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年过去,青春终得抚慰
纪念《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国内公映
(公映名《天鹰战士:最后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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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11000字 预计阅读时间:40分钟
作者:Acchan(豆瓣同名) 一个努力争取不做谜语人的迷影人
简目
一 内化的伤与爱
二 自伤式自恋的旧EVA
1 从自伤式自恋说起
2 旧EVA烙下的知觉/记忆
三 自爱式自恋的新EVA
1 视觉与环境的颠覆
2 角色的颠覆
2.1 绫波丽——来自母系象征的关爱
2.2 明日香——她者的分离
2.3 真希波·玛丽——自爱式自恋的引导者
2.3.1 来自二次元的真希波
2.3.2 穿越幻想的天使,以及留存幻想的使徒
四 终
让我们直奔结论,《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本文使用原名,下简称《终》,不用国内译名《天鹰战士:最后的冲击》;整个系列简称EVA,TV版和旧剧场版简称旧EVA,新剧场版四部曲简称新EVA),到底终结了什么?或者依存温热的感知,《终》扑面而来的情感洪流是什么?我们对此所唤醒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这里我并不想完全依据枯燥而坚实的符号层一一对应拆解庞大的意义隐喻场,以及询唤起它的社会文化架构(已有太多完整而优秀的解读),我想从我们潜存的印象和记忆出发直面它的形象与肌理,或者说,从EVA这个系列埋在我们身心里数十年的情感基因出发,去探寻它持续引发我们底层体感的影像印迹和意识图腾。因为EVA足够特殊,特殊到和我们的个体深度纠缠,也和我们的世代紧密连接。
一 内化的伤与爱
毋容置疑的是,终——世界的终结,首先发生在TV版的结尾即旧剧场版《真心为你》。伴随那首卷起无尽坠落感的《Komm, süsser Tod》(原歌名为德文,中译《来吧,甜蜜的死亡》),我(真嗣)的精神走向毁灭而引发了世界的毁灭。更疯狂的是,在这期间,我(真嗣)没有任何行动发生,在完全放弃了主体和意志的瘫软而失神的注视下,被动等待着毁灭的来临。
在此之前,我们或许见过太多各式的末日景象,但恐怕很难找到EVA这般毫无作为的“任性”的终焉之景,也因为它的“任性”,才足够有力地给我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情感体验。直到今日,得益于这个情感认知水平大幅提升的当代世界,我们也才能确信地给出判断:哦,原来那是抑郁症的反应,是如溺水般无法动弹的躯体化症状,原来我(真嗣)经历的不只是这个客观世界的末日降临,也不单是主观意愿的崩坏,而是一次撕裂灵魂的病理性伤痛。(一个有趣的对比是,2011年上映的拉斯·冯·提尔的《忧郁症》也完全可以对照《真心为你》的疯狂,同样是一部在无法用意志支撑行动的蜷缩的躯体中走向世界毁灭的作品)
必须提及的一个客观事实是,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抑郁症这一概念,是在大约2010年后,才系统性地、公开地成为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世界性的公共卫生问题,也才作为一项急切而深沉的人类议题,逐渐在日常公众间被广泛地传播和认识。相对之下,21世纪之前的世界,尤其是东亚的公共话语空间,对以抑郁症为中心的精神疾病等概念的认知,还大多处于一片混沌无知的蛮荒之态。(当然,时至今日,对抑郁症的认识也亟需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和提升)
所以就其体感的塑成顺序而言,我们(此处的“我们”指涉的大约是80后及Z世代这代人,及象征意义上的同类人群)并非是先认知了它,而是先感知于它生长于它,或者说,我们和它自初始起就保持着相互纠缠和相互刺入的潜在关系,而非是用当下已然清晰成型的概念与其迅速相分隔并采取正当的处理措施。换言之,它及其一切的辐射,就是我们的一部分。
落到EVA的特殊性上,可以说,这种和心理伤痛的深度纠葛正是我们进入EVA的起点,亦是EVA给我们埋下情感基因的起点,而非仅仅是一项主体对客体的视觉经验、一次无关身心的概念思辨、一场引发智识活动的符号游戏、或者一出只为彰显艺术存在性的抽象的表演秀。EVA从来不止于此,不止于它作为视觉那头的视听客体,它早早地参与进了塑造我们身心感知和意识流动的过程,或是承托、或是放大、亦或是倾泻,最终也才有了《终》给予我们的抚慰。
在承认并内化这一切的深度连接之上,我们才会直面新剧场版《终》的结尾。那么,再次回到那个最直接的问题,或者说敞开我们的知觉,《终》扑面而来情感洪流到底是什么?我们对此所唤醒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
当区别于无尽下坠的《Komm, süsser Tod》,即起于哀婉却转于温柔而落于明亮的——昭和年代特有的那种柔媚的明亮——《VOYAGER~日付のない墓標》(中译《远行者~没有日期的墓标》)响起,一切已然明朗,当然是那个永恒却又珍贵的答案,爱,温柔的爱,关怀脆弱的爱,是被数十年的心灵伤痛截断人生回路之后,重新收获的爱;
再进一步析出它的结晶吧,就像是那种本来基于左翼情结的、面向人类和世界的、蓬勃而庞大的充满力量的爱意,却调转了对象而对准自己,用这样庞大的爱抚慰自己,并告诉自己是被人所爱的,也是值得被爱的,过去一切的伤痛都值得被温柔对待,我(真嗣)正是万千连接下的爱意托举而起的。简言之,《终》泛起的爱意,是一种以温柔的眼神注目自我的自爱,我们的眼泪正是为被温柔安抚的自己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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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自伤式自恋的旧EVA
1 从自伤式自恋说起
这里,让我借用日本精神病学家斋藤环在其著作《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有关“自恋”的概念这样表述:EVA系列两次集聚起所有能量的结尾(即从旧剧场版的《真心为你》到新剧场版的《终》),可以说就是从“自伤式自恋”到“自爱式自恋”的转变。
斋藤环所用的“自恋”一词,并非取其贬义,而偏向中立甚或褒义,他对待“自恋”的态度,和自体心理学派创始人科胡特相似。科胡特批判过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古典理论,在那里,自恋意味着一种人格缺失,导向病态、不成熟的、需要被克服的心理状态。相反,科胡特认为,自恋是人格的“核心燃料”,它的健康发展——即上文所提一种自爱式的自恋——才会构建出健全的人格,若它的发展受挫便会导致病态。
(在《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斋藤环所言的自恋,并非完全基于心理学概念所言,而是包含了世俗日常的文化意义,以及由此涉及到的感性体察。本文对自恋等心理学概念的使用,完全和斋藤环一致。另,本文并不作任何学术意义的精神分析和心理学分析,一切概念只为一种知觉现象学维度下的美学体察服务,最终目的在于打通《终》这部作品带给我们的感知情动,迟来的说明。)
斋藤环所谓的“自伤式自恋”,是一种通过伤害自己并拒绝外界客体世界来确认自我存在的非健康心理状态(斋藤环强调大多的自伤式自恋并非是严重的病理学意义的心理疾病,而是心理困境),或者说,自伤式自恋者往往习惯于持续地批判自我、否定自我以颠倒自我的存在感——只有把锐利的尖端对准自己才能反向确认自己奄奄一息的边缘式的存在感。
EVA的主人公碇真嗣正是一个完美符合“自伤式自恋”属性的角色(也正是由EVA开启了自伤式自恋型(男)主角的日式二次元的转向,在这条延伸线上有太多经典的同类角色,如为ACG圈熟知的《最终幻想7》的男主角克劳德,都是典型的后EVA时代的“自伤自恋式产物”)。
旧EVA的“迷人”之处(让人沉溺的而难以脱离的),也就在于围绕着这种自伤式自恋所构造的艺术氛围。如果说,现实世界心理学视角下,自恋是一件让人不得不谨慎对待的人格属性,那么艺术表达中,自恋往往就拥有了不可估量的话语权,很多时候它不但不需要谨慎处置,反倒会成为艺术表达的核心情绪。
2 旧EVA烙下的知觉/记忆
我们可以试着自由地唤醒那些已然扎根进具身记忆层的图像/影像——夕阳下交错的轨道、绵绵不断的蝉鸣、对准头部变形的鱼眼镜头、电车轨道的独白、大人们位于高处的冷淡距离感、长达数分的静止帧、EVA机体们凝视我们的巨大眼睛、孤独伫立的非人生物体莉莉丝,以及一切占据空间和体积的实体:建筑-清冷的团地群、大地-红色海洋的覆盖、天空-电线杆的分割、星体-月球静默的“白噪声”,太多太多的碎片、经验块(这些不止关于具体的心理情节,也是从图像层来看的知觉属性)无不被起于碇真嗣(及众人潜意识)自我隔绝的孤离气息所浸染,并弥漫至所有时刻,似乎静置的非人性的一切才是真正的主角,而人类不过是它们的载体。
以及,EVA的声音大多时候是由沉默、空白和背景音构成的,而非饱满和富有生气的表达欲(所谓的充满生气,这往往是那个时代的动画的整体印象,尤其和实拍片相比较,其戏剧表演系统总是会着重于对声音——语言、效果音——的表现,或者说人物表演是高度舞台剧化的,夸张化的,继而是充满能量的),是总是不愿言说却被迫言说的疲惫在起作用,是某种潜意识的耳鸣在低沉作响,祈求安稳的静谧接管当下。
沉默一来是起于特摄科幻趣味的BDO效应(Big Dumb Object)——包括各式建筑和非人生物/机械物,那是不可被言说和心灵捕捉的领域,总是聚集起一种缓沉的物质惰性压制着整个空间感,二是来自大人们控制了信息速率下的阴谋论世界,是他们主导了EVA的叙事性,常常决定着故事的说与不说。
再从沉默的第二点继续深入至整个记忆层的图像印迹,我们会发现,旧EVA的世界,是一个在大人们的阴谋下悄然运作的世界,它直接体现为整个旧EVA赋予叙事层的碎片式的神秘主义口吻,是符号/碑文/古籍/组织这类宗教式的非人的寓言载体在操作着一切视觉走向(NERV的logo、藏在黑碑背后的统治阶层、碇源堂的手套和眼镜),故事的重要信息往往和他们的形象绑定并被刻意切分成碎块。
这样想来,大友克洋的《阿基拉》不正是同样的故事吗?青年和一手遮天的权贵世界的对抗,被黑暗侵蚀身体最后也痛击黑暗。其实从《阿基拉》到EVA系列发展至今的二次元,几乎讲的都是青少年们的斗争(与此形成对照的押井守却不是,远离青少年,常聚焦在位于世界中间层的“成熟人群”)。不一样的是,大友克洋们的主角终归发挥了他的主体性,而EVA走向了反面。
所以整个旧EVA情感能量的流动可被分为两个大的区块。一个是笼罩在头顶的“黑色天空”——大人们的世界主导的一切的外在力量,从父权意志一直联通到“外星人”,甚或地球、月球的“意志”,它们似乎总是突然地闯入和发生,君临头顶(站在高处的父亲、盘旋的使徒/敌人、被仰视的EVA自身);一个是蜗居独处的私人空间,医院隔间、地铁、监禁室、无人的教室、卧室、更衣室、驾驶舱,总是被背景声或白噪声勾勒的孤独感接管,甚至明明是开阔的自然场景,却完全被那块小小的运动场、公共座椅所抢夺空间的存在感。
两个区块的交接形成了一次次声音-空白的回荡,旧EVA扎根进我们情感基因中的知觉记忆正是来自于这些空白留下的心灵孔洞。而试图填充这孔洞的,是各式的心声与回忆形成的泛意识流效应,一种表现主义式的心理化表达,常常和各样的背景音形成隐秘的和声,或是悄然挑逗耳膜,或是引起颅内共鸣。
这些时刻,内倾化的意识突然而至,取代表层意识:绫波丽的眼睛诞生出的自我意识诘问、真嗣总是望向的那块天花板、明日香的自我暗示、美里和加持的隐秘往事。说到底,EVA的视听终点并非叙事,而是无法控制而尽数倾泻的心理化乱流,拒绝这个客观世界——设定上是一个从宇宙起始的“外星人”的故事——的走向,躲藏进意识世界。
不如说,整个旧EVA甚或于一部分的新剧场版,就起于一次次巨大而沉滞的拒绝,那种自残式的逃避和消解、随意识之流飘荡的自我感知,与强客体化的科幻设定形成了巨大张力(会不由自主联想到塔可夫斯基经典名作《飞向太空》,那种在极强的物质惰性间缓慢潜行的意识领域的张开)。除了那些出于二次元类型需求下的娱乐情节——几出微型的日常轻喜剧和紧张刺激的特摄式战斗,我们几乎没法把任意元素从其庞大至压迫的拒绝之态中剥离开去。
实际上战斗本身也无法被完全剥离,驾驶舱的匹配系统——屏幕所示为DNA般的螺旋状图示——就是围绕着“拒绝-接纳”的同步性这一不断往复的原始概念所进行的,尤其是初号机这一象征,拒绝绫波丽、拒绝碇真嗣、拒绝使徒-渚薰、到拒绝莉莉丝即拒绝创世(同时莉莉丝和绫波丽拒绝了碇源堂),也就拒绝了所有人类。
于是碇真嗣拒绝了他者,也拒绝了自我,主体性被彻底消解,无法维持人形的完整。虽然,凭着渴求连接并恐惧消失的本能,他最终保留了自我和明日香这个唯一的她者,但最后的最后,他无法跳出自伤式自恋的束缚,仍趋近于本能地选择了拒绝她者,拒绝这个世界,旧EVA至此,彻底结束于心之壁的再次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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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自爱式自恋的新EVA
1 视觉与环境的颠覆
而面对这十多年间持续沉溺在自伤式自恋的整个知觉/记忆层,《终》决定彻底终结它,并以“自爱式自恋”的姿态重构其肉身。那么,换一种问法,《终》的爱,究竟来自何处?
首先是图像/影像端的颠覆。不难看出,先是视觉基层的调换,《终》的明媚和暖色替换了旧EVA的冷暗色调,我们会惊觉其感知落差——旧EVA那些最为挑拨心弦的表现主义式光影流已不见踪影;
从基本的画质而言,新剧场版基于数码作画的光滑感带来的“真实度”和“流畅度”,已然完全消解了赛璐璐作画层在微观上那种毛糙的不均匀性(手绘质感、颗粒感噪点),而后者本就更适合精细表现动画的光影落差。或者说,对比数码作画,在同等制作规模下,赛璐璐年代的动画更难实现复杂立体的空间表达,所以也才更偏爱表现主义式光影流以简化制作,并契合舞台剧化的戏剧系统,弱化背景环境。
一旦如此处理,就天然地会突出角色其个体本身的处境,也就是和客体环境相互对立相互制衡的处境,客体环境并不包围/容纳主体,环境很多时候只是一个背景,一个舞台。到了《终》,基于当代数码作画的精细度(以及足够的制作资金),以及更易和背景空间形成更丰富的镜头关系,角色和环境产生了更细致的实感性的互动,环境得到了更为细致的和客观化的补充,主体和客体是一个互相打交道的融合之态。
然后是空间的调换:附有一丝原始气质的阡陌村落取代了以前并排孤立而伫的团地建筑群;亲近土地的劳作赋予了日常性饱满的质感,而非全部用来展览庵野秀明那群宅友们所钟情于的机械运作;“自然”这一概念得到了完整而丰满的展示,不再屈从于旧EVA中黑夜和夕阳的遮掩,更不是为了用以衬托角色们心境的背景板,它与正午阳光为伴,它充足地自立于此,为人类提供力量,也为人类所守护。
一言蔽之,环境和“客体”都彻底活了,充满了有机感和人味儿。村子之外仍是旧EVA的世界,被腐蚀的世界,村子内则彻底翻新为了一个昂扬的人类乌托邦,人类灿然而踏实地活在地上,而非第三东京市的地下世界。
我们还能回想,旧EVA世界里的人类,几乎总是有躲藏于掩体的危险镜头,而《终》几乎没有设定人类被动避难的情节,转而是选择集结成群,主动出击。旧EVA中,每当避难发生,空荡的城市街景总会成为一组余音从镜头前一扫而过,引起我们的额外注意,那是泡沫经济年代特有的日本的社会面貌,一个高度资本化的文明空间留下的回响。
相较其他同类作品,EVA的后末日世界观算是细致刻画了90年代日本的日常生活态,本是在写实层面增加鲜活感和世界观的真实感。但每当空镜头扫过,每当它成为战斗的舞台被抛下时,就总是无法掩盖它萧条寂寥的气息,总让我们感知到有什么随着人类和城市一起消逝,这种时代性的内里的伤怀是无法被忽略的。
这个意义上,《终》重新孕育了汲取大地养分的人类,远离高度资本化原子化的城市文明,,在近距离重建心与心的连接,也算是从内里对日本泡沫经济时代的一次彻底告别,亦呼应了日本新世纪二次元创作的舞台从城市中心朝边缘乡镇的转向,亦是从宏观历史大故事到微观个体小故事的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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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角色的颠覆
2.1 绫波丽——来自母系象征的关爱
然后关于角色。首先说绫波丽的颠覆(此处我们从整个象征而非单个设定的角度把她指涉为“绫波丽”这个意义统一体),最直接的当然是绫波丽这一角色,被真正赋予了人性底层的感知能力,她和母婴产生连接,和村中劳作的妇女产生连接,也和怀孕的母猫产生连接。
母婴、妇女和带着小猫的母猫,三种典型的母系象征也从背后串联起了葛城美里即庵野秀明所谓的“EVA真正的主角”,或者说是宫崎骏式的行动着的大女主,这是碇唯——这个消失的母亲——一直匮乏的象征功能,葛城美里成为了真嗣事实上的母亲(一个剪辑上的细节是,明日香说“真嗣需要的是妈妈”,此时的镜头则切换至美里的戏份,形成暗含的指涉)。更重要的是,绫波丽也把这份囊括象征意义的温度传递给了真嗣,使其获得了行动的内驱力。
显然,此时,由母系象征集聚而起能量链——劳作和孕育、关爱与牺牲、接纳与包容——颠覆了旧EVA这个绝对的父系能量体系,也彻底重构了旧EVA阴郁的情绪基调。而此时的碇源堂和冬月单独属于另一想要重塑世界格局的势力,他们的身边没有任何他者的聚集,只剩残存于旧EVA世界图式下的他们自己(形式主义的、黑暗的分割),和无实质灵魂的机械作伴。
弗洛姆曾在其著作《爱的艺术》的第二章“爱情的理论”中强调:“母系社会的原则是爱和无条件的平等”,不同于父系社会的有条件的爱与服从,且母系社会(的宗教)“扎根于人类与大地的亲情中”,创造了一种“普世性的社会与宗教理想”。毫无疑问,这正是《终》的人类聚集地所努力展示出的氛围。
那么,在这种母系象征的颠覆下,真正意义上的具有完整结构的人类社群出现了,并参与了重塑知觉/记忆层的核心运动,这完全区分于旧EVA那个几乎只由青少年学生群体-大人世界的战斗单位这两极所区分的标准的“空荡荡”的二次元空间结构,哪怕EVA已竭尽全力地刻画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却也无法彻底从底层知觉抹除那种特有的二次元极化结构下的失真感(当然这份失真感并非缺陷,它仍然位于这种特殊的二次元气质内)。
我们大可回想真嗣探访绫波丽公寓那场戏,成排而建的密密麻麻的简易团地,建筑作业的背景声作伴,但整个表现节奏下,偌大而空荡的空间,像显得没有任何额外的NPC而只有绫波丽居住其中,他们不用和任何额外的生活人员产生交往。
相反,在《终》的人类社群内,空间是互融的,我们的身体总是被其他的身体所连接,形成不停交织的运动的网格,和碇源堂所处的那个被彻底分割以至于无法产生运动网格的旧EVA的世界图式形成完全的对比,活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也因此,以绫波丽的视角代入的活的世界,这个需要一一确认每一份细小温情和关怀的日常,是敏感的、细腻的,也是如她所言令人害羞的,甚或可说她与这个世界产生连接时的柔和与青涩的姿态是令人肉麻的、脸红的,正如触碰伤口长出的新肉那般细密地瘙痒和酥麻,以及那一丝仿佛触碰到裸体而非皮肤的羞涩。
总之,以碇源堂为中心的大人们的阴暗世界崩塌了,真嗣得到了所有人的关怀,青年们也得到了新的呵护,并成长为新的大人,创造出一个新的充满爱的世界,伦理和秩序被重置。《终》带来的明亮不仅来自视觉基层,它的世界格局从根上就跳脱出了阴翳遮天的阴谋论气息,成型于一个充满关爱和连接的小型乌托邦,一个明亮到透明的世界,一眼望去尽皆所见,没有任何隐秘的神秘主义语气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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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明日香——她者的分离
相对绫波丽这一母系象征链上传递爱与温暖的施动者,明日香是一个平行于主体的她者。在旧EVA世界,明日香的形象——她的肢体表达、她的语气、她的情绪反馈——是最接近于承担着观众们二次元幻想的那个女性客体,她未被母亲的象征所分散(她也需要母亲这一象征提供情感支持),因此也就是完全能挑起情爱指向的一个角色,承担了大部分的符号消费功能。
如斋藤环所言,往往自伤式自恋的男主角都有一个标配的后宫群,以弥补他们在情爱方面的缺失。就其结构性而言,比起分担母系象征功能的绫波丽,明日香无疑位于这个后宫的中心,真嗣对她的情感出于异性的吸引,而非朝向温暖的母体。
但实际上,明日香恰恰走向了她定位符号的反面,走向了二次元幻想的解离。旧EVA中第一次解离来自于明日香对加持的强行告白,那也是我们代入自伤自恋的主角位格而经历的一次强烈的性挫折体验,这个人喜欢的不是别人,是性资源的顶端者,是碾碎我们幻想的一种真实角色。最后一次解离发生在《真心为你》的结尾,作为这个世界上仅剩的她者,她拒绝了我的主体并投下厌恶的神情。也就是说,明日香非但未满足符号层的美好幻想,还反过来引出了我(真嗣)自伤自恋的痛苦。
作为对照,《终》的明日香同样属于她者,并升级为绝对的她者,她的人生轨迹彻底远离了我(真嗣)的二次元幻想,她的情感彻底指向了另一个他者,而不和我发生主-客体维度的纠葛。哪怕是讨厌我(真嗣)鄙视我呢?若是如此,这至少是在我自伤式自恋的人格属性内发生的交互,我自我否定自我贬低的伤害得到了印证——我不配得爱,她并不爱我,并伤害我。
事实上,此时的明日香所完成的象征功能并非是伤害的解离,而是健康的分离,是一个完整的个体通过建立对他者的边界才能竖立而起的成熟主体。换句话说,她不再是也不能是主体投射欲望的客体,她是一个同样有着完整自我边界的她者,离开了我(真嗣)自伤自恋的辐射范围。多少拥有些现代心理学认知的我们也能轻易地理解,建立自我边界正是一种成熟的自爱行为。和明日香的“告别”,也意味着(我)真嗣抛弃“我执”,告别自伤自恋,转向成熟主体的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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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真希波·玛丽——自爱式自恋的引导者
至此,绫波丽的关爱,明日香的分离都旨在帮助我(真嗣)建立一个新的,健康的主体,连同之前图像/影像端的颠覆,这一切都是对“自伤式自恋”的自伤(自我伤害)的疗愈。而真希波这个角色,则是对“自爱式自恋”的践行,正如科胡特所言,自恋需要被引导为健康的自恋,光是疗伤即填补孔洞并不够,还得在孔洞之上建构新的主体。
斋藤环为说明如何“培养健康的自恋”,亦在《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引用过心理医生中井久夫的观点:“健康的精神状态是知道‘我是世界的中心,同时也只是世界的一部分’”,在理想状态下,这是需要两种矛盾认知的同时存有,是一组决定自我主体性得以成立的基本辩证关系,而非仅仅是零和博弈下一涨一熄的盛衰平衡。
而真希波玛丽恰恰是一个完全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或者说,是她在象征层横贯了自我人格的一致性,从未破碎,她一直以一种“我是世界中心”的姿态与周遭打交道,而无需被纳入任何额外的关系中。这里从两个维度论述。
2.3.1 来自二次元的真希波
第一个维度来自动画性/二次元性的底层视角,可以说,真希波的诞生是创作者们对EVA自身作为二次元亚文化这一载体定位的自我消费和自我反视。因为她的存在首先来自于其设定上的媚宅属性:天降美少女(甚至摆明了是物理意义的天降)、好身材、眼镜娘、元气、萌系口癖、战斗力十足、中二热血、些微轻佻而和男主无缘无故地亲近、且有意无心播撒微妙性意味的肢体接触,以及,影像表达上围绕她的一切凝视镜头。
其实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角色放入进EVA的世界。尽管我们会说EVA是双马尾傲娇娘、三无少女等经典二次元后宫设定的始祖,但我们肯定不会把饱含艺术性和现实意识的EVA与那些以纯粹的符号消费为重心的作品混为一谈。所以从艺术风格的一致性而言,真希波玛丽的存在完全是割裂的,甚至初见是令人不适而反感的。
简单来说,她就像那些活在自我世界里而无需“自降身价”迎合他人和俗世伦常的宅男宅女。但相反的是,她完全是以自尊自立的主体性态度伫立于此,无可动摇,并非自我麻痹自我欺骗自我隔绝,她和外界客体(他人与环境)保持着高效而平等甚或亲昵的关系,更不用自证存在,也不用解释存在,就完全正当地存在于此,纵是艺术风格的一致性也奈她无何,无法阻碍她存在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我们会发现,真希波本就是新时代二次元-亚文化群体境况的映射,当下的二次元-亚文化不再处于被拒绝排斥的灰色秘密地带,而成为了一种亟待彰显的个性,甚或铸造了一种新的社会人格表征,或者更平和地说,它已然融入了日常本身。正如庵野秀明个人的形象变迁,作为上世纪宅男的代表,如今以充满个性的正面形象融入了当代日本主流社会。所以可以说,在戏里戏外的双层意义上,真希波玛丽都独享她自身的正当存在性,一种完全自足的存在,即健康的自恋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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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穿越幻想的天使,以及留存幻想的使徒
第二个维度来自整个叙事自身的结构端,以及更深刻的内部象征性,比起形式风格的割裂,这是更容易被觉察的到知觉层的割裂,但也更复杂混沌。她不仅彰显着对其外部符号性的坚守,也本就肩负着叙事上最关键的功能,以“天外来客”的身份进入EVA的世界,并“扰乱”这个世界的计划,彻底拯救真嗣。
言至此处,一种对连续性溯源的诱惑在向我们招手,即望向孔洞的拉康式精神分析的引诱,试图彻底拆解真希波·玛丽的符号性,并发出质问,她到底是谁,又具备何种象征之力?且留下了何种以待拆解的虚像?我们唯一能从影像本身所获取的模糊信息,只有真希波对碇唯的爱与承诺,因为爱慕碇唯,所以承诺拯救真嗣,影像仅限于此。
那么,爱与承诺是拉康意义上的幻想吗?她的爱与承诺可被还原成为碇唯的母体象征吗?也就是,仍然是母亲代为拯救了真嗣?不,承诺与爱,这就是她的全部此在,或者说,不,请让我拒绝对其连续性的溯源和还原。以及,真希波与真嗣的情感交互,即从母辈之位滑动至情爱伴侣之位,而我对此也要说,它的滑动并不构成对其连续性的指责,因为连续性本身——EVA自身封闭的完整性,在此处,正是被撇弃和破坏的对象。
所以,她到底是谁呢?我更想用故事、用仅限于此的影像本身予以回答。她是故事的破坏者,是天外来客的命运修正者,是旧EVA的颠覆者,是新EVA的开启者和终结者,是真嗣的引导者,以自我的自给自足,引导我(真嗣)走出自伤自恋,引导我们以自爱式自恋的姿态,告别所有的创伤/EVA——さようなら,全てのエヴァンゲリオン(再见了,所有的福音战士)。这份告别,是基于成熟自恋的自我包容自我远行,而非故作理智地自我否定——那仍然导向另外的自我伤害。
若一定要以分析口吻所言,那么她就是拉康意义上那个穿越幻想的成功者,也同样是拉康意义上的那个“不存在的女人”(母亲?恋人?伦理守护者?二次元后宫?作者意志?),是素子和傀儡师融合后,在觉知到似乎获得了穿越有限的自我幻想的能力之前,瞬时降临眼前却又突然被子弹贯穿的那个洒落光辉的天使。

好一个天使,这不就是一个最为标准的幻想?那么,我会继续说:不,请让我拒绝回到精神分析的创伤性链条,因为,这样就又回到了旧EVA那个由精神创伤构成的走向崩坏的世界,又回到了自伤式自恋的自我闭塞中去,又回到了精神分析本身无法被填充的孔洞中去,回到了自身的匮乏中去。
如果我们一定要坚持把天使视为幻想,那么天使(angel)就化为了使徒(Angel),使徒,即是渚薰。渚薰就是那个幻想中的天使/使徒,理想的、完整的、极度柔和的、不具备私人脾性以至于圣格化的完美象征。
一如他的角色形象,总是享有柔光的祝福,环绕古典乐的雅致,以祥和的静态POSE示人,仿佛美丽无瑕的雕塑,和永远僵化而严肃的碇源堂——这具邪恶的雕塑——形成视觉的对称。所以,他失败了,对真嗣的救赎被撕碎了。因为他最终不属于有限的人类,他终究被迫“鄙视”人类——尽管他总是谦逊而温和的,但那是他把自己放在高处而形成的俯视,是对自己的俯视,也是对真嗣——一切残缺人类——的俯视,那不过是作为完美者的他需要背负的诅咒,来自圣者的自以为是的自傲,而非自足的自恋。
或者说,让我们越过结构主义消解主体的“诅咒”,进入现象学构建主体的维度,勇敢拥抱她吧——就像她给予我(真嗣)的肌肤相贴的拥抱(是的,我们总是能触感到真希波的肌肤的温度和柔软,嗅到真希波贴近眼前时的气味,脱离了生命之水的人的气味),拥抱无需连续性和完整性来保护的、横贯在断崖上的、无条件的爱,这份爱,是献给积累了二十年伤痛的我们的温柔特权。
所以,我们要拒绝使徒成神的诱惑,也要拒绝把天使彻底指认为幻想的懦弱。就是说,从弗洛伊德到拉康的创伤分析,一切的主体被解构,在如此激进的现实主义面前,我们没有任何构建可言的、脆弱的主体只会被彻底击垮,那么我们不能再用分析逃避,我们需要一次螺旋式地飞跃,我们要跳出来作出一次“自我中心主义”的决断,我们要立在当下,用自恋承托住自己。
因为这个天使,真希波玛丽,在新EVA序列里,本就不含有创伤及诊断,也不聚集庞大的恨意,不需要补完——由此我们似乎就可以说她是拉康意义上的幻想了。但此时此刻,越过其内在矛盾,她最终是科胡特意义上健康而自足的、内聚的自体,也即那个自爱式的自恋者。
或者说,让我们越过结构主义消解主体的“诅咒”,进入现象学构建主体的维度,勇敢拥抱她吧——就像她给予我(真嗣)的肌肤相贴的拥抱(是的,我们总是能触感到真希波的肌肤的温度和柔软,嗅到真希波贴近眼前时的气味,脱离了生命之水的人的气味),拥抱无需连续性和完整性来保护的、横贯在断崖上的、无条件的爱,这份爱,是献给积累了二十年伤痛的我们的温柔特权。
四 终
最后,在接纳了这份温柔之爱的拥抱下,伴随《VOYAGER~日付のない墓標》的抚慰(这首歌曲的歌词正是起于对他者的温柔关心),“庸俗”的俄狄浦斯悲剧迎刃而解。神权-父权的上位人格以他自我原本所不能容忍的柔软和脆弱消解了自我,直面自我的真切实感,父系象征的弑杀被母系象征的爱所终结。
主宰旧EVA世界的那个纹丝不动的绝对位格,那具被所有固定象征所僵化的躯体,终于被赋予了真实的肉体和声音,在知觉层重获具体的生命与能量,剖开黑色的心脏,展现他最自私却最真实也是最幼稚的爱与欲(一如《饮食男女》的父亲逃脱象征,恢复知觉/爱欲),是无法克服的原乐,也是选择彻底投入它的自我熔断,化作嘶吼、挣扎、哭泣、追寻的情绪团块抛洒给我们,完全颠覆了旧EVA那个隶属于秩序法则的冷漠形象,并带着一切绽放开去的精神创伤,带着旧EVA那个无法填充孔洞的虚无世界远离而去。
好在《终》是个被温柔抚慰的世界,爱平等而热烈地给予了每个人,也塑造了每个人自己选择的自我形状。碇源堂终于可以彻底把自己封闭进创伤的世界,不再受到象征界的侵扰,舍弃自我,回归幻想,也不再有任何实在界的折磨。
于是真嗣也无需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强制践行悲观的英雄主义壮举,拒绝走入自伤式自恋的极端境遇——以自杀终结整个世界,创伤彻底结束了。不仅如此,我还能带着自身本来的那部分而存在——那个二次元形状的天使仍作伴我身边。既然我以自我的躯体自洽而立,又何来二次元三次元之区分,它们就是现实这自身。
此刻,我们终于可以自然而充满自信地再度回答第一个问题,《终》到底终结了什么?它跨过数十年的等待,终结了积郁成疾而自伤自恋的无尽创伤,并冲破了符号层的幻想,接纳了我们自己,并相信我们自己值得被爱,也能够拥有爱,如此而已。就像当下的我们总会去确认的那份爱意一样,我们会说,就让过去一切的创伤在我们这代终结吧,让我们成为爱的初代传人。至此,二十年过去,我的青春终于得到了抚慰,那么,再见吧,真嗣,再见吧,E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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