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砖厂的热浪裹着煤灰扑在脸上,我甩了把汗,把最后一摞砖码齐。二十六岁的王大柱,在我们王家庄是出了名的“老大难”——不高不矮的个头,脸上总沾着灰,家里三间瓦房漏着雨,媒人路过我家门都绕着走。爹娘常坐在门槛上叹气,娘抹着眼泪说:“柱子啊,咱哪怕找个带娃的寡妇,也比打光棍强啊。”
我没吭声,只是把手里的铁锨攥得更紧。我力气大,肯下苦,砖厂老板都夸我实在,可在娶媳妇这件事上,实在不值钱。直到苏玉芬老师来我们镇的中学教书,这个文文静静戴眼镜的城里姑娘,像一缕清风,吹进了我满是煤灰的生活。
苏老师比我大一岁,说话细声细气,讲课时声音温柔得能化开水。可这么好的姑娘,却在镇上落了个“不好听”的名声。消息是镇东头的张婆子传出来的,她嘴碎,说苏老师在城里处对象时怀了孕,结果男方是个孬种,卷着铺盖跑了,苏老师偷偷打了孩子,在城里待不下去才来的我们这穷地方。
![]()
在1996年的农村,“未婚先孕”这四个字,比砖窑的火还烫人。长舌妇们凑在一起,说起苏老师就撇着嘴:“看着斯斯文文的,心思不正经。”原本有几个镇上的干部想托人说媒,听了这话全打了退堂鼓。苏老师在学校住单身宿舍,平时除了上课,很少出门,偶尔去买菜,都低着头快步走,像怕被人戳脊梁骨。
我和她的交集,始于一辆瘪了胎的自行车。那天我给砖厂送完货,路过中学门口,看见苏老师蹲在路边,额头上全是汗,手里攥着自行车车把,车胎扁得像张纸。“苏老师,车坏了?我帮您瞅瞅。”我凑过去,手都有些抖——这是我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香,和砖厂的煤灰味完全不一样。
苏老师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亮,又有些不好意思:“是啊,刚出校门就没气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让她把车推到树荫下,从工具袋里掏出撬棍、补丁和胶水,三下五除二就把内胎扒出来,找到破口挫毛、涂胶、贴补丁,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手艺是跟着砖厂的老周学的,没想到今儿派上了大用场。
车胎补好后,苏老师非要给我钱,我赶紧摆手:“苏老师,举手之劳,您这是打我脸呢。”她拗不过我,红着脸说:“那我请您吃碗面吧,就在街口的面馆。”我本想推辞,可看着她真诚的眼神,话到嘴边变成了“好”。
面馆里,她点了两碗牛肉面,加了鸡蛋。她问我在砖厂干活累不累,问我爹娘身体好不好,我说砖厂的活虽累,但工资稳当,爹娘身子骨还算硬朗。她听了点点头,说:“您真是个孝顺人。”我问她在镇上习不习惯,她说挺好的,就是学生们基础差,得慢慢教。那顿饭我们聊了很多,我发现苏老师根本不像传言里那样孤傲,她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说起学生时眼里有光。
从那以后,我们就熟络起来。她学校的课桌坏了,会托人捎话叫我去修;宿舍的灯泡不亮了,我蹬着梯子就换;秋天收白菜,她一个人搬不动,我扛着锄头就去帮忙。我不要她的钱,她就总给我带些她烙的饼,说让我爹娘尝尝。我娘吃着饼,咂着嘴说:“这苏老师,手真巧,就是可惜了……”我没接话,心里的喜欢像砖窑里的火,越烧越旺。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她是大学生,我是泥瓦匠;她干干净净,我满身煤灰。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每天盼着砖厂早点下班,能在中学门口“偶遇”她。有次她感冒了,讲课声音沙哑,我连夜去山上采了金银花,烘干了用报纸包着送过去,她接过时,眼睛红红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砖厂的大通铺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决定了,要娶苏玉芬。第二天我揣着攒了半年的钱,买了两瓶麦乳精和一罐水果罐头,攥着口袋里皱巴巴的纸条——那是我练了十遍的表白草稿,忐忑地去了她的宿舍。
宿舍里很简陋,墙上贴着学生的奖状,书桌上堆着课本。苏老师给我倒了杯热水,我手都抖了,把罐头放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苏老师,我……我喜欢您,我想娶您。”她手里的水杯“咚”地放在桌上,眼睛一下子红了。
“大柱,谢谢你。”她低下头,声音哽咽,“可我的情况你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娶了我,会被人笑话的。”“谁笑话?”我急得站起来,“那些长舌妇懂啥?您是好人,过去的事不是您的错!我王大柱虽然穷,但我疼人,我这辈子都对您好!”
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桌角的教案上。沉默了好久,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说:“大柱,我愿意。”我高兴得差点把桌子掀翻,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微微发抖。
我把要娶苏老师的事告诉爹娘,家里像炸了锅。娘拍着大腿哭:“你疯了!娶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咱王家的脸往哪搁?”爹蹲在地上抽旱烟,闷声说:“柱子,咱穷点没关系,可不能让人戳脊梁骨。”我“扑通”一声跪下:“爹,娘,苏老师是好人,我非她不娶!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一辈子不娶媳妇!”
我在爹娘面前跪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娘终究是心疼我,叹着气说:“罢了,儿大不由娘,你自己选的路,以后别后悔。”解决了家里的事,我提着烟酒去见苏老师的远房表姨——她是苏老师在镇上唯一的亲人。表姨听了我的话,拉着我的手说:“大柱,玉芬这孩子苦,你要是真心对她好,我就放心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我家的破瓦房里,摆了五桌酒席,来的都是真心实意的亲戚。苏老师穿了件红棉袄,没戴金首饰,却比我见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村里人来喝喜酒,眼神都怪怪的,张婆子凑在娘身边说:“柱子娘,你家这媳妇,怕是留不住哦。”娘没理她,只是给苏老师夹了块红烧肉,说:“玉芬,以后这就是你家。”
洞房花烛夜,苏老师依偎在我怀里,小声说:“大柱,谢谢你不嫌弃我。”我紧紧抱着她,感觉像抱着全世界:“玉芬,是我捡着宝了。”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苏老师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漏雨的瓦房被她找人补好,墙上刷了白灰,窗台上摆上了她种的仙人掌。她对我爹娘孝顺,给我爹买了棉鞋,给我娘织了毛衣,爹娘嘴上不说,心里早就接纳了这个儿媳。
砖厂的活忙,她每天早上都给我煮两个鸡蛋,晚上等我回家热好饭菜。有次我在砖厂砸伤了脚,她请假在家照顾我,给我擦身、换药,夜里怕我疼得睡不着,就给我讲城里的故事。我看着她灯下的侧脸,心里比蜜还甜。
村里人一开始还说闲话,说苏老师“不安分”,可看着我们小日子过得红火,闲话渐渐少了。苏老师在学校教得好,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被她教得服服帖帖,家长们都提着鸡蛋去感谢她。张婆子后来见了我娘,笑着说:“柱子娘,你家玉芬真是个好媳妇,比亲闺女还强。”
好运好像真的跟着苏老师来了。1998年砖厂效益好了,老板看我踏实,又有苏老师帮着算账,提拔我当小组长,工资涨了一倍。2000年镇上搞开发,我们村的地被征用,分了五万块补偿款。苏老师劝我:“大柱,咱别再搬砖了,开个五金店吧,镇上缺这个。”
我听了她的话,在镇口租了个门面,苏老师帮我管账、进货,她有文化,会算数,把小店打理得井井有条。第一年就赚了三万块,我们把破瓦房推了,盖起了两层小楼,买了彩电冰箱,日子过得比村里任何一家都红火。
1999年,苏老师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孩子取名王耀祖,希望他将来有出息。苏老师把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从小教他读书写字,给她讲历史故事。耀祖也争气,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2017年考上了省城的名牌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在城里安了家。
如今我和苏老师都五十多岁了,头发都有些白了。耀祖带着媳妇孩子回来看我们,小孙子围着苏老师喊“奶奶”,苏老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我们在镇上的小楼里安度晚年,早上一起去公园打太极,白天我在五金店和老街坊聊天,她去老年大学学书法,晚上一起做饭看电视,日子平淡又踏实。
有次张婆子来买钉子,看着我家的大彩电,叹着气说:“柱子啊,当年真是你有眼光,娶了个好媳妇。”我笑着说:“不是我有眼光,是玉芬人好。”苏老师端着水果出来,笑着接话:“是我们俩有缘分。”
夜里躺在床上,苏老师靠在我肩上,说:“大柱,当年我以为这辈子都完了,是你拉了我一把。”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不像年轻时那么软了,却带着温暖的温度:“玉芬,能娶到你,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常想,当年那些人笑我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媳妇,可他们不知道,苏玉芬不是“漏”,是我这辈子捡到的最珍贵的宝。那些所谓的“污点”,不过是她人生路上的坎坷;那些流言蜚语,反而让她更懂得珍惜生活。
人生就是这样,别被别人的闲言碎语左右,也别只看表面的风光。真心对真心,才能换得一辈子的幸福。就像我和苏玉芬,两个在世俗眼里“不般配”的人,靠着彼此的信任和珍惜,把日子过成了别人羡慕的模样。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