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耒阳,春汛刚过,县衙前的青石板还沾着泥点。庞统坐在后堂,面前堆着半月的公文,他却只捏着只粗瓷酒碗,望着窗外的雨帘出神。
“县尊!南乡的粮税册子还没核,西坊的邻里纠纷都闹到门上来了!” 书吏急得直跺脚,这庞县令到任三月,除了喝酒就是发呆,连升堂都屈指可数。
庞统呷了口酒,漫不经心地扫过公文:“粮税册子?让里正再核一遍,谁家欠了粮,不是查账能解决的;邻里纠纷?无非是争墙根、抢水源,让他们各退一步,再闹就罚去修河堤。”
话虽简,却句句戳中要害,书吏愣了愣,刚要再说,外头忽然闯进来几个兵卒:“奉刘牧令,庞县令政务荒废,即刻解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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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统倒不意外,把酒碗往案上一放,起身时袍角扫过公文堆,竟没碰倒一本。方才他虽望着雨帘,眼角早把那些账册的数字记了个分明。他自嘲地笑了笑:“百里小县,装不下我庞统的志向,罢了。”
消息传到荆州,鲁肃连夜写了封信给刘备,信笺上的字迹都透着急:“庞士元非百里才!若只让他管一县之地,好比让麒麟拉磨,明公若想取天下,必当委以重任!”
诸葛亮也揣着推荐信找上门,对刘备道:“卧龙虽愿为明公奔走,但若论奇谋急策,士元不输亮分毫。前番司马德操先生说‘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明公岂能错失?”
刘备这才想起,当年在荆州访司马徽时,那老名士捻着胡须说 “识时务者唯俊杰,襄阳才俊,首推卧龙、凤雏”,那时他只记挂着诸葛亮,倒把 “凤雏” 抛在了脑后。他连忙派人去请庞统,心里还犯着嘀咕:一个连小县都管不好的人,真有这么大本事?
再见庞统时,刘备在荆州牧府的偏厅设了宴。庞统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入座时不卑不亢,酒过三巡,刘备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在耒阳,为何荒废政务?”
庞统放下酒杯,目光忽然亮了:“明公可知耒阳有多少户人家?多少亩良田?去年粮产几何?”
刘备愣了,他从未细问过一县琐事。庞统却脱口而出:“耒阳共三千二百户,良田八千亩,去年因春汛减产三成,若按旧例收税,必有农户逃亡。统虽未逐页核账,却已让里正缓收半税,再引山溪灌田,明公以为,这是荒废政务?”
刘备哑然,又问起天下大势,庞统从曹操挟天子令诸侯,说到孙权据江东之险,最后落在益州:“刘璋暗弱,益州沃野千里,若明公不取,迟早落入曹操之手。这天下,从来不是靠‘仁厚’让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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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正戳中刘备心底最深的念想。他嘴上总说 “与曹操反其道而行”,可谁不想坐拥一方基业?当下便拍案:“先生之才,果如卧龙所言!即日起,先生任治中从事,与卧龙同掌军师中郎将!”
建安十六年,法正带着四千蜀兵到荆州时,刘备正对着地图发愁。法正一进帐就伏地:“明公!刘璋暗弱,张松愿为内应,取益州易如反掌!”
刘备却皱着眉:“我与刘璋同宗,若夺他基业,天下人岂不说我背信弃义?”
庞统在旁冷笑一声:“明公这话,倒像忘了当年煮酒论英雄时,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实为汉贼’。如今曹操已破马超,若他先取汉中,再攻益州,明公难道要看着汉室基业落入奸贼之手?”
刘备抬眼,见庞统眼中满是洞穿,只好叹道:“我非不愿,只是怕失了信义。”
“乱世之中,信义是给世人看的。” 庞统上前一步,指着地图上的涪县,“刘璋必亲往迎接明公,届时若擒了他,不动刀兵便可取益州 ,这是上策。若明公不愿,便假装回荆州,诱杨怀、高沛送行,杀之夺兵,再攻成都,此为中策。若退回荆州,再等时机,便是下策。”
刘备沉吟半晌,最终摇了摇头:“擒刘璋太过仓促,恐失人心。” 他选了中策,却没说出口,擒刘璋会落 “不义” 之名,杀杨怀、高沛,却能说成 “杨、高二人欲害我,我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是换了个体面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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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冬,涪县城外,刘璋带着三万兵马亲迎刘备。他骑着白马来见刘备,身后跟着满载粮草的车队,笑得满脸真诚:“玄德公肯来助我拒张鲁,真是益州之幸!”
刘备也笑着迎上去,握住刘璋的手:“同宗相援,本是应当。” 两人并辔入城时,刘备悄悄瞥了眼身后的庞统,庞统却望着远处的城墙,眼神冷得像冰,他早看见刘璋身边的护卫腰间都佩着短刀,只是刘璋太过信任,没察觉罢了。
当晚的宴会上,刘璋举杯劝酒,刘备频频回敬,看似融洽。宴席过半,庞统悄悄拉了拉刘备的衣袖,示意他借故离席。帐外,庞统低声道:“今夜便可动手,帐内都是刘璋的心腹,但若擒了他,益州群龙无首,必归明公。”
刘备却摇头:“刚入蜀地,便杀同宗,不妥。” 他转身回帐,继续与刘璋饮酒,脸上笑意不减,心里却在盘算,涪县的粮草已入自己军中,白水关的守军也归了自己,何必急着动手?先养精蓄锐,再找个 “合理” 的借口,岂不是更好?
庞统站在帐外,望着漫天星辰,忽然叹了口气。他知道刘备的心思,所谓 “不妥”,不过是怕担骂名。可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刘备率军到葭萌关后,果然没急着攻张鲁,反而四处张贴告示,减免赋税,还亲自到田间与农夫说话。百姓都说:“刘公真是仁厚之人,比刘璋强多了!”
可没人知道,每晚刘备都会召庞统、法正议事。“葭萌关的民心已附,” 刘备指着地图,“杨怀、高沛在白水关,手握重兵,若不除之,必为后患。”
庞统点头:“可明公需找个由头。”
法正笑道:“这有何难?就说荆州有急,明公要回师救援。杨、高二人生性多疑,必来送行,届时便可擒杀。”
刘备抚掌:“好!就这么办。”
建安十七年正月,刘备派人告知杨怀、高沛 “荆州告急,需回师”。果然,杨怀、高沛带着数十人来送行,刚到军营门口,就被伏兵拿下。刘备亲自审问,厉声喝道:“你二人私通张鲁,欲害我,当诛!”
杨怀气得浑身发抖:“我等忠心耿耿,何来通敌之说?你这是欲加之罪!”
刘备却不再听,下令将二人斩首。随后,他率军直奔白水关,出示杨、高的首级,守军不敢反抗,尽数归降。至此,刘备终于露出了獠牙。所谓 “仁厚”,不过是收买人心的手段;所谓 “同宗之谊”,在基业面前,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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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统看着刘备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刘备能成大事,可这份 “两面”,让他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只能往前走了。
同年夏,刘备攻涪城,守军望风而降。进城那日,刘备设宴庆功,酒过三巡,他笑着对庞统说:“今日之胜,先生功不可没!”
庞统却冷声道:“明公以不义之师夺人城池,还如此高兴,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
刘备脸上的笑意僵住,半晌才怒道:“先生这话,未免太过刻薄!若不是为了兴复汉室,我何需如此?”
庞统起身行礼:“明公息怒。统只是提醒明公,今日之胜,是靠智谋,更是靠民心。若失了民心,再大的基业也会崩塌。”
刘备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先生所言极是,是我失言了。”
可没过多久,雒城之战爆发,刘备的 “仁厚” 再次被抛到脑后。雒城守将张任勇猛善战,刘备久攻不下,粮草日渐短缺。庞统看着军营里的伤员,对刘备说:“明日我亲自率军攻城,必破雒城!”
刘备点头:“先生多加小心。” 他没说要替换庞统,也没说要增派兵马。他知道,庞统是最好的军师,可眼下,只有庞统亲自冲锋,才能鼓舞士气。
次日清晨,庞统披着铠甲,手持长枪,站在阵前。“将士们!攻破雒城,便是成都!” 他大喝一声,率先冲向城门。守军见状,纷纷射箭,箭雨如蝗。庞统只顾着往前冲,没注意到一支冷箭从侧面射来,正中他的胸口。
“先生!” 亲兵惊呼,连忙扶住庞统。庞统咳出一口血,望着成都的方向,轻声道:“明公…… 勿忘…… 民心……” 话未说完,便断了气。
刘备在中军帐得知消息时,正拿着地图筹划进攻成都。他愣了半晌,才落下泪来:“士元!是我害了你啊!” 可眼泪刚擦去,他便下令:“全军缟素,明日猛攻雒城!为庞军师报仇!”
建安十九年,刘备攻破成都,自任益州牧。他追封庞统为关内侯,还把庞统的父亲召来,赐了良田豪宅。百姓都说:“刘公重情重义,没忘庞军师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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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人知道,刘备在成都宫城的密室里,对着庞统的牌位,说了句真心话:“士元,若不是你当年劝我取益州,我哪有今日?只是你太过耿直,总提‘民心’‘信义’,若你还在,我恐怕难行大事啊。”
他确实没忘庞统的话,却也没真的照做。他夺了刘璋的基业,只给了刘璋一个 “振威将军” 的空衔,打发到荆州居住;他嘴上说 “兴复汉室”,却在成都大修宫室,广纳姬妾;他曾说 “与曹操反其道而行”,可曹操杀孔融,他杀张裕,不过是一样的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庞统的坟在雒城郊外,每年清明,都有百姓去祭拜。他们记得那个足智多谋的 “凤雏”,记得他为取益州出的计策,却忘了他临终前说的 “民心”。而刘备,成了蜀地的 “仁君”,他的 “信义” 故事被史官写进史书,流传千古。
只有风掠过雒城的城墙时,仿佛还能听见庞统的叹息,他算准了天下大势,算准了刘备能成大业,却没算准,乱世里的 “信义”,从来都是枭雄们用来装饰门面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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