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视网膜。
航旅纵横的界面上,“常用同行人”那一栏,静静地躺着一个名字。
小安。
不是我的名字,林岚。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足足一分钟。周围的世界仿佛被抽走了声音,只有心脏在耳腔里擂鼓,一声重过一声。
我正在为我的丈夫陈默预订明天从深圳飞回北京的机票。他说那边项目出了点紧急状况,他得立刻飞过去处理,为期三天。
十分钟前,他还在电话里叮嘱我,声音里带着熟悉的疲惫和一丝歉意:“老婆,对不起,又得临时出差。回来给你带你最爱吃的那家老婆饼。”
我当时还笑着说:“好啊,记得多买几盒,我分给同事。”
现在,我的笑意凝固在脸上,像一层薄薄的脆冰。
我点开那个叫“小安”的同行人信息,没有身份证号码,只有一行简单的拼音:An Ran。
安然。
一个听起来就很温柔,很岁月静好的名字。
我退出航旅纵横,手指机械地在屏幕上滑动,点开微信。
陈默的微信好友不多,我几乎都认识。我往下翻,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头像。
那是一只猫,一只橘色的,胖乎乎的猫,懒洋洋地趴在洒满阳光的窗台上。
微信名,就叫“安然”。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
没有分组,对我完全开放。
最新的动态是三个小时前发的,一张高铁站的照片,配文是:“出发,去有海的城市。”
照片的角落里,露出半只黑色的行李箱。
那只行李箱我认得,是上个月我和陈默结婚十周年纪念日时,我送给他的礼物。Rimowa的经典款,上面还有我特意让他贴上的一张小小的,我们大学母校的贴纸。
贴纸的位置,在箱子的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照片里,它清晰可见。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窗外,北京的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写字楼的灯光,像一盘被打翻的碎钻,冷漠地闪烁着。
我站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冰块撞击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预警。
我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烧起来的火。
十年。
我和陈默,从大学毕业,到在北京扎根,整整十年。
我们一起住过六平米的隔断间,一起在冬天的深夜里啃过路边摊的烤冷面,一起为了凑够首付,每天只吃一顿像样的饭。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患难与共的典范。
连陈默自己也常说:“老婆,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可现在,这个说没有我就没有他今天的人,带着我送他的行李箱,和一个叫“安然”的女人,去了“有海的城市”。
深圳。
那里确实有海。
我拿起手机,点开购票软件,没有丝毫犹豫,订了明天最早一班飞往深圳的机票。
目的地,不是他告诉我的那个项目地址。
而是他朋友圈里,那个叫“安然”的女孩,三天前点赞过的一家酒店。
大梅沙,一家看得见海的度假酒店。
两天前,一切还毫无征兆。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六。
我煲了一锅莲藕排骨汤,是陈默最喜欢喝的。猪骨和玉米的香气,混着潮湿的初秋傍晚的空气,从厨房门缝里钻出来,满屋子都是温暖而安稳的味道。
陈默加班回来,一进门就扔下公文包,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累死了。”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
我走过去,帮他把领带解开,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是不是不舒服?脸色这么差。”
他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遥远的物体。过了几秒,他才聚焦,握住我的手。
“没事,就是项目压力大。”他的手很凉,不像平时那样温热有力。
我心里咯噔一下。
“先喝汤吧,我给你盛。”我说着,转身走向厨房。
他没有回答,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声叹息,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我的心,却留下了一道划痕。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手机屏幕亮了好几次,他都迅速地按掉,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机翻了个面。
这个小动作,他做得极其自然。
但我看见了。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寸。
我们结婚十年,从未有过秘密。他的手机,我可以随时看。我的手机,他也一样。这种信任,像空气一样自然。
可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稀薄了。
晚上睡觉时,他背对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背部线条,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我们之间隔着大约二十厘米的距离,那段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失眠了。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们之间的问题,其实早就存在了。
三年前,我们开始备孕。
检查结果出来,问题在我这边。输卵管堵塞,很难自然受孕。
那之后,我们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中药,西药,各种偏方,我像个药罐子一样,每天吞下大把的药片和苦涩的汤药。
陈默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他陪我一次次去医院,排队,挂号,缴费。在我因为打促排卵针而情绪崩溃的时候,他会抱着我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没有孩子,我一样爱你。”
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从无话不谈,变成了程式化的问答。
“吃了吗?”
“嗯。”
“今天累吗?”
“还行。”
那种疲惫,不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像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一种对生活的倦怠。
我以为,这是中年危机,是所有夫妻都会经历的瓶颈期。
我告诉自己,要更体贴,更温柔,要努力把这个家经营得更温暖,让他能在这里得到放松和慰藉。
我甚至停掉了所有的治疗,对他说:“我们顺其自然吧,没有孩子,就我们两个人过,也挺好。”
他当时抱着我,很久没有说话,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以为,他是感动。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如释重负。
一个男人,当他不再爱你的时候,你的懂事,你的体谅,都只会变成他加速离开的借口。
因为他会觉得,你这么好,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
第二天是周日,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了门。
“公司有点急事。”他一边换鞋一边说。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闻到他身上除了古龙水之外,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我们家的香水味。
很淡,是一种清甜的栀子花香。
不是我用的任何一款香水。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走后,我像个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最后,我走进了他的书房。
他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桌上,没有合上。
我坐下来,手指悬在触摸板上,犹豫了很久。
我告诉自己,夫妻之间,信任是基石。窥探对方的隐私,是亲密关系里最不堪的一种行为。
可另一道声音在说,林岚,你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再不清醒,就要粉身碎骨了。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他的微信。
他的聊天记录很干净,最近的联系人都是工作伙伴。
我往下翻,翻了很久,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那个橘猫头像。
“安然”。
我点进去,聊天记录只有寥寥数语。
“我到了。”
“嗯,注意安全。”
“明天见。”
“好。”
对话干净得像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可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退出来,点开他的支付记录。
一笔笔消费记录,清晰地罗列着。
星巴克,两杯。
电影票,两张。
一家我没去过的西餐厅,消费金额是520元。
时间,都是在他所谓的“加班”时间里。
我继续往下翻。
一周前,有一笔酒店的支付记录。
深圳,大梅沙,海景度假酒店。
支付成功的页面下,有一行小字:“您已成功为陈默,安然预订豪华海景大床房一间。”
飞机在深圳宝安机场降落。
南方的空气,潮湿而温热,扑面而来。
我没有联系陈默,直接打车去了那家酒店。
酒店坐落在海边,白色的建筑,在蓝天碧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浪漫。
我走进大堂,在前台报出陈默的名字,说我是他太太,来给他送一份紧急文件。
前台的女孩微笑着告诉我,陈默先生和安女士住在1808房。
“需要我帮您联系他们吗?”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微笑着回答,转身走向电梯。
我的手心在出汗,但我的表情,一定很平静。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慌乱,是弱者的表现。而我,林岚,从来不是弱者。
电梯里,镜面映出我的脸。
苍白,但眼神锐利。
我今天特意化了妆,穿了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连衣裙,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
我要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去见我的丈夫,和他的情人。
不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而是一个来解决问题的,成年人。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18楼。
我走出电梯,长长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我找到了1808房。
我站在门口,抬起手,却迟迟没有敲下去。
我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笑声,女人的笑声,清脆悦耳。
还有陈默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宠溺和温柔。
他说:“你啊,就是个小馋猫。”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击碎。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我抬手,用力敲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却像三记重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门开了。
开门的是陈默。
他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袍,头发还是湿的,显然是刚洗过澡。
看到我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种表情,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岚……岚岚?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有理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房间里。
一个年轻的女孩,同样穿着浴袍,正坐在沙发上。她很年轻,大概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长发披肩,素面朝天,皮肤白得发光。
她就是“安然”。
她看到我,也愣住了,手里还拿着一串刚剥好的荔枝,红色的汁液沾在她的指尖,像血。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带着一丝怯意。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微笑。
“你好,我是陈默的妻子,林岚。”
我侧身,从陈默僵硬的身体旁边挤了进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沐浴露的清香,有水果的甜香,还有一丝……情欲过后残留的暧昧气息。
这种气息,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我浑身难受。
我没有看陈默,而是径直走到那个女孩面前。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坐在沙发上,仰着头看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你就是安然?”我问,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她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很漂亮。”我说的是实话。
她有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的清纯。那种清纯,对于陈默这样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你多大?”我继续问。
“二十三。”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颤音。
“大学刚毕业?”
“嗯,去年毕业的。”
“在哪工作?”
“在……在陈总公司楼下的一家广告公司。”
我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近水楼台。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双腿交叠,姿态优雅。
“我和陈默,结婚十年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神躲闪,不敢再看我。
“我们是大学同学,从一无所有,到今天,在北京有房有车,我们一起奋斗了十年。”
“这十年里,他加班,我等他。他生病,我照顾他。他为了一个项目,三天三夜不合眼,我就陪着他,给他煮咖啡,做宵夜。”
“我以为,我们的感情,坚不可摧。”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始终是平的,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是在控诉,也不是在卖惨。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她介入了的,事实。
女孩的头,越埋越低,肩膀开始微微耸动。
她在哭。
我身后的陈默,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岚岚,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我甩开他的手。
“回家?”我终于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他,“回哪个家?北京那个,还是这里这个?”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岚岚,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安然……我们……”他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
“你们是什么?”我打断他,“是纯洁的同事关系?是一起出差顺便住在一个房间里的革命友谊?”
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嘲讽。
“陈默,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沉默了。
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重新看向那个叫安然的女孩。
“你想要什么?”我问,“钱?还是陈太太这个位置?”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拼命摇头。
“不是的,我没有!我什么都不要!”她哽咽着说,“我……我只是喜欢他。”
“喜欢他?”我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讥诮,“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已婚的身份?还是喜欢他比你大十几岁的成熟稳重?”
“我喜欢他……他很累。”女孩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他像活在一个黑洞里,每天都很累。和我在一起,他觉得很放松,很明亮。”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怜悯。
“黑洞?”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荒谬又可笑。
我转头看向陈默。
“你跟她说的?”
陈默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彻底的狼狈。
他避开我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不爱我了。
他是累了。
他厌倦了我们之间因为不孕而日渐沉重的气氛,厌倦了我为了这个家而变得越来越强势和理性的样子,厌倦了十年婚姻里,激情褪去后,只剩下责任和义务的平淡。
而这个叫安然的女孩,她的年轻,她的单纯,她的崇拜,就像一束光,照进了他所谓的“黑洞”。
她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魅力的,被需要的,可以给人带来快乐的男人。
而不是一个,背负着传宗接代压力,和一个“有缺陷”的妻子,过着一潭死水般生活的中年男人。
这才是真相。
一个,比单纯的肉体出轨,更让我感到寒心的真相。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夕阳正在缓缓下沉,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色。
很美。
也很讽刺。
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个穿着精致的黑色连衣裙,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
她看起来那么强大,那么无懈可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已经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默和安然,都以为我下一秒就要爆发,就要上演一场撕心裂肺的原配手撕小三的戏码。
但,我没有。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离婚吧。”我说。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房间里炸开。
陈默猛地抬头,眼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岚岚,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我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成全你们。你去追求你的‘明亮’,我也不想再守着你这个‘黑洞’了。”
说完,我拿起我的包,转身就走。
没有一丝留恋。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听见陈默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喊我的名字。
“林岚!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停。
我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棵不肯弯曲的树。
眼泪,在我走进电梯,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才终于决堤。
我没有回北京。
我在酒店的另一层,开了一间房。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放声大哭。
哭我们逝去的十年,哭我错付的青春,哭我那颗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心。
哭累了,我爬起来,去洗了个澡。
热水冲刷着我的身体,也仿佛冲刷掉了我的一部分情绪。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脸色惨白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自从开始求医后,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战士。
我每天研究各种医学报告,计算排卵期,逼着自己喝下那些难闻的中药。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理性和坚强的面具之下。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坚强,就能克服一切困难,就能守住我的婚姻,我的家。
我错了。
我守住了家,却没守住人心。
我从浴室出来,手机在床上疯狂地震动。
是陈默。
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一连串的微信消息。
“岚岚,你在哪?我们谈谈。”
“我知道错了,你别冲动。”
“十年感情,不能说散就散。”
“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着那些信息,只觉得讽刺。
早干嘛去了?
我没有回复,而是点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号码。
“张律师”。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林小姐,晚上好。”张律师的声音,永远那么冷静,专业。
“张律师,我需要你帮我起草一份文件。”我说,声音因为哭过,有些沙哑。
“离婚协议?”他问。
“不。”我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让他都有些意外的词。
“是《婚姻存续补充协议》。”
第二天上午,我约了陈默在酒店楼下的咖啡厅见面。
他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看起来憔ें然又憔悴。
他看到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岚岚,你终于肯见我了。”他想来拉我的手,被我避开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把我的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我开门见山,“解释,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力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那你叫我来……”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看看吧。”
他疑惑地拿起文件,当他看到标题上那几个字时,瞳孔猛地一缩。
“《婚姻存存续补充协议》?”他念出声,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震惊,“这是什么?”
“字面意思。”我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我们不离婚。但是,我们的婚姻关系,需要增加一些补充条款。”
他快速地翻阅着文件,脸色越来越白。
张律师的效率很高,一夜之间,就为我量身定制了这份堪称完美的协议。
协议里,详细规定了双方在婚姻关系存续期间的权利和义务。
第一条,也是最核心的一条:忠诚义务。
协议明确规定,任何一方不得与婚外第三方发生任何形式的,超越正常社交范围的情感或肉体关系。
“任何形式”这四个字,被特意加粗了。
下面还附有详细的定义:包括但不限于,单独约会,赠送贵重礼物,发生性关系,以及,在社交媒体上,向第三方吐露对婚姻的不满,和寻求情感慰藉。
最后一条,简直就是为他和安然量身定做的。
陈默的手,开始发抖。
第二条:违约责任。
如果任何一方违反了第一条的忠诚义务,另一方有权立刻提出离婚。
并且,在财产分割上,违约方将自动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的百分之七十。
包括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两辆车,以及他名下的公司股份。
协议里,还附上了我们所有财产的明细清单,精确到了每一笔存款和理财产品。
“林岚,你……”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不是在威胁你,陈默。”我放下咖啡杯,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
“你可以选择不签。那么,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这份协议,会作为你婚内出轨的证据,提交给法庭。到时候,你猜法官会怎么判?”
“你也可以选择签。签了,我们就还是夫妻。你回你的家,上你的班,我们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但是,你要记住,从签下这份协议开始,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代价。”
他的嘴唇,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变成了青紫色。
“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绝?”我笑了,“陈默,当你带着别的女人,住在我给你订的酒店,用着我给你买的行李箱,享受着你们所谓的‘明亮’和‘放松’时,你怎么没想过,你对我,有多绝?”
“我不是在惩罚你,我是在保护我自己。”
“我林岚,可以接受我的丈夫身体疲惫,事业不顺,甚至可以接受我们一辈子没有孩子。但是,我绝不接受背叛。”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忠诚不是选择,是底线。”
“你越过了我的底线,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这很公平。”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和借口,让他血淋淋的自私和懦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悲凉。
我曾经那么爱这个男人。
爱到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包括我的健康,我的尊严。
可到头来,我得到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
咖啡厅里放着舒缓的蓝调音乐,窗外的阳光明媚得刺眼。
可我只觉得冷。
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过了很久,他才放下手,眼睛红得可怕。
“安然呢?”他问,声音沙哑,“你打算怎么对她?”
我看着他。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关心那个女孩。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我说,“她很年轻,也很坦诚。至少,她比你坦诚。她告诉我,她喜欢你,因为你很累,她想让你变得明亮。”
“而你呢,陈默?你敢说你对她,也是单纯的喜欢吗?”
“你喜欢的,是她的年轻,是她的崇拜,是她能让你暂时忘记现实的烦恼,让你重新找回做男人的自信和优越感。你不是爱她,你是在利用她,来填补你内心的空虚和自卑。”
“你才是最自私,最残忍的那个人。”
陈默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变得像纸一样白。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签吧。”我把一支笔,放在协议旁边,“签了它,昨天的一切,我就当没发生过。我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他重新有了一丝生气。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他在协议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默”。
那两个字,他写了很久,一笔一划,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签完,他把协议推给我,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
我拿过协议,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签名,然后收进包里。
一式两份,我一份,我的律师一份。
我站起身。
“走吧,回家。”
回去的飞机上,我们一路无话。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告别他的那束“光”,或许是在思考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戴着镣铐的婚姻生活。
而我,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有赢。
这场战役里,没有赢家。
我只是,没有输得那么彻底而已。
回到家,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
我煲的那锅莲藕排骨汤,还放在冰箱里。
我把它拿出来,热了热,盛了两碗。
“吃饭吧。”我对他说。
他默默地坐下,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汤。
然后,他的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汤碗里。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递纸巾。
有些眼泪,必须要自己流干。
有些代价,必须要自己承担。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模式。
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模范”。
每天准时下班,回家后就抢着做饭,洗碗。
周末,他会陪我去看电影,逛公园,做一切情侣该做的事。
他不再说“累”,也不再唉声叹气。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一丝……恐惧。
他会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对着我,微信消息也从不避讳。
那个叫“安然”的女孩,已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们又睡在了一张床上。
他会从背后抱着我,像以前一样。
可我知道,不一样了。
他的拥抱,不再是出于爱和习惯,而是出于一种义务。
一种,被协议规定了的,义务。
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保鲜膜。
客气,疏远,却又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有一次,我们公司组织家庭日活动,在一个郊野公园烧烤。
同事们都带着家属,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打闹,一片欢声笑语。
陈默表现得很完美。
他帮我烤鸡翅,给我递饮料,在我和同事聊天时,他就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微笑着,像一个完美的背景板。
我的一个女同事,拉着我的手,羡慕地说:“岚岚,你真幸福。你看陈总,多体贴啊。”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幸福?
或许吧。
在外人看来,我拥有一个事业有成,英俊体贴的丈夫,一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婚姻。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份“完美”,是用一份冰冷的协议换来的。
我不是善良,我是不喜欢脏。
我的婚姻,可以有裂痕,但我不能容忍里面有不属于我的东西。
那天晚上,回家后,陈默主动提起了孩子的事。
“岚岚,要不……我们去做试管吧?”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试探。
我愣了一下。
已经很久,我们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了。
“做试管很辛苦,对你身体伤害也大。但是,如果你想的话,我陪你。”他握住我的手,语气很诚恳。
我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不情愿。
但是没有。
他的表情,真诚得无懈可击。
我突然觉得很累。
“再说吧。”我抽回手,“我最近工作忙。”
他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
“好。”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知道,他想用一个孩子,来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一个孩子,或许可以成为新的纽带,让我们重新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可是,我不想了。
我不想再用自己的身体,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更不想用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捆绑一个已经变了质的婚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深圳那家酒店的房间。
安然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对我说:“姐姐,你真可怜。”
我问她:“我哪里可怜?”
她说:“你什么都有,但你没有爱。”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陈默睡在我的身边,呼吸均匀。
我看着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陌生。
我曾以为,婚姻是一艘同舟共济的船,两个人要齐心协力,才能抵御风浪。
后来我才发现,当一个人想要跳船的时候,另一个人再怎么努力划,也无济于事。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跳船之前,先给自己准备好救生艇。
那份协议,就是我的救生艇。
它不能带我到达幸福的彼岸,但至少,能保证我不会被淹死。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又诡异的氛围里,一天天过去。
秋去冬来。
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那天,我收到一个快递,是我之前在网上给陈默买的一件羊绒衫。
我拆开包装,准备拿去洗洗。
在衣服的口袋里,我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我打开它。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坠。
是很普通的那种平安扣,玉质也一般,但看得出,是被人精心养过的,表面温润光滑。
我认得这个玉坠。
这是陈默的妈妈,留给他的遗物。
他一直视若珍宝,贴身戴着,从不离身。
他什么时候,把它摘下来了?
又为什么,会放在一件新衣服的口袋里?
我拿着玉坠,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给陈默打电话。
“你在哪?”
“在公司开会呢。”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
“你那件灰色的羊绒衫,口袋里有个玉坠,是你的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哦,对,是我的。”他说,“前几天洗澡摘下来,忘了戴回去了。你帮我收好吧。”
他的解释,天衣无缝。
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在撒谎。
挂了电话,我拿着那枚玉坠,在灯下仔细地看。
在玉坠的背面,我发现了一行非常非常小的,刻上去的字。
字迹很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找来一个放大镜。
看清那两个字后,我的手,猛地一抖。
玉坠,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我的心,却像被重锤狠狠地击中。
那上面刻着的两个字是:
安然。
我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那枚玉坠,浑身冰冷。
原来,一切都没有结束。
只是从地上,转到了地下。
他把那个女孩的名字,刻在了他妈妈的遗物上。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不是忘了戴,他是准备送给她。
或许,是作为分手礼物。
或许,是作为某种承诺。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那个女孩在他心里的分量,远比我想象的要重。
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以为一份协议,就能锁住一个男人的心。
我错了。
协议能锁住的,是他的行为,是他的财产。
却锁不住他的心。
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林岚,活了三十几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没有再给陈默打电话,也没有哭闹。
我只是,平静地,把那枚玉坠,放回了丝绒盒子里。
然后,我给张律师发了一条信息。
“张律师,启动B计划吧。”
所谓的B计划,是在我们签下那份补充协议时,我就让张律师准备的。
内容很简单:调查陈默名下,所有可能存在的,我不知道的隐匿资产。
我不是不相信他。
我只是,不再相信人性。
那天晚上,陈默回来得很晚。
他喝了酒,满身酒气。
“老婆,我回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想过来抱我。
我站起身,躲开了。
“我们谈谈。”我说。
他愣了一下,酒意醒了大半。
“怎么了?”
我把那个丝绒盒子,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看到盒子,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什么?”他还在装。
“你自己打开看看。”
他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像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我替他打开了。
玉坠静静地躺在里面,温润如初。
“能解释一下吗?”我看着他。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解释不出来?”我替他说,“是准备送给安然的,对吗?”
他猛地抬头,眼里充满了恐慌。
“岚岚,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已经断了!这个……这个只是……”
“只是什么?”我步步紧逼,“只是想留个念想?还是觉得,把你母亲的遗物送给她,就能弥补你对她的亏欠?”
“陈默,你恶不恶心?”
他被我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够了。”我打断他,“我不想再听你这些谎话了。”
我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摔在他面前。
是张律师刚刚发给我的,调查报告的初稿。
上面,清晰地罗列着,陈默在一年前,以他远房表弟的名义,在深圳买下的一套公寓。
首付,是他从公司的备用金里挪用的。
而那个远房表弟的账户上,每个月,都会有一笔固定金额的转账。
转账人,是陈默。
收款人,备注是:生活费。
“这个,你也解释一下?”我指着报告,冷冷地问。
陈默看到那份报告,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变得和墙壁一样白。
“你……你调查我?”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全然的陌生和恐惧。
“对。”我坦然承认,“从你签下那份协议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调查你。”
“因为我知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沙发上。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你问我为什么?”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陈默,我给你机会了。我给了你回家的机会,给了你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是你呢?”
“你当着我的面,做着模范丈夫,背着我,却在给你的情人供房,给她生活费,甚至,想把你母亲的遗物送给她!”
“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我,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你想怎么样?”他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
“离婚。”我说出这两个字,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次,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按照我们签的协议,你婚内出轨,并且恶意转移夫妻共同财产。你,净身出户。”
他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滑落下来。
我站起身,不再看他。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北京城的万家灯火。
这场长达十年的婚姻,终于,要在今晚,画上句号了。
没有想象中的心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我曾以为婚姻是一艘同舟共济的船,后来才明白,我得是自己的舵手,还得备着救生艇。
因为大海,从不承诺风平浪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深圳。
我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怯怯的,年轻的女孩的声音。
“喂?是……是林岚姐姐吗?”
是安然。
我皱了皱眉。
“是我,有事吗?”
“姐姐,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我……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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