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调解书，保住小镇千余“妈妈岗”

“法官，我们的厂子，没出什么事儿吧？”

机器轰鸣的车间里，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法官孔立明的目光对上了一双双怯生生的眼睛。放眼望去，这家位于山东省菏泽市定陶区孟海镇的企业车间里，基本都是四五十岁的女性员工在流水线前进行操作、分拣、包装——她们每天生产着发往全球60多个国家的木制餐具。

这是2025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的法官们出现在孟海镇一家企业的车间里。他们为了勘验一起专利纠纷的技术事实而来，却意外发现，这场诉讼牵动着上千个家庭的生计。

求真：现场勘验细辨曲直

一项专利，两次诉讼，牵动着三家民营企业的神经。

涉案专利系“一种新型木制刀叉勺热压成型机”的发明专利。专利权人森某公司向山东省济南市中级人民法院起诉，主张智某公司生产并向佳某公司出售的被诉侵权设备落入涉案专利权保护范围，请求判令两公司停止侵权并赔偿20万元。一审法院经审理认定被诉侵权技术方案不落入涉案专利权保护范围，据此驳回森某公司全部诉请。森某公司不服，依专利侵权案件管辖规定，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2024年，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全年受理案件超过6000件，审结超过4000件。仅从案件数量来看，法庭的工作负荷已经超过了很多一审法院的工作量。一项关于餐具生产设备的专利，一场标的额约20万元的诉讼，为何会让最高人民法院法官大费周章、赴实地现场勘验？

“被诉侵权设备体积庞大，且尚在车间运营中，系争技术特征所涉部件庞杂，需区分开机、关机不同状态从多个角度近距离观察，远程在线勘验难以查明复杂技术事实。”该案主审法官孔立明道出现场勘验的必要性，“而且被诉设备价值较高、产值巨大，如判被诉企业停止侵权将会使其陷入困境甚至引发破产，属典型的‘案小事大’专利案件。”

“时间紧、任务重，只能‘特种兵式’出差，还真有点狼狈。”从贵州省高级人民法院借调到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工作的四级高级法官舒金曦在此次案件的实地勘验中担任法官助理，她笑称，几位法官为节省时间，在狭窄的车厢卫生间里提前换好法官制服，列车抵达菏泽后，在站台上以面包和矿泉水匆匆果腹，便带着案卷与技术图纸，驱车直奔数十公里外的涉案企业车间。

车间里，热压成型机轰鸣作响。法官们开始了近三小时的勘验。技术比对看似专业枯燥，却关系着案件的核心争议：被诉设备是否构成专利侵权。

如何既厘清争议焦点，又化解心结？合议庭安排双方代理人及公司负责人与技术骨干全程参与勘验，并全面深入发表技术比对意见，尤其在关键技术特征上，采取了多轮辩论、逐步深入、言无不尽的比对方式，确保双方诉辩意见得以充分展现，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双方在认知上互不理解、情绪上严重对抗的紧张局面。

“通过我们的专业询问，也让双方当事人更清楚专利是否落入保护范围，以及会存在哪些诉讼的风险点。”从国家知识产权局借调到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担任法官的杜国顺道出了勘验的专业价值。

“机械类专利案件的核心在于技术特征的精准比对。”在技术勘验的关键环节，合议庭成员、法官潘才敏凭借其多年审理知识产权案件的经验，准确地把握着勘验节奏。

“涉案设备机械结构复杂、体积巨大，勘验难度不小，对任何人都是挑战。”原告代理律师靳晴感慨，“但最高法的法官们展现出的专业素养和耐心，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法官进行的专业勘验，是让双方最终能坐下来谈的基础。”

破局：力促“冤家”变“友商”

“案子对我们厂子会不会有影响？”现场勘验时，有女工悄声询问正在勘验设备的法官。

这个充满忧虑的问题，与车间里埋头工作的女性身影重叠在一起，让合议庭成员深受触动。

合议庭了解到，被诉企业是所在乡镇重点企业，其车间一线工人几乎全部为女性职工，年产值高达数千万元，产品远销欧美。该企业带动上千人就业，为解决菏泽农村地区妇女就业、创造税收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

如果作出侵权判决，企业可能立刻就要停产并陷入困境；如果作出不侵权判决，则会影响权利人的创新积极性。

“通过调解使得当事人尽早从纠纷中解脱出来，恢复正常经营和良性竞争关系，显然是该案纠纷最优解。”经过近三小时勘验及技术比对，合议庭认为调解时机已经成熟，带领双方当事人到被诉企业办公室召开闭门会议，帮助其进一步理解争议焦点。

“我2019年申请的多项专利，这么多年过去，抄袭者怎么可能不作一点改变？就是应该构成等同侵权！”

“一审已经作出了不侵权判决，技术方案不落入涉案专利权保护范围，我们没有侵权。”

会议室里，双方当事人及代理人各执一词，剑拔弩张。

眼见调解陷入僵局，合议庭适时介入，向双方当事人阐述双方在本案中的有利与不利之处及判决风险。

“涉案权利要求的撰写方式过于具体琐碎，为竞争对手提供了较大避让空间。”

“被诉侵权设备在整体上借鉴了涉案专利发明构思，虽细节上有所差异，但不排除等同原则的适用空间。”

“把格局打开，将视野放宽，你们产品的国内国际市场都很广阔，‘蛋糕足够大，和气能生财’。”

“应该把经营重点放到进一步的技术研发和市场开拓上。”

听着法官抽丝剥茧的分析，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

“这么好的行业，这么好的商品，都给‘卷’成白菜价了。”原告当事人范某表示，比起专利侵权，更让他生气的是出口行业的“内卷”和无序竞争，法官关于“合作共赢”的提示让他有所触动。

“在最高人民法院法官的协调下，我们达成了一份不公开的、令双方都满意的和解协议。我的当事人主动撤回了上诉。这份裁定，没有输赢，只有共赢。它为我们双方卸下了诉讼的沉重枷锁，留下了一个开放、合作的未来。”律师靳晴诚恳地说。

经过近两小时耐心劝解，双方预期有了大幅调整，最终握手言和，被诉企业当场支付和解金，权利人则撤回起诉和上诉。

回响：温情守护万家灯火

夕阳西下，在佳某公司的厂房前，几位当事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双方企业负责人诚挚感谢合议庭耐心细致勘验并居中斡旋调和，表示今后一定会从本案中汲取经验，在专利权利要求的撰写上及生产设备的专利合规审查上投入更多成本精力，并笑称不打不相识，甚至相约改日以酒助兴，化敌为友。

工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三三两两走出车间，她们的脸上带着安心的笑容——没有人知道这场持续到傍晚的调解细节，但所有人都感觉到“公司没事了”。

“这个案子让我看到，司法智慧可以超越‘非黑即白’的判决。”被告代理律师曹高明表示，当事人对调解结案的结果表示满意。“法官没有局限于技术特征的机械比对，而是站在服务行业发展、保障民生的高度促成和解。这也让我们意识到，律师的价值不应仅是争取胜诉，更在于协同法院，为纠纷寻找对社会最有益的解决方案。”曹高明说。

“司法裁判不能脱离社会现实。”孔立明望着这一幕深有感触，“特别是对于民营企业，一纸判决可能决定企业生死。我们既要守住法律底线，也要考虑产业发展和民生保障，努力实现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有机统一。”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舒金曦感慨，“如果此次我们没有奔赴现场，就不会了解到本案还将影响这么多农村妇女的就业和基本生计。作为法院干警，不仅要‘坐堂问案’，更要主动走出法院大楼，深入乡村田野、厂矿社区，倾听民声。”

夜幕降临，孟海镇的灯火次第亮起。车间的机器还在运转，女工们的身影已融入夜色，回到她们用双手支撑起的家庭。

在返回北京的列车上，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法庭的法官们已摊开下一叠案卷，窗外的华北平原沉入寂静。

司法的温度，或许就藏在这一趟趟不远千里的奔赴之中——它不声张，却稳稳托住了生活。

来源：人民法院报·1版

记者：乔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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