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时,窗外的雨正不大不小地落着,像一张灰色的网,把整个城市罩在一种湿漉漉的沉默里。
我的指尖有些凉,但我握着手机的姿势很稳。
“您好,是林岚女士吗?”听筒里的男声年轻、清晰,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谨。
“是我。”
“我们是市委组织部的,想跟您核实一下关于您亲属陈建军同志的一些情况。他是您表弟,对吗?”
“是的。”我看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模糊的泪。
“我们在进行他儿子陈阳的公务员录用政审,需要向直系亲属及主要社会关系成员了解一些情况。请问,您认为陈建军同志在个人品德,特别是经济信用方面,表现如何?”
我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里,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带着一丝等待的审慎。
十年。
二十八万。
无数个被含糊其辞搪塞过去的日夜,无数次在家庭聚会上看到他换了新车、他妻子添了名牌包时的那种,近乎麻木的荒诞感。
我没有催过。
不是因为我大度,也不是因为我忘记了。
我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让“道理”能够被听进去,而不是被“亲情”绑架着和稀泥的时机。
现在,这个时机到了。
“关于他的经济信用,”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份审计报告的结论,“我这里确实有一件长达十年的事,需要向组织说明。”
两天前,我是在家族的微信群里看到这个消息的。
姑妈用一连串的“庆祝”和“鞭炮”表情,高调宣布了孙子陈阳以笔试面试总分第一的成绩,进入了公务员录用前的政审环节。
群里顿时一片沸腾。
“我们老陈家要出国家干部了!”
“小阳这孩子就是争气!”
“建军和刘琴教子有方啊!”
我表弟陈建军,也就是陈阳的父亲,在群里发了一个“作揖”的表情,跟着一句话:“嗨,都是孩子自己努力,我们当父母的没出上什么力。”
我看着那行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凉的弧度。
没出上什么力?
是的,在教育上或许是。但在消耗别人的人生,给自己铺路这件事上,他陈建军,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
我关掉手机,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水。
冰水滑过喉咙,压下了心里那股翻腾的旧账。
十年前,我刚工作满五年,手里攒下了三十万,那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房子首付。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打拼,那三十万,每一分都是我用加班和泡面换来的。
陈建军找到了我,带着他一贯的,有点讨好的笑容。
他说他看准了一个项目,和朋友合伙开一家物流公司,前景无限,就是启动资金差一点。
“岚岚,哥知道你手里有闲钱。就当支持哥创业了,半年,最多一年,连本带利还你!”
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描绘着蓝图,眼睛里闪着一种我后来才明白的,名为“贪婪”的光。
我妈,也就是他姑妈,也在一旁敲边鼓:“岚岚,都是一家人,你弟弟有上进心是好事,你能帮就帮一把。”
我当时二十七岁,对“亲情”这个词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看着他热切的脸,想起了小时候他曾把唯一一个苹果分我一半的模糊记忆。
我动摇了。
我取出了二十八万。我留下了两万,作为自己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我甚至没让他打欠条。
他说:“一家人,搞这些伤感情。”
我相信了。
然后,就是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凌迟。
第一个半年过去,我问他,他说项目刚起步,资金周转紧张,让我再等等。
一年过去,我再问,他说被合伙人骗了,公司散了,钱都打了水漂。他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反复说对不起我。
我心软了。我说:“人没事就好,钱慢慢来。”
“慢慢来”这三个字,像一个可以无限拉伸的黑洞,吞噬了之后整整十年的光阴。
他不是没钱。
他很快又找了份工作,收入不错。他妻子刘琴的娘家拆迁,分了一笔钱。他们换了车,从大众换成了奥迪。他们每年都带孩子出国旅游,朋友圈里晒着各地的风景。
而我,因为那笔钱,推迟了五年才买上自己的房子。那五年里,我搬了三次家,每一次都自己扛着箱子上下楼,在深夜的地下室里吃着冰冷的盒饭,看着窗外别人的万家灯火,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不是没提过。
有一次家庭聚会,我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地提起:“建军哥,我那房贷压力有点大,你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了。
姑妈立刻打断我:“哎呀,岚岚,今天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你弟弟也不容易,他那点工资,养家糊口压力也大。”
刘琴在一旁附和:“就是啊岚岚,你现在是大公司的审计师,年薪几十万,还在乎那点小钱吗?小阳马上要上大学了,处处都是花销。”
一桌子亲戚,眼神各异。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一个斤斤计较、不通人情、破坏家庭和睦的恶人。
那二十八万,仿佛不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而是我从他们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我要回去,就是我的残忍。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提过。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如何心安理得地,用我的血汗钱,装点着他们“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告诉自己,这笔钱,就当是买断了我和他们之间那点可悲的亲情。
我不催,不代表我忘了。
我在等。
等一个公平的对话机会。
挂断组织部的电话后,我的手机安静了不到十分钟。
然后,它就像被引爆了一样,疯狂地响了起来。
第一个打来的是陈建军。
“林岚!你什么意思?你跟组织部的人胡说八道什么了?”他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子气急败坏的颤抖。
我走到阳台,推开窗,冷风裹挟着雨丝吹在我脸上。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那点破事都过去十年了!你至于吗?你想毁了小阳一辈子吗?他要是政审过不了,你就是我们家的罪人!”
“罪人?”我笑了,笑声很轻,但在雨声里格外清晰,“陈建军,你借钱不还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我和我妈的罪人?你花着我的钱,给你儿子买最好的球鞋,带他去迪士尼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对他才是最坏的教育?”
“你……你强词夺理!”他语无伦次,“那是两码事!我是他爸,我给他花钱天经地义!你一个当姑的,就不能盼他点好?”
“我当然盼他好。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有担当、有信用的国家干部。所以,我更应该让组织了解到,他的原生家庭,在‘信用’这一课上,给他做出了什么样的‘榜样’。”
我把“榜样”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电话那头,是沉重的喘息声。
我知道,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插进了他最虚伪、最要害的地方。
“林岚,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
“我不想怎么样。”我说,“我只是想要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不仅仅是钱,还有公道。”
“钱……钱我不是不还,是暂时手头紧……”
又是这句话。
十年了,他永远“手头紧”。
“陈建军,我没有时间再听你这些陈词滥调了。今天下午六点之前,带着你妻子刘琴,到我家里来。我们当面谈。如果你不来,或者迟到,我会给组织部打第二个电话,补充更详细的材料,包括你这些年每一笔大额消费的证据。”
我说完,没等他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我知道他会来。
因为这一次,我手里握着的,是他儿子陈阳的前途。
这比任何亲情、道义,都管用。
下午五点半,门铃响了。
我通过猫眼,看到了陈建un和刘琴两张写满焦虑的脸。
他们没带伞,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淋湿了,看上去有些狼狈。
我打开门,没有多余的寒暄,侧身让他们进来。
“坐吧。”我指了指客厅的沙发。
那是我五年前买的房子,不大,但每一寸空间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干净、整洁,带着一种冷淡的秩序感。
他们局促地坐下,像两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刘琴的眼圈是红的,一坐下就开始抹眼泪。
“岚岚,你就看在小阳的面子上,高抬贵手吧。他为了这个考试,熬了多少夜,吃了多少苦。这要是……这要是黄了,他这辈子就完了啊!”
陈建un则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抖了一地。
我没有理会刘琴的哭诉,也没有制止陈建军的烟。
我从书房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叠文件,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陈建军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这是你十年前,向我借款二十八万的详细说明。这是我当时银行的取款凭证复印件。这是这些年来,你在朋友圈、微博等社交媒体上,发布过的所有涉及大额消费的截图,包括但不限于购买奥迪A6、全家三次出国游、给你儿子购买价值上万的电脑和手机。”
我把文件一页页翻给他们看,像一个冷静的、展示证据的律师。
“我还咨询了我的律师朋友。根据法律,这笔借款虽然没有借条,但有转账记录和我们之间的通话录音,足以构成事实上的借贷关系。十年未还,性质已经非常恶劣。如果我向法院提起诉讼,并申请将你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也就是俗称的‘老赖’,那么,根据公务员政审的相关规定,直系亲属中有这样的情况,陈阳的政审,百分之百通不过。”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他们的心脏。
刘琴的哭声停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
陈建军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林岚,你……你调查我?”
“这不是调查。”我纠正他,“这叫‘事实留存’。作为一个专业的审计师,保留证据是我的职业本能。我只是没想到,这些本能,最后会用在我的亲人身上。”
我的语气里没有波澜,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是啊,多可悲。
把生活过成了法庭,把亲人处成了对手,处处留证,时时提防。
这不是我想要的。
但这是他们逼我的。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沙沙作响。
过了很久,陈建un掐灭了烟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说吧,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做?”
他终于放弃了狡辩和伪装。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从那叠文件底下,抽出了最后两张纸。
“很简单。”我把纸推到他们面前,“这是一份还款协议。”
“协议写得很清楚。欠款本金二十八万。考虑到通货膨胀和十年的时间成本,我要求计算利息。但是,看在小阳的面上,这个利息我不要了。我只要你们在一个月内,归还本金的一半,也就是十四万。剩下的一半,分二十四期,也就是两年内还清,每个月还款五千八百三十四元。”
“协议一式三份,我们签了字,我会立刻给组织部回电话,说明我们已经就历史债务问题达成了解决方案,不会影响陈阳的政审。如果你们同意,现在就签字。如果不同意,我现在就去准备起诉材料。”
我把一支笔,放在了协议旁边。
那支黑色的签字笔,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像一把小小的,决定命运的手术刀。
陈建un和刘琴看着那份协议,脸色变了又变。
我知道,十四万,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也不是拿不出来。他们只是习惯了不劳而获,习惯了把别人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让他们把吞进去的肉再吐出来,无异于割他们的肉。
刘琴的手在发抖,她看着陈建军,眼神里全是询问。
陈建军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盯着那份协议,像在看一个烫手的山芋。
“岚岚,能不能……能不能再宽限一点?一个月凑十四万,实在是……”
“不能。”我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这是我的底线。你们有车,有存款,甚至可以去借。办法总比困难多,这句话,十年前你对我说过,现在我还给你。”
“我不是在逼你们,我是在给你们,也是给陈阳一个机会。一个用行动来证明,你们还懂得‘信用’和‘责任’这两个词怎么写的机会。”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窗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璀璨的星河。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刚来这座城市,住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唯一的梦想,就是能拥有一扇属于自己的窗户,能看到这片星河。
是他们的自私和失信,让我这个小小的梦想,延迟了那么多年。
我有什么错?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签,还是不签?”我收回目光,冷冷地问。
陈建军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灰败。
他拿起笔,在协议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抖得厉害,那个签名,扭曲得像一个挣扎的符号。
刘琴也跟着,流着泪签了字。
我拿起协议,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收起了属于我的那一份。
“好了。”我说,站起身,“我现在就给组织部回电话。”
我当着他们的面,按下了重拨键。
“您好,是组织部吗?我是林岚。关于下午我反映的陈建军先生的经济信用问题,我想做一个补充说明。我们刚刚进行了友好的沟通,并就历史债务问题达成了一致,并签署了正式的还款协议。他已经表现出了积极的解决态度和诚意。我认为,这件事已经得到了妥善处理,不会构成他个人品德上的重大瑕疵。以上是我的补充意见,请组织予以参考。”
我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坚持了原则,也给他们留了体面。
挂了电话,我对他们说:“剩下的,就看陈阳自己的造化了。”
陈建军和刘琴站起身,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怨恨,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击败后的虚脱。
“我们……走了。”陈建军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送他们。
我只是站在客厅中央,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听着防盗门“咔哒”一声关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两个撑着一把伞,在雨中踉跄远去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像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迎来了终局。
我赢了吗?
或许吧。
但我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比如,对“亲情”最后那点温情的期待。
一周后,我的银行账户收到了十四万元的转账。
备注是:还款。
又过了一个月,陈阳的政审顺利通过,进入了公示期。
姑妈在家族群里发了更大的红包,喜气洋洋。
陈建un和刘琴没有再联系过我。
我们像两条被那份协议隔开的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沉默地运行着。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上班,下班,做审计报告,看财务报表。
数字是冰冷的,但也是最诚实的。它们不会说谎,不会伪装,不会用“亲情”来绑架你。
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与数字打交道的感觉。
有一天,我爸来看我。
他给我带了一袋子自家种的石榴,红得像玛瑙。
我们坐在阳台上,一边剥石榴,一边聊天。
他提起了陈建un家的事。
“你姑妈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还在抱怨,说你做得太绝了,不给他们留一点情面。”
我笑了笑,把一瓣饱满的石榴籽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
“爸,如果讲道理有用,我们就不需要法律了。如果亲情能约束所有行为,我们也不需要契约了。”
我爸叹了口气,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辈子都信奉“家和万事兴”。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一家人。你这样一弄,以后亲戚还怎么做?”
“爸,有些亲戚,不做也罢。”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一个只懂得索取,不懂得感恩和尊重你的亲人,他的存在,对你来说不是亲情,是消耗。及时止损,是成年人对自己最大的负责。”
“而且,我不认为我做错了。我是在教陈阳,也是在教他爸妈,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社会,不是谁弱谁有理,谁会哭谁就能得到一切的。”
我爸沉默了。
他剥开一个石榴,递给我一半。
阳光下,那些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像一颗颗红色的心。
“你长大了。”他良久才说,“比爸想得通透。”
我接过那半个石榴,感觉眼眶有点热。
或许,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也得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父亲的理解。
比如,自己内心秩序的重建。
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两年,每个月的十五号,我的银行卡都会准时收到一笔五千八百三十四元的转账。
风雨无阻,分文不差。
我没有再和陈建un一家有过任何交集。
只是偶尔从我妈那里听到一些零星的消息。
说他们把奥迪车卖了,换了辆普通的国产车。
说刘琴不再买名牌包了,开始在超市里为了几毛钱的青菜讨价还价。
说陈建军下班后,还去做代驾,补贴家用。
我妈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总带着点不忍。
我却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你想要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天上不会掉馅饼,别人的人生,也不是你可以随意透支的信用卡。
陈阳在单位里干得很好,很受领导器重。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行业会议,偶然遇见了他单位的领导。对方知道我是陈阳的姑姑后,对他赞不
绝口。
“小陈这个年轻人,踏实、肯干,最难得的是,有原则,有底线。是个好苗子。”
我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或许,我当初那个电话,那个近乎冷酷的决定,对陈阳来说,并非一件坏事。
它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可能存在的侥幸。
也像一块基石,让他从踏入社会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信用”二字的重量。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都值得了。
还款的最后一个月,那笔钱到账后,我把那份锁在抽屉里两年的还款协议,拿了出来,用碎纸机彻底粉碎。
二十八万,连本带息,尘埃落定。
那段长达十二年的纠葛,也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
我以为,我和他们家的故事,到此就该结束了。
我们会在彼此的世界里,渐行渐远,最终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那天晚上。
我加完班,开车回家,在小区的地下车库停好车。
刚走出电梯,就看到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等在我家门口。
是陈阳。
他比两年前看上去成熟了许多,穿着一身得体的休闲装,身姿挺拔,眉眼间有他父亲年轻时的影子,但眼神更清澈,也更沉稳。
“小阳?”我有些意外。
“姑姑。”他叫我,声音很平静。
“有事吗?”我一边开门,一边问。
“我能进去坐坐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跟着我进了屋,没有像他父母当年那样局促不安,而是很自然地打量着我的家。
“姑姑,你家真干净。”他说。
“我喜欢有秩序的感觉。”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正在接受谈话的下属。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姑姑,钱,都还清了。”他先开了口。
“嗯,我知道。”
“这两年,我爸妈过得挺辛苦的。”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抱怨。
“我知道。”
“但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坦诚,“他们终于开始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脚踏实地,一分一毫地计算着过日子。我爸他……很久没有在外面喝酒吹牛了。我妈也不再跟人攀比了。”
我有些动容。
“姑姑,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我?”我自嘲地笑了笑,“我差点毁了你的前途。”
“不。”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你没有。你只是把一个早就该引爆的炸弹,提前拆除了。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会一直活在他们用谎言和别人的牺牲堆砌起来的虚假繁荣里,并且心安理得。那才是最可怕的。”
“如果我真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被那种价值观影响着,进入了体制内,手握一点权力,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所以,姑姑,是你,在我人生的路口,给我上了一堂最重要、也最昂贵的课。”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父亲眼中看到过的,清醒而坚定的光。
那一刻,我长达十二年的委屈和意难平,仿佛都在这束光的照耀下,冰消雪融。
我忽然明白,我赢回来的,不仅仅是二十八万,也不仅仅是一句道歉。
而是一个年轻人的未来。
一个没有被扭曲的,正直的,值得期待的未来。
这比那二十八万,重要得多。
“都过去了。”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是啊,都过去了。”他笑了,像个卸下了沉重包袱的孩子,“姑-姑,我爸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的玉坠。
玉的成色并不算上等,但看得出,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爸的,说是传家宝。他说,当年借你的钱,就是拿这个做抵押,跟奶奶保证过的。现在,钱还清了,这个,也该物归原主。”
我看着那枚玉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它所承载的,是上一辈人最朴素的承诺和信用。
只是,在陈建军那里,蒙尘了十年。
现在,陈阳把它擦亮了,重新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没有收。
我把盒子盖上,推了回去。
“小阳,这个,你留着吧。”我说,“替我,也替你自己,把它好好传下去。传下去的,不是这块玉,是‘诚信’这两个字。”
他愣住了,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走了,姑姑。以后……常联系。”他站起身,朝我鞠了一躬。
我送他到门口。
他换好鞋,打开门,又回过头来。
“哦,对了,姑姑。”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我爸妈,他们不知道我还了你多少钱。”
我一怔:“什么意思?”
“那份协议,我看过。你只要了本金,连利息都没要。我跟他们说,你要求连本带利,一共四十二万。”
“你……”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多出来的十四万,我每个月扣下来,单独存着了。”陈阳眨了眨眼,“我爸妈现在还以为,他们每个月还的钱,都是给你的。我觉得,这个‘惩罚’,或者说‘教育’,还需要再持续一段时间。等他们什么时候,能笑着跟我谈起这件事,我再把钱还给他们。”
他说完,朝我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电梯。
我站在门口,看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倒映出我错愕的脸。
良久,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小子。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我关上门,屋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茶香。
窗外,雨已经停了。
一轮明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清冷冷地,照着这人间。
我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第二天清晨,阳光灿烂。
我醒来时,感觉浑身轻松,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多年的包袱。
我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都年轻了几岁。
手机在客厅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音。
我漱了口,擦干脸走出去,拿起了手机。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点开。
只有一句话。
“林岚,我是陈阳。那十四万,我替我爸妈谢谢你。但是,这笔钱,我不能要。我把它投进了一个项目,我觉得,它应该为你,生出更多的价值。有兴趣听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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