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杨柳絮飘得烦人。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表姐林小雅跪在堂屋里,舅舅的旱烟袋敲在青砖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要是敢跟那个广东仔走,就永远别回这个家!”舅舅的声音抖得厉害。
小雅表姐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爸,我就是喜欢他!广东怎么了?又不是出国!”
“你妈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嫁到两千多里外?”舅舅眼圈红了,“你这一走,爸怎么办?”
“我会常回来看您的...”表姐的声音越来越小。
“滚!”舅舅背过身去,肩膀在微微发抖。
表姐真的走了,带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和那个说粤语的男人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临走前,她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小雯,帮我照顾爸爸...”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五百块钱,还有一张字条:“爸,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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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
表姐只比我大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就像我的亲姐姐。
表姐走后,舅舅像是变了个人。
原本爱说爱笑的他,变得沉默寡言。
他一个人在老屋里住着,守着表姐从小到大的照片,一看就是大半天。
舅妈在表姐十岁时就因病去世了,是舅舅又当爹又当妈把表姐拉扯大。
他在镇上的农机厂工作,为了多挣点钱,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表姐考上大学那年,他高兴得挨家挨户发糖,说女儿有出息了。
可现在,这个有出息的女儿,却远走高飞了。
起初,表姐还经常打电话回来。
舅舅总是嘴上说着“不接”,可电话铃一响,他比谁都急着去接。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电话越来越少了。
“爸可能还在生我的气,”表姐在电话里对我说,“等他有孩子了,我就回去看他。”
可表姐的婚姻并不顺利。
婆家嫌弃她是外地人,丈夫忙于生意,常年不着家。
她每次打电话来,声音都透着疲惫。
我开始经常去看舅舅。
起初只是周末去,后来几乎天天去。
帮他打扫院子,做饭,陪他说话。
2005年冬天,舅舅骑车摔伤了腿。
我请了假在医院照顾他,他却一直望着病房门口。
我知道,他在等表姐。
我给表姐打了电话,她说生意忙,走不开,汇了三千块钱回来。
舅舅看着那沓钱,苦笑着摇摇头:“我要她的钱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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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我干脆搬到了舅舅家。
反正我家就在邻村,父母支持我照顾舅舅:“你舅不容易,小雅不在,你就是他亲闺女。”
就这样,我开始了代替表姐赡养舅舅的日子。
每天早上,我骑自行车从舅舅家到学校上课,中午赶回来给他做饭,下午放学再回来。
周末陪他赶集,帮他洗衣晒被。
舅舅起初很过意不去:“小雯,别总往这儿跑,耽误你找对象。”
我笑笑:“舅,你说啥呢?我不着急。”
其实那时我已经在谈恋爱了,对方是县一中的老师。
听说我要照顾舅舅,他有些不理解:“你表姐都不管,你操那么多心干啥?”
就为这句话,我和他分了手。
我不需要一个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照顾亲人的伴侣。
时间一年年过去。
表姐在广东生了孩子,是个男孩。
她寄回来照片,舅舅戴着老花镜看了又看,嘴里念叨:“像小雅小时候...”
但表姐始终没有回来。
她说孩子小,路途远,工作忙...理由总是很多。
2008年,舅舅退休了。
退休后的他更加孤单,我开始带着他参加镇上的老年活动,教他下棋,陪他散步。
邻居们都夸我孝顺,舅舅总是说:“这是我外甥女,比亲闺女还亲。”
这话听着暖心,却也透着心酸。
2010年,我结婚了。
丈夫是镇卫生院的医生,人很善良。
第一次来舅舅家,他就主动给舅舅量血压,检查身体。
“舅,以后我和小雯一起照顾您。”他说。
舅舅高兴得多喝了两杯酒,醉醺醺地拿出一个存折:“这是舅给你的嫁妆。”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三万块钱。
我知道,这是舅舅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蓄。
“舅,这钱我不能要,您自己留着。”
“拿着!”舅舅很坚持,“你照顾我这么多年,舅心里有数。”
婚礼上,舅舅坐在主桌,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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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是真把我当女儿了。
表姐寄来了五千块钱礼金,人还是没有回来。
她在电话里哭:“小雯,对不起,姐实在走不开...”
我说:“姐,你放心,舅有我呢。”
这话一说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经历了生子、工作调动、丈夫调任...但照顾舅舅的事从未间断。
儿子从小就跟着我叫舅舅“姥爷”,在他心里,舅舅就是亲姥爷。
表姐的孩子慢慢大了,她开始经常打电话回来,说要接舅舅去广东住。
舅舅总是拒绝:“我在这儿挺好,习惯了。”
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女儿,是怕给女儿添麻烦。
2018年,舅舅查出了肺癌晚期。
我第一时间给表姐打了电话。
这次,她说马上回来。
表姐回来的那天,舅舅精神特别好,早早地就让护士帮他刮了胡子,换上了新衣服。
当表姐推开病房门时,舅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小雅...”他颤抖着伸出手。
“爸!”表姐扑到床前,哭成了泪人。
二十年不见,表姐老了很多,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染了霜色。
她握着舅舅枯瘦的手,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舅舅却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表姐这次回来,再也没有提回广东的事。
她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天天陪在舅舅身边,想要弥补这二十年的缺憾。
可她发现,很多事情她已经不会做了。
不知道舅舅爱吃什么样的面条,不知道舅舅几点要吃药,不知道舅舅夜里要起几次夜...
倒是我,对这些了然于心。
表姐很愧疚:“小雯,这二十年,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姐,说这些干啥。”
舅舅的病一天天加重。
临终前,他把我们俩叫到床前。
他先对表姐说:“小雅,爸从来没怪过你,爸知道,你在外面也不容易...”
表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然后舅舅转向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褪了色的红布包。
打开,里面是一对玉镯子。
“这是你姥姥传下来的,”舅舅的声音很虚弱,“本来是一对,一只给了你妈,这一只...我给你。”
我愣住了:“舅,这应该给表姐...”
表姐也连忙说:“爸,该给小雯,我不配...”
舅舅摇摇头,拉过我的手,把镯子放在我手心:“小雯,这二十年,委屈你了,本该是小雅尽的责任,却落在了你肩上...”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舅,您别这么说,我愿意的。”
“舅知道,”他喘了口气,目光变得深远,“这二十年,要不是你,舅早就...你给舅端饭喂药,陪舅说话解闷,给舅养老送终...你就是舅的亲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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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看向表姐:“小雅,爸走了以后,你要好好谢谢小雯,这二十年,是她替你在爸跟前尽孝...”
表姐早已哭红了眼,紧紧握住我的手:“小雯,姐对不起你,也谢谢你...”
舅舅是在那个春天的清晨走的,走得很安详。
窗外的杨柳絮又开始飘了,和二十年前表姐离开时一样。
葬礼上,表姐坚持要以孝女的身份行跪拜礼,让我站在她身边。
她说:“这二十年,是你替我为爸尽孝,这个位置该是你的。”
送走舅舅后,表姐在老家住了一个月。
我们一起整理舅舅的遗物,一起回忆童年时光。
“小雯,”表姐看着舅舅的照片,轻声说,“其实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爸,可是路太远,家太难...每次想回来,总有无数的理由...”
我握住她的手:“姐,都过去了,舅最后是开心的,你回来了,他就没有遗憾了。”
表姐把舅舅的老房子过户到了我的名下,我坚决不要。
“这是爸的意思,”表姐红着眼圈,“他说这房子该给你,我在广东有家,你照顾爸二十年,这是你应得的。”
最后我们达成协议,房子留给我,但表姐随时可以回来住。
如今,表姐每年都会回来住一段时间。
我们坐在老屋的院子里,喝着茶,聊着天,就像小时候一样。
有时她会说:“小雯,要是当年我没有远嫁...”
我总会打断她:“姐,人生没有如果,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好好的。”
是啊,人生没有如果。
表姐选择了她的路,我选择了我的路。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
上周,表姐又从广东回来,带来了她亲手做的广式月饼。
我们一起去给舅舅上坟。
坟前,表姐轻声说:“爸,我和小雯来看你了,我们在广东开了家小店,生意不错...您外孙考上大学了...”
阳光洒在墓碑上,温暖而明亮。
我仿佛看见舅舅在对我微笑,就像这二十年来,每次我照顾他时,他露出的那种欣慰的笑容。
这二十年,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因为我知道,有些责任,总需要有人承担;有些亲情,比血缘更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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