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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岁那年,蒲松龄终于考得了一个岁贡的功名。
可是,当亲朋好友向他祝贺的时候,他却没感到荣光,只觉得羞愧。
因为岁贡只是一个秀才之上举人之下的称号,不能凭此进入官场,算是对考得还算可以的考生的一种安慰勉励。
可此时的蒲松龄,已经考了五十多年。
岁贡给他带来的世俗的好处,其一是见县官不跪,其二是每月碎银几两。
当然,还有一块象征性的匾额,可是这块匾迟迟不肯送来,蒲松龄等了两年,还不见动静,他写信要了几次,县官才慢悠悠地送来。
至于每月的碎银几两,蒲松龄更是要自己写信去要,县里还各种推诿。
1713年,蒲松龄73岁,人生已到晚年,他的生活也稍稍安定下来了,每逢傍晚,蒲松龄抱着一只小猫,“阳台”一坐,喝几口小酒,看夕阳慢慢落下。
他的人生,也像夕阳一样,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回首一生,他都是失败者,唯一在世俗里赢得的,不过就是那一个岁贡的名头。
可是,一个人的一生,是世俗能概括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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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蒲松龄始终记得父亲那个离奇的梦境。
那是在1640年深夜,父亲干完一天活儿,躺在床上睡觉,梦见一个披着袈裟的穷酸和尚,踉踉跄跄来到家门口。
离得越近,越发见到他的贫困,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贴着一个铜钱大小的膏药。
和尚也不打招呼,直接闯进已经怀孕的妻子的房间,正想制止的时候,却醒来了。
几个小时后,蒲松龄出生了,父亲一看,胸口也有一个铜钱大小的胎记。
在此后起起伏伏的人生当中,蒲松龄总会觉得,他的穷困,或许就是宿命。
但蒲松龄也是幸运的,他的父亲虽是商人,却是饱读诗书,对聪明好学的蒲松龄,更是全力培养,希望儿子能够光宗耀祖。
18岁时,蒲松龄开始参加科考,以第一的成绩闻名乡里,成为远近闻名的秀才。
而这,也是蒲松龄人生的顶峰。
1660年,蒲松龄20岁,金榜无名。
1663年,蒲松龄23岁,金榜无名。
此后,每次考试,他都按时参加,却次次榜上无名。
1669年,蒲松龄29岁,还是落榜了。
三十而立,可三十岁的蒲松龄,一事无成,年年备考,次次失败。
金榜题名,似乎是一种执念,他一直在继续。
他自己也感慨:
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
可是,在年少的时候,他也曾狂妄地想,进士不过是唾手可得。
可人生,总是太多不如意。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蒲松龄才会讲些荒诞的故事,也许,他讲的,不是魔幻鬼怪的故事,而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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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对于科考,蒲松龄真是操碎了心。
每次都如期考试,最后却都失望而归,他的心里,大概也不想考,不想受这份侮辱。
可是,他大概也有点希望,总觉得下次一定可以,此前只是运气不好。
对科考,蒲松龄真是怕了。
在《聊斋志异》里,他将科考做了一些形象的比喻,说明科考之苦。
一似乞丐,入考场时,必须宽衣解带,赤足提篮,派对进入,手中拿着一个类似讨饭的篮子。
二似囚犯,一进考场,官员呵斥,小吏谩骂,而考生不能反驳。
三似秋末冷蜂,在那宽三尺、深四尺度,总面积1.16平方,一待就是几天。
四似病鸟,考完出来,精神萎靡,好似出笼病鸟。
五似猿猴,考完回家等结果,寝食难安。
这还没完,蒲松龄的比喻,还在继续,每一样,都表现出一种绝望。
1687年,已经四十八个年头的蒲松龄,踌躇满志地走进考场。
拿到考卷,他文思泉涌,奋笔疾书,可是,写着写着,悲剧了,考卷写不完,这就意味着,这一次考试,白费了。
文思泉涌本是好事,可是在那个到处都是规矩的时代,写太多,也是一种悲剧。
这一次考试,毫无疑问,落榜了。
还有一次,蒲松龄也是踌躇满志地走进考场,觉得胜利在望。
万万没想到,身体出毛病了。
正在考试的蒲松龄,拉肚子了。
考试完了。
他考了很久,一直考到七十岁,每次都是阴差阳错。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不是自己的文章不行,而是他写的,不是考官喜欢的。
在《聊斋志异》里,他讽刺说:
你之所以一次次落榜,不是文章写得不够好,恰恰是文章写得不够坏。
你得学写速朽的文章,毕竟考官们都是以这样的水准晋身上位的,对你的文字真的欣赏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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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在蒲松龄的人生中,科考是主要旋律。
然而,科考是一种希望,却不能用来生活。
所以,蒲松龄只是半工半读,因为他读书之外,还要挣钱养家,他有五个孩子要养。
25岁的时候,一家人分家了,蒲松龄没分到多少,只分得三间破落不堪的场屋,还有可食用半年的粮食,几亩荒地。
蒲松龄还不擅长种地,只能租给别人种,日子越过越艰难。
他既不想像父亲一样经商谋生,也想不到其他的出路,经过深思熟虑,蒲松龄去做老师,成为别人家的家庭教师。
从此,这份工作就成了蒲松龄的主业,他一边教书,一边考试。
日子,也是越过越穷。
连年贫困,让蒲松龄觉得,这都是命,有一年除夕,他家连祭神的菜都备不齐,蒲松龄写了一篇“祭穷神”文。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如此穷困,就是被穷神盯上了。
蒲松龄真诚地祈求穷神快点离开,好让自己翻翻身。
他写的那篇文章,一股幽默诙谐的酸秀才味,读来让人忍俊不禁:
我央你离了我的门,不怪你弃旧迎新。
被贫困折磨,他几近抓狂。
可随后,他又写了一篇文章,说明自己之所以穷的原因:
你不必怨别人,贫是你自己找,穷是你自己寻;既好吃,又好饮,衣服要趁心,奢费不谨慎,还来怨别人。喜的是仗义疏财,好的是扶弱济贫,腰内有一文,要撑十文棍。
意思就是说,你之所以穷,是因为仗义疏财,是因为扶弱济贫,是因为做不到为富不仁,是因为好吃好喝。
他的家庭教师工作。既不稳定,还受气,他自己也说,但凡有其他选择,绝不做孩子王。
可是,他无路可走。
在颠沛流离的人生中,蒲松龄也在想,难道这人生,只能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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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蒲松龄的人生里,还有一段做幕僚的时期。
说白了,就是给别人做师爷,这份工作没有编制,只是一份临时工,干的是写公文,写书信,陪着下乡、赴宴、送往迎来。
总之,干的都是读书人眼里最不体面的活儿。
这段时间,他看透了官场的人情世俗,看惯了谎言和欺骗。
一开始,他还有理想,想着济世安民,可是渐渐他明白了:
“真惭黑夜,恨拯救无术,只此一腔热血,可对青天。”
看透了,他决定离开,回家备考。
可是,考试,考不上,人生乱七八糟。
1679年,蒲松龄年届不惑,功不成名不就,人生越来越困惑。
他离开家门,奔赴雇主家里。
他万万想不到,这一次离开,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这一次,他的雇主,曾官至四品,后罢官还乡,沉浸在田园生活里,这位才学丰富的上司,对蒲松龄很是欣赏。
而这里,也成了蒲松龄的另一个家,他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到七十岁退休回家。
科考不得意,饱尝失败的蒲松龄,只得阅读消遣,写作发奋。
他一直喜爱鬼神故事,也一直在搜寻这方面的故事,终于,这些故事在他的灵魂里渐渐饱满。
他开始将这些故事写下来。
那时候,讲故事难登大雅之堂,可是又有什么要紧,他总要讲讲故事,因为他的人生太压抑了。
他写,花很多时间去写。
朋友对他说,要以学业为重,写这些故事,不会有出头之日。
还有人写信告诉他:
兄台绝顶聪明,稍一敛才攻苦,自是第一流人物。
意思就是说,若能将写小说那种心思拿来学习,区区科举,还不是手到擒来。
蒲松龄自己也想放弃,可是他的内心不允许,他必须写,这像一种使命。
这种使命不像皇命,需要外在给予,而是他灵魂自己的渴求。
康熙十八年,也就是1679年,蒲松龄已经写了两卷,并且编辑成书,还请人写了前言。
就算后面不添加任何文字,书已经可以出版。
四十岁的蒲松龄,想全身心扑进科考,他觉得自己没多少时间折腾了。
四十无名,他心里还是有点慌。
毕竟世人,总以成败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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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他将科考视为破局之路,可是这条路太窄,天下读书人太多。
他蒲松龄拼命努力,也是这条路上的失败者。
科举之路遥遥无期,可是他的《聊斋志异》,却收获了一批读者。
蒲松龄的创作热情,也被引起来,他不断写,几十年里,《聊斋志异》由两卷增加到八卷。
不得志的蒲松龄,也借《聊斋志异》,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借鬼神的传奇,讽喻世间事。
在科考的大路上,人太多,他走不出去。
在创作的小道上,他独自走,反而走出了自己的通天大道。
世人也许记不得他科考的成绩,却总会从他的小说里,找到一些精神的奇迹。
他一辈子考试,却直到71岁,才得岁贡名头,以至于亲朋好友祝贺的时候,他自己都不好意思。
可是,在1713年,小儿子请了一位远游画家为蒲松龄作画的时候,他还特意患上了那套岁贡“官服”。
画完后,他自己在上面题志,感慨自己年过古稀,却没什么成就。
大概是觉得岁贡是一种成就,所以才穿上这套衣服。
可是没过几天,他又加了几句,解释他穿这套衣服,实在不是出于本心。
明明知道这一点世俗荣誉不值一提,可他偏偏还有那么一点在意。
说起来,令人心酸。
很多人被世俗的成功挤出来,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而是因为他们与世俗,终究“差点意思”。
对考试,蒲松龄很努力,可是总是差点什么,其一大概是心性不和,他与科考,心性不和。
他写的文章很好,但不是科考喜欢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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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蒲松龄在世俗功名上,也许是失败的。
但他的人生,并不失败,他的灵魂,十分饱满。
在创作中,他让自己不至于跌入世俗的泥沼,他是聊斋先生,除了现实的朋友,他还有精神上的朋友。
《聊斋志异》被很多人喜欢,杰出的诗人王士桢赞赏蒲松龄,还为《聊斋志异》题诗:
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
爱听秋坟鬼唱诗。
这位诗人喜欢《聊斋志异》,甚至想重金购买《聊斋志异》的手稿。
蒲松龄虽然穷,却不愿出卖自己的手稿,
他还立下家规,一切手稿,不可卖给他人。
这部手稿世代传承,传到第八代的时候,下半部遗失了,而今,上半部还收藏在辽宁博物馆。
是中国古典小说唯一存世的手稿。
1715年春节,蒲松龄自己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不吉利。
正月初五,赶上父亲忌日,蒲松龄带领儿孙去祭扫祖坟,或许也是觉得自己大限将至。
元宵节那天,他将弟弟请来,兄弟俩并榻而坐,喝酒说话到深夜,离别之时,蒲松龄还将弟弟送出去很远。
正月22日早上,弟弟去世。
傍晚,聊斋先生蒲松龄也去世了。
他的一生,在世俗上算不得成功,但有些人的人生,是不能用世俗的成就来衡量的。
世俗能衡量的,只是世俗的成就,但一个人在灵魂上走出去多远,是不能用世俗衡量的,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种了多少花,是世俗所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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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很多人骂人,那是出口成脏。
但蒲松龄骂人,那是不带脏字的。
有个土财主找到蒲松龄,希望他能写一块匾。
蒲松龄瞧不起这样唯利是图、为富不仁的人,他拒绝了,直接说,有事不能帮忙。
但财主很执着,每天都派人来请蒲松龄,烦不胜烦的蒲松龄,终于答应了。
他问:写什么?
土财主说,要能体现我宽阔的胸襟?
于是,蒲松龄下笔,写了:
森森堂。
财主问他这是何意?
蒲松龄解释说,您的胸襟像森林一样广阔。
然后,他走了,森森堂被挂起来。
后来财主经人点拨,才知道蒲松龄骂他是木头。
还有一次,一位乡绅找到蒲松龄,希望他出面教导自己的儿子,蒲松龄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乡绅的儿子是个纨绔。
但乡绅一再请求,蒲松龄也想试试,他能不能让这孩子改邪归正。
努力了几个月,还是没有效果,蒲松龄决定离开,但他如果说自己教不了,乡绅肯定不愿放他离开。
他心生一计,对乡绅说,你的儿子已经学得很好了,我教不了了。
乡绅问他,有多好,蒲松龄说:
七窍通了六窍。
乡绅很高兴。
很久之后,经朋友提醒,乡绅才明白,蒲松龄是说他的儿子一窍不通。
在那个时代,蒲松龄深知时代的黑暗,他就经常写故事讽刺,有个叫席方平大秀才,下冥府为受冤屈的父亲伸冤。
到了冥府,才发现冥府尽是贪污暴虐之辈,席方平在酷刑之下愤怒大呼:
“阴曹之暗昧尤胜于阳间”。
这话不就是讽刺人间贪污暴虐吗?
他讲了一位奇异的僧人,双目俱盲,却能凭借嗅觉分辨文章好坏,可是他觉得好的文章,在科考上都名落孙山,而他觉得不好的,却能榜上有名。
于是,这位僧人对考官嗤之以鼻:
“仆虽盲于目,而不盲于鼻,今帘中人并鼻亦盲矣!”
这是蒲松龄的讽刺,也是为自己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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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也许蒲松龄也曾怀疑过,一辈子活在这世间,难道时间都要花在考试上?
世俗的功名利禄,难道真的如此重要?
事实上,在蒲松龄的那个时代,科举是读书人最好的出路,也是天下读书人都认定的出路。
鲁迅在《孔乙己》厉害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算什么读书人。
蒲松龄大概也免不了俗。
然而,在蒲松龄漫长的一生里,常常挑灯夜写,不为功名,只为心安。
他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却从来都是肯定善良,从来都肯定爱情,绝不讽刺这些东西。
或许在他看来,有些东西是为了活着,有些东西,是为了安定灵魂,安定自己,如果没有那些安定灵魂的东西,光是为了生存活着,就太苦了。
唯有让我们灵魂安定的时候,才能真正好好享受生活,只为生存活着的时候,活着或许也是苦行。
因为那样的活着,今天的努力,就是为了吃饭,今天吃饭,就是为了今天继续努力干活。
文|不有趣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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