺子了!"
风吹进窗户时,我闻到了茉莉的清香。张建国把窗户推开道缝,阳光斜斜地照进去,落在窗台上那盆花上。花苞鼓鼓的,青绿色的萼片里藏着点白,是张兰去年从老家带来的。她说"我妈年轻时候最爱茉莉,说闻着就精神",那天她蹲在窗台上换土,额头上渗着汗珠,却笑得比谁都欢。
"倒点水吧",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露水。"兰兰得看着我好好活",她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不然她该不放心了"。张建国倒水的声音很轻,玻璃杯碰到桌面时,发出叮的一声,像颗星星落了下来。
下午我去阳台收衣服,听见屋里传来张建国读报的声音。"......春分过后,气温回升......"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读得很认真。偶尔有老太太的咳嗽声插进来,像老树在咳痰,却比昨天有力多了。我看着窗台上的薄荷草,突然想起张兰说过,她小时候总偷摘邻居家的茉莉,被妈妈追着打。"现在轮到我伺候她了",她擦着老太太的轮椅,语气轻得像叹气,"人这辈子,不就是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么"。
暮色漫进阳台时,我看见张建国端着个白瓷碗出来,碗里是没喝完的粥。他下楼时脚步放得很轻,经过我家门口时,突然停住了。"我妹手机里存着您的电话",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说您知道哪家的南瓜最面,想请教您......"
我突然说不出话。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时修好了,暖黄的光落在张建国的肩膀上,也落在他手里那个布包上。牡丹图案虽然磨浅了,却依然朝着光的方向。远处传来卖花人的吆喝声,"茉莉含苞的茉莉",我想起张兰窗台上的那盆,想必明天清晨,就该有第一朵花,迎着露水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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