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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魏晋公,先得说说晋公庙。
庙在蒲城县城南五里紫荆原最高处。由于地势高,原下平野风光和散落村庄一览无余。我们宜安也在原下,距晋公庙大约五六里光景。站在地畔上,北望庙前高耸的朱红色山门,似老县城城门楼子一样巍峨。若是清晨,白云飘在庙的上空,那山门又似琼阁一般神奇。在我幼时的心里眼里,这庙便是弥漫着诗意和仙气的圣地。
村里人上县,必经晋公庙。因要翻原,一路尽是上坡,而庙前的坡最陡。生产队那阵子,到了年关时节,父亲和大哥拉着架子车上县卖白菜,须得借了队里的牛,套在侧旁,由二姐牵着挎坡,才能翻过庙前坡。
晋公庙建于何时,无人知晓,但史书记载元朝时已有了祭祀活动。“修庙碑记”里说,明朝万历年间曾大修过一次。到了清朝和民国,也都有修葺。晋公庙山门朝南,四围是青砖砌成的庙墙。庙里有大殿,偏殿,彩绘的栋梁,十分精巧。大殿里敬着晋公塑像,还有好多五颜六色的壁画。
庙所在的紫荆原,本是蒲城八景之一的“南原春晴”。每到春暖花开,城里人到这里踏青逛庙,殿里钟声悠悠,香烟袅袅,的确是一处游玩佳处。
后来,庙如何改成了学校,殿如何改作教室,我不大清楚,只记得庙里很有几株奇形怪状的柏树,比县里文庙的古柏还古,还壮观,一派肃穆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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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县城蒲中上学时,每礼拜六回家背馍,都要在山门前歇歇脚。犹记得山门两边的楹联是本县民国大书法家寇遐先生的墨迹。联句已记不全,只记得上联后四字是“风清月朗”,下联后四字是“物阜民康”,大约是赞颂晋公的内容。
庙的西墙外紧靠庙坡沟套,有数丈深,长满了酸枣树。每到秋季,酸枣熟了,我们便爬到沟沿上摘食。酸枣很红,酸甜,极好吃。前几年,我和已故文友屈邦民重访了一次晋公庙,不料大失所望。除了一棵高大的皂角树外,庙内已荡然一空。只有沟沿上一年一度的红酸枣,在秋风中依旧摇曳着光艳。
在我孩提时,就听父亲讲过晋公与晋公庙的传说。
说这晋公爷本是朝中大臣,有一年蒲城闹蝗灾,天子即派他来县巡察灭蝗。他一面动员各乡村民在地头笼火,敲锣驱赶蝗虫,实行火焚;一面在紫荆原上高搭戏台,为神唱戏,求神灭蝗。可蝗虫越灭越凶,铺天盖地、源源不断而至,所过之处,庄稼只剩下光杆儿,颗粒无存。晋公爷见此惨状,不忍百姓受难,情急处,便捉住蝗虫一阵猛咬,一连咬死十多只,不幸中毒而亡。晋公爷死后,唤来神兽,终于灭了蝗灾。
蒲地百姓因感念晋公爷恩德,便将这位恩公安葬在紫荆原下,并在墓的正北原顶修了这座庙,四季香火祀奉。
后来庙废了,庙会也废了,可这个传说却植入民间沃土,落地生根。我常听父亲和乡邻在劳作之余,总提及晋公爷吞蝗的掌故,并且他们在讲说时总是一脸的感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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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民间记忆对我影响极为深远。时至今日我仍在想:自蒲城建县始,数千年间不知赓续了多少任县长,有的标榜为“父母官”,有的自诩为“公仆”,若以“舍身为民”衡之,又能有谁及得晋公爷半分?——这便是我写此文的初衷。
细翻康熙本、乾隆本、光绪本、民国本蒲城县志,又查阅了《旧唐书》《新唐书》魏謩传,对这位晋公爷才有了较详细的了解。
晋公,系晚唐人,名魏謩,晋公是他的爵位。他本是太宗朝一代名相魏征的五世孙。唐文宗太和七年(833)进士及第。因文宗读《贞观政要》思慕魏征,颁诏寻访其后人,被荐为右拾遗。
魏謩直言敢谏,有乃祖之风。他曾劝谏文宗释放被没入后宫的李孝本之女,并阻止乐工被授以高官,还劝阻文宗观看起居注,强调史官应秉笔直书。
降至宣宗朝,圣眷更隆。宣宗曾当众称赞:“魏謩绰有祖风,名公子孙,我心重之。”大中五年(851)十月被宣宗授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他曾哭谏立储之事,反对为国舅郑光免除田税,坚持“赐田可也,免税则民心不服”,迫使宣宗收回成命。也曾弹劾驸马杜中立贪腐、河东节度使李业滥杀胡人导致边疆动荡,终使宣宗将李业调离。
由于魏謩的直言触怒权相令狐绹,被排挤出京,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大中十二年(858)因病请求卸任,不久病逝于京都长安,享年6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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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看来,魏謩的死因与死地发生矛盾:一说因病死于长安,一说吞蝗毒亡于蒲城。前者为正史所载,应该不会弄错;但后者也有说法。
“吞蝗”之举,并非始于魏謩,太宗就是先例。唐朝初期乃至盛唐,一直信奉“天人合一”的学说,认为“蝗灾乃天谴”,应“天子代天受责”。史载贞观二年,京师长安大旱,爆发蝗灾,大面积庄稼被蝗虫啃食一光。太宗亲赴现场察看灾情,见蝗虫肆虐,心中十分愤恨和自责,便捉住蝗虫说:“蝗虫呀,如果百姓有罪,那责任全在我一人。你们若有灵性,就来吃我的心,不要伤害百姓。”说罢,便欲吞食蝗虫。侍从怕食蝗染疾,连忙上前劝阻。太宗却回应说:“我正希望灾祸转移到我身上,又何惧生病?”言罢,他毅然吞下了蝗虫。这一举动,被后世视为仁君爱民勇于担当的典范。
当然,朝廷也采取了积极的灭蝗措施。到了盛唐,则采用夜间篝火诱杀等法,收效甚著。
在民间,唐代还有唱戏驱蝗一俗。传说唐玄宗死后被奉为戏神,向玉帝求情,称戏班能以驱蝗,百姓遂请戏班在田间搭台唱戏,以娱神驱灾。当然,这只是民间的一种信仰罢了!
拿唐太宗的吞蝗、唐时灭蝗之法和驱蝗的民间做法,与蒲城民间传说魏謩的吞蝗、治蝗和驱蝗之法相比较,二者何其相似乃尔!看来民间传说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至于晋公吞蝗殉职一说,显然是蒲城百姓为感念其功德,将“灭蝗”事迹戏剧化,衍生出“吞蝗殉职”的悲壮情节,并增添了一个“神兽灭蝗”的光明尾巴,用以强化祭祀的合理性。这么以来,魏晋公在蒲吞蝗中毒而亡一说,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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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晋公的死因、死地已明,但葬在何处,还是一个难解之谜。
按照唐时惯例,宰相通常葬于京畿长安附近,但至今尚未发现魏謩墓址或考古发现。
经笔者多方考证,魏謩墓址应在蒲城。支持此说有五个依据:
一是史有记载。据元代《修衙记》云:“公归是邦,今坟域岿然在庙之南。”这不仅点明魏晋公死后归葬于蒲城,而且将庙与坟的空间位置及坟的规模、气势交待得一清二楚。
二是志有收录。据《关中陵墓志》记载:“丞相魏謩墓,在蒲城县南十五里,謩文贞公(魏征)五世孙。”该志为明陕西提学副使祁光宗编撰,系关中地区历史陵墓专著,被收入《四库全书》。四库馆臣认为它继承了《皇览·圣贤冢墓记》这类古籍的传统,是了解关中地区历史地理、墓葬制度、文物考古的重要资料,因之书中对于魏晋公墓址的记载,应具有一定的权威性。
三是古墓可证。魏晋公墓在庙坡沟套东侧、去尧村路畔。陵园数亩,冢若小山,北倚紫荆原,与原顶晋公庙南北一线,遥遥相望,且互为表里,颇具气势。
四是笔者亲见。笔者家在宜安李家,大姐嫁于尧村,年少时常去姐家,每次去必翻庙坡沟套,从晋公墓东侧经过,无数次亲见此墓。“文革”时,墓被掘。一日路过,见棺椁弃置露天之下,长丈余,有开棺观者言:晋公爷骨殖甚长,是个高个儿。笔者那时年少胆怯,始终不曾近视。后来庙坡村有人从天井踩脚窝下去,墓内除一朽了的木床墩子,已空空如也,连那口弃置的露天棺椁,也不知去向。虽然晋公墓遭遇变故,但笔者当初确曾亲见,绝非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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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族人献祭。据蒲城县原县志办主任赵可先生提供,1990年台湾魏氏宗亲会抵达蒲城寻根问祖,曾亲临晋公庙与晋公墓焚香祭拜并摄像,县志办为其提供了魏晋公有关史料。由此可证,晋公墓的确在蒲城。
那么,晋公的墓地是谁选定的呢?是当时的唐廷,还是蒲城县署?都不是。哪是谁呢?
蒲籍晚清重臣周爰诹一句话揭开了谜底。他在编撰的《蒲城文献征录》《重修唐魏晋公庙碑记》后按语有云:“晋公之卜地于蒲以葬也,固无足疑。”这句话不仅强调了晋公的葬地在蒲毋庸置疑,而且透露出晋公的葬地是晋公自己选定的。这里“卜地以葬”之意,指古时埋葬死者,先要占卜择定葬地与葬日。显而易见,魏晋公将蒲城作为归葬之地,是事先占卜而确定的。
那么,他为何要选定紫荆原作为他的墓地呢?这里且容我多费一些笔墨,说道说道。
横亘在蒲城县城南的紫荆原,西连九龙原,东通伏龙原,形成一巨大的圈椅状,紫荆为椅背,九龙、伏龙为扶手,形成负阴抱阳、左龙右砂、藏风聚气之势。而前面是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蜿蜒的渭水从中流过,一派勃勃生机。这是典型的风水宝地。
自周唐以降,卜葬于紫荆原南、北麓的名人墓多不胜数,其中大将军、枢密使、太常卿、御史、参政、郎中、巡抚、少卿、兵部侍郎、提学、刑部主事,多达数十人。而最为著名的有:周贾大夫墓,在紫荆原南麓,贾国王城贾曲;唐太子率更、《秦王破阵乐》作曲家吕才墓,在紫荆原南麓凤凰岭,因而紫荆原也称吕原;明山西巡抚、人称都堂的樊东谟墓,在原南麓樊家陵;清徵士、大诗人屈复墓,在城东南四里原之北麓;清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禁烟主帅王鼎墓,在城西南八里原之北麓;中国同盟会陕西支部长、西北革命巨柱井勿幕上将,也曾藁葬于县城东郊原之北麓。以此推论,魏晋公卜葬紫荆原,应是和以上历代名人一样,相中了这里得天独厚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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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文至此,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众所周知,文贞公魏征的食邑在徵,也就是现今的澄城,距蒲不足百里之遥,魏晋公为何不归葬于澄,却要葬于异乡蒲城?这是今人与古人都曾提出的质疑。
魏晋公卜葬于蒲,除了缘于紫荆原风水外,还有三个缘由:
一是魏晋公当年“行县灭蝗”,与蒲地百姓建立了深厚情谊。他的舍身为民,深受当地父老感恩戴德。这从晋公庙正殿明柱上镌刻的楹联便可以感知这一点。全联为:
系一代名臣,颁爵封公,簪缨不亚汾阳第;
享累朝血食,民康物阜,姓字还同太白勋。
上联将魏晋公的成就与再造唐室的汾阳王郭子仪并列,强调其官爵与家世的显赫;下联与诗仙李太白或“星君护国”的太白金星类比,暗赞其灭蝗救民的功绩且兼具文武之德。从联语中足以见出蒲地百姓对魏晋公的崇拜与神化。这也是魏晋公卜葬蒲地的一大因由。
二是蒲城县北自西而东排列有丰山、金帜山、尧山、五龙山、金粟山等山脉,蜿蜒起伏,状若龙脉。唐睿宗桥陵、唐让帝惠陵、唐宪宗景陵、唐穆宗光陵、唐玄宗泰陵依次安葬于一线,世称“唐五陵”。紫荆原在五陵之南,魏晋公卜葬于此,大概也是为的面北侍君。这就如同唐吕才墓,虽在紫荆原南麓,墓头却遥对唐五陵,同样也是守护皇陵之意。
三是魏征一脉虽世居于徵,可到了晚唐,随着战乱频仍,朝廷腐败,国势渐弱,魏氏家族也日渐衰落。就在魏謩死后不久,他的三个儿子魏潜、魏滂、魏虞纷纷南迁。这大约也是魏晋公不欲归葬于徵的原因之一。
文到尾声,对于晋公庙的际遇,想必读者已是叹婉不已!而对于魏晋公墓的结局却未见底。因此,有交待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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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场文化“浩劫”,魏晋公墓虽被掘,所幸封土犹存。不料前些年在旱原人造水库时却遭遇灭顶之灾,这位舍身为民的魏晋公的陵墓,从此在人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与魏晋公墓同时罹难的还有庙坡村南两座大陵。东为同盟会老会员、陆军少将李天佐之墓,西为其父香亭先生之墓。先生名李桂芳,香亭是其字,又号秋丹。光绪年间举人,曾做过长安教谕,关中书院监院。陕西辛亥革命期间,曾出任军政府财政司司长、督军署顾问。父子俩均为辛亥革命先驱,都是风骨卓然的节烈之士。不幸一夜之间俱成了库底游魂!这也是向来以文气、风节为重的蒲人的莫大悲哀!
如今,承载着地方信仰与集体记忆的古墓日见其少,而有价值的文物也渐自凋零,若不以纪实文字作为补救,恐怕县域文化的根脉与精神真的成了虚无的空壳!
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作者简介:李高田,笔名蒲柳、秦拾遗,号贾曲野老,陕西省蒲城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原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副会长,原《西部词刊》执行主编,原《渭南广播电视报》“东府风情”副刊主编,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原副主席,陕西秦腔艺术研究会名誉会长、智库研究员,三秦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现任关中东府文化研究会会长、《陕西老年报》副总编、《陕西老年人》杂志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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