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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南作者:折衡
十月的台大没有杜鹃花。
但当简媜身穿烟波蓝棉麻连衣裙出现在台湾大学的课堂上时,台下的同学瞬间沸腾。这是10月13日,秋日的一个午后,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把博雅教学馆的教室挤得满满的。
简媜语调平和、条理分明,带着淡淡的幽默感。阳春白雪的古典文学讲座,她一开口就逗笑台下的学生们:正所谓讲得好,勾你入文学的局;讲不好,就把你“打”得昏昏欲睡。
课堂上的简媜颇有几分青年人才有的精神风采,花白短发,皮肤莹润,然而她腰背笔直,气血旺盛,字字铿锵,正是与文字相匹配的姿态,也是读者心中既细腻温婉又犀利硬朗的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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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在台湾大学
这是简媜从事文学创作的第四十个年头,出版了25本书,被誉为“台湾文坛最无争议的实力派女作家”。
她从竹风兰雨的宜兰走向云雾缭绕的木栅,从北投高中的校刊写到台湾大学的散文奖,一直写到更加辽阔的华语文学世界。
2005年,简媜在美国与故友重逢,写下那句流传最广的少女心事: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20年后,简媜重返台湾大学,涯岸送别读者时,她说:“不要被命运捕获、箝制住,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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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心气
在大陆对岸,有一座山海相接的小城——宜兰。
宜兰县地处台湾东北角,三面环山、一面朝海,在东北季风的吹拂下,尽揽雨水湿气,有“竹风兰雨”的美称。
从宜兰出发,穿过狭长弯曲的冬山河,就能找到隐藏在山峦与海洋之间的武罕村。武罕曾是古时平埔族(原住民噶玛兰族)的部落,原住民多以捕鱼为生,恰如《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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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宜兰
1961年深秋,简媜就出生在这里。
家族世代务农,简媜常常躺在收割后的稻田上,看天空的云,听虫鸣入梦。她被兰阳平原的富饶滋养,被潮湿的海风吹拂,尚不知阴霾来临。
读国二那年,简媜的父亲因车祸去世。那夜屋檐下,是三代女性的痛哭,是幼雏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悲剧。
为了生活,母亲不得不外出营生挣钱,阿嫲下田耕种,简媜身为家中长女,不但要担负起照顾四个弟妹的责任,还要面对房亲的欺辱和谩骂、学校的孤立与排挤。
又走到冬山河畔,15岁的简媜在稻田里沉思,未来的她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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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老师与六孝女生(把手放在同学头上的就是简媜)
是嫁给中学同学,还是和异乡男子私奔,或者在冬山河畔孤独终老。这位缪斯少女的答案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宽广、更丰富的世界。
但来到台北念书的第一天,简媜就迷路了。
城市生活显然给了简媜一个下马威,找不到借住亲戚家的巷弄门牌,她甚至准备在教室过夜;
每天三小时往返北投中学的车程,她至少要吐两回;
交不到同龄好友,她只好自嘲是乡下土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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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投中学官网
但简媜并不畏惧城市的冷脸。
坐在满是汽油味的车上,把书本翻得软趴趴;迷上写作,便把名家的文字看出火星子来,换得《雨的乐章》发表;没钱补课,自己拟定大学联考作战计划,每日凌晨四点起床早读,学到眼瞎也甘愿。
“轻飘”或许是对简媜最大的误解。
她的性格柔韧,带着生猛的血性,底色厚重,印着生命的执拗。简媜少女时期见证过波澜壮阔的人性,如同雏鹰一遍遍梳理羽毛、打磨翅膀,直至飞过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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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往事
1979年,自驱力满格的简媜顺利考入台湾大学。
初见椰林大道,简媜有种“阅兵”的感觉。从武渊国小到顺安国中,再从北投高中到台湾大学,都被她一一“检阅”过。
考入志不在此的哲学系,简媜日日忙着与理则学缠斗,好在挚友李惠绵为她出谋划策,她又以台大第一届散文奖第二名的成绩,替自己争取到转入中文系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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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左)和李惠绵(右)等人合影
在文学院,简媜与创作热恋,一连写了三天三夜,把宿舍的苏打饼干都吃完,拖着虚弱的身体和仍旧亢奋的头脑走进餐厅时,发现右手竟因长时间执笔而拿不起筷子。
但如此呕心沥血之作,等来的不是发表,而是退稿。
不过文学院也最自在,简媜听林文月老师的课、做齐邦媛的学生,跟着前辈的足迹,踏上古典文学的梦土;
她也会约上二三好友,女孩子们勾肩搭背着,绕到侨光汤吃傻瓜面,“骚扰”卖傻瓜水果的老夫妇;
或者独自带着唐诗晨跑、时不时逃课、酿橄榄酒;
又或者和初恋看海、相恋、争吵、直至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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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中)与友人
静谧深邃的文学院、二十四教室的阳光手印、女一宿舍咿呀作响的木板床……
台大校园里,处处是她留下的轨迹,这些点滴都被她好好收纳进文字世界。
在从容与平静中,充满灵气的文字倾泻。
她写花的朵影、叶的凋图、情的沧浪、人的聚散,她也谈理想、抒感怀、记乡愁、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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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于台大校园傅园
大学四年,简媜的散文得过台大文学奖、台大文学院学生奖、全国学生文学奖、台大中文周奖等各种奖项,校内各种刊物上,也常出现她的作品。
1985年,24岁的简媜在出版《水问》时,曾这样写道:“我的确愿意尊重《水问》为我的断代史。”
但《水问》,又岂止是简媜一个人的断代史。
台湾文学如同一团水雾,裹挟着海风,模糊了想象和现实的边界。
那片土壤潮湿又细腻,安放了无数细微的情感,也见证了无数学子的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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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水问》| 台湾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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仄起平落
大学四年,简媜写作不断、获奖不断,作家简媜呼之欲出,就在命运的某个分岔。
1983年毕业后,她南下前往高雄佛光山普门寺,从事佛经白话释义工作,整理星云法师的讲稿,生活作息与师父们一同,前后约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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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简媜
在普门寺,简媜以好奇之心,体会佛山方外的人生意境,在晨钟暮鼓中,参透“生老病死”的佛理,写出了《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大部分文稿,并在佛光山《普门》杂志刊登。
诗人痖弦曾说:“副刊是最适合人做梦的地方。”
的确如此,台北道场的师父到《联合文学》副刊参观,随手赠送的《普门》被时任副刊主编的痖弦看到,便挑选了多篇简媜的文章刊登,也正是那次刊登引起了重要的回响。
据说,当时文坛盛传简媜要出家,痖弦先生十分着急,便修书一封引她下山,说:“简媜,山下好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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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简媜、痖弦、楚戈、郑愁予
汉宝德、张宝琴、梅新
然而,简媜脑子里奔腾汹涌的却是工作、事业,以及更多的事业、工作。
下山后,她先是在国华广告公司撰文,社会的现实、资本的炒作,让简媜不由自主进行广告人的“特种训练”;
再是流转到《联合文学》做编辑,但过分消耗的编辑工作,变成了她吐不完的编辑劳苦经;
最终是重新回到写作,窝在台北木栅的高地上,过着与书本、稿纸相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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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用过的稿纸与秃笔
1988年,简媜与陈义芝、张错等友人创办大雁出版社,由她担任发行人。
大雁书店是简媜倾注了心血、梦想、情感与胆识的创业举措,也是一段与好友排成雁阵,复活人文精神的岁月。
书店的字体、设计的构思、出版的规则……简媜和友人如同大雁般列队高飞,从造纸开始,不断地实验、修正,造出理想的鲤纹纸、松华纸、山茶纸以及海月纸,用于书籍的封面与内页。
甚至连书脊都由手工糊制,使得大雁出版社的书籍质朴又轻软,如同古线装书般。
但由于出书成本太高,几人又不熟悉出版事务,大雁书店无力与资本雄厚的公司竞争,亦无力与市场潮流并肩,最终陷入困境,直至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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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义芝《新婚别》大雁书店初版(部分截图)
低谷之上,必有高山。
自1985年至1995年,简媜出版了十本书,得奖连连:
1990年获第三十一届文艺奖章;同年获第三届梁实秋文学奖散文奖;
1992年获第十四届联合报文学奖附设吴鲁芹散文奖;
1995年获联合报“读书人”最佳好书奖;同年获第二十届国家文艺奖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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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简媜获青年学生文学奖
儿时的村落、故乡的稻田、城市的观察、失意的苦楚……都化作她笔下构思精巧的散文,如同她的人生,平平仄仄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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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之重
深坑,旧称簪缨,是连接新北和宜兰之间的通道“淡兰古道”的要塞。
1989年,简媜背负着极大的贷款压力,在深坑买下一栋五十坪的房子。房子位于位置偏僻的山坡上,简媜偏偏很满意,或许是这里让她重拾了田野之乐。
彼时接近30岁的简媜,正处于梦与现实的边缘。一边是写作带来的成功,一边是对社会的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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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于自家前院
即便长发长裙,年轻的简媜总有股清冷、硬朗、置身事外的气质,一杯曼特宁喝完必吞云吐雾,常被同事唤作“简兄”。
她曾渴望过真爱,幻想拥有自己的小孩,但觉得自己更适合独自度过人生,甚至提前安排好了养老保险,不致让晚年太过凄凉。
时间确有一双鬼斧神工的手。1995年,34岁的简媜经朋友介绍结识数学家姚怡庆,三个月后闪电结婚,顺带做了母亲。
母亲、妻子、儿媳,这些她从未拥有过的身份几乎同时加诸在身,作家简媜便只能见缝插针地存在。
她趁清晨家人未醒时写,在任何可以写的地方写,找所有找得到的零碎时间写,只要凝神进入状态,人声鼎沸也影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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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
她说“活生生的现实”像一条狼犬,但她毕竟老练了,“懂得叫它趴下、不许动”,因为“你不驯服它,它就吞了你”。
新生的婴孩当然也成为她写作的主题。
在《红婴仔》中,简媜用近乎白描的写法,不厌其烦地记载了儿子的成长状况,以及作为母亲的思考。
而这些困惑、思考,简媜早早就在《胭脂盆地》中写下。
“听说您的学生没有念到一半去跳楼、自杀的,我想请您‘出山’来教我的小孩,这样我就不必提心吊胆了。”综艺《见字如面》里,姚晨朗读了简媜写给孔子的一封信,讨论现代教育问题,长信读毕,满场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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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晨在《见字如面》朗读简媜节选作品
事实上,简媜的书写,常常有细小而排山倒海的泪意。
《水问》是大学女生的闺阁心事;
《女儿红》是女性生命的长诗;
《红婴仔》是骤然跳入家庭的心路历程……
在她笔下,女性真正拥有的是自己的眼泪和经血,是一半壮士、一半地母,也是要一片天,得靠自己去挣的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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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的部分作品
简媜不同时间的书写,正如读者身边的同学、密友、姊妹,也像母亲——各种年龄段智慧、有力的女性形象。
而简媜文字的厚度,从不止于对个体的关照,更在于集体记忆的探寻。
1993年秋,在《联合文学》副刊的筹划下,简媜前往福建展开寻根之旅,那是她第一次回到中国大陆。
在《天涯海角》一书中,简媜正面考证、回溯了简氏宗族的来源,以及先祖渡海登台垦荒的始末、台湾兴衰起落的风尘。
从个人命运到家族命运再到全岛民众生活命运,简媜构建起家族式的文学史,以此称量文学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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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
相逢在大陆对岸,简媜的白发银光闪闪,她仍在阳光进门时写作。
或许,就是这样的韧性,让她能够一再翻新自己的高度。
正如她所说:“身为作家只能葬在白纸黑字里,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江湖,故愿继续长途跋涉,独自一人,走到行兴自消之处,写到江郎才尽之时。”
而我们也透过她的文字、她的笔,不断拥抱年少时的文学热情。
她是我们都有过,或仍在酝酿的文学梦。
内容策划: 翟晨旭 夏夜飞行
排版设计: 蕾蕾 洛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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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杂志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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