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人事调动的通知下来时，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像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没有激起浪花，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
我叫林舒，在这家互联网公司的项目三组待了三年。
从一个普通组员，做到了项目总监。
手里攥着公司最重要、也最难啃的客户——星光科技。
现在，我被调走了。
明升暗降，调去新成立的战略规划部。一个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上只有三个人的清闲部门。
我平静地收拾东西，把每一个项目文档、每一份会议纪要、每一个客户的联系方式和偏好，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交接给了新任总监，张昊。
张昊比我小三岁，有冲劲，有创意，但缺了点沉稳。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厚厚一叠交接文件，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林姐，辛苦了。以后我们一定会把三组的精神发扬光大。”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精神？我的精神就是不出错，就是按时交付，就是合同上的每一个字都必须兑现。
这种精神，在他们看来，或许是“无趣”和“刻板”的代名词。
我抱着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奋斗了三年的地方。
组员们一个个站起来，表情复杂。
有惋惜，有躲闪，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即将解脱的雀跃。
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心里的欢呼。
那个天天逼着他们改方案、抠细节、复盘到深夜的女魔头，终于走了。
我扯了扯嘴角，转身，没有说一句煽情的告别。
我的新工位在另一层楼，靠窗，很安静。
不像项目三组那个开放式的大办公室，永远充满了键盘敲击声、讨论声和外卖小哥的呼喊声。
这里，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和我一样，从一线退下来的“老人家”。
我花了一个下午，把新工位整理得井井有条。
电脑、绿植、文件架，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仿佛我天生就该待在这里，喝茶，看报，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公司未来十年战略”。
晚上七点，我准备下班。
手机震了一下。
是项目三组的微信群。
我被调走后，没人踢我，我也忘了退。
一张照片弹了出来。
昏暗的灯光，巨大的屏幕上闪着“热烈庆祝”四个字，一群人举着酒杯，笑得无比灿烂。
是KTV的包厢。
照片里，有张昊，有组里的每一个成员。
他们簇拥在一起，像一群终于挣脱牢笼的鸟。
照片下面，有人发了一句。
“解放了！为自由干杯！”
紧接着，是满屏的“+1”和各种庆祝的表情包。
我看着那张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
只觉得有点好笑。
像看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我关掉手机，拎起包，走出空无一人的办公楼。
夜色很浓，城市的霓虹在我身后明明灭灭。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我刚接手这个组的时候。
那时候，项目三a组是全公司的烂摊子，业绩垫底，离职率最高。
我带着他们，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啃，一个客户一个客户地磕。
星光科技这个大单，是我们熬了三个月，改了十九版方案才拿下的。
签约那天，大家在楼下的烧烤摊喝得酩酊大醉，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那时候的眼泪，是真的。
现在的酒，也是真的。
只是，人心变了。
或者说，从来就没变过，只是我以前没看清。
我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去，以为能换来更近的距离和更多的信任。
现在看来，我只是买了一张单程票，把自己送到了一个孤岛上。
我回到家，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热气腾腾的雾气里，我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无动于衷。
我只是习惯了把情绪锁起来。
因为我知道，情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
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暴露你的软肋。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战略规划部的办公室。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开始研究公司未来三年的市场布局。
中午，我去茶水间接水。
遇到了项目三a组的两个年轻女孩。
她们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有些尴尬地喊了一声：“林姐。”
我点点头。
其中一个女孩，叫小安，平时和我关系还算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说：“林姐，昨晚我们……”
我抬手，打断了她。
“玩得开心就好。”我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下班之后，你们有庆祝的自由。”
小安的脸涨得通红，想解释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另一个女孩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匆匆走了。
我接满水，慢慢走回座位。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处理这些黏糊糊的人际关系。
解释，道歉，原谅……太麻烦了。
就像一件沾了油污的白衬衫，怎么洗都觉得不干净。
不如直接扔掉。
下午三点。
我的私人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对面传来一个焦急又带着哭腔的声音。
“林姐！是我，小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
“出事了？”
“星光科技……星光科技那边，刚刚发了邮件过来！”
小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们说……要单方面中止合同！”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星光科技的合同，是我们组，不，是我们整个事业部下半年的命脉。
合同金额九位数，是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体项目。
中止合同？
这意味着什么，我们所有人都清楚。
“原因。”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邮件里说……说对我们团队的稳定性、和项目风险把控能力，产生了严重质疑。”
小安在那边几乎要哭了。
“他们点名了……说核心项目总监的突然变更，让他们觉得合作风险巨大。”
“张昊呢？”我问。
“昊哥……昊哥去找王总了。办公室里现在乱成一团，大家都慌了。”
我挂了电话，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关于“未来”的战略规划文档，觉得无比讽刺。
未来？
连现在都保不住了，还谈什么未来。
我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总裁助理的号码。
“帮我预约王总，五分钟后，我到他办公室。”
王总是我们事业部的负责人。
当初把我调走，是他签的字。
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张昊也在。
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着头，脸色煞白。
看到我，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王总坐在大班椅上，眉头紧锁，指间夹着一根没点的烟。
“林舒，你来了。”
“王总。”我走到他对面，站定。
“事情，你应该听说了。”
“听说了。”
王总把那份来自星光科技的邮件打印稿推到我面前。
措辞非常官方，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核心项目总监变更”“未进行充分沟通”“对项目连续性表示担忧”“重新评估合作关系”。
“张昊，”王总的声音很沉，“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昊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血丝。
“王总，我……我昨天下午就给星光科技的项目负责人陈经理发了邮件，正式告知他我接任项目总监的事。”
“我还附上了我的简历和对项目后续的规划，写得非常详细。”
“我还以为……”
“你以为？”王总打断他，语气严厉起来，“你以为发一封邮件就叫‘充分沟通’？”
“林舒跟了他们三年！你以为你是谁？凭一封邮件就能取代她三年建立起来的信任？”
张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嗫嚅着说不出话。
王总把目光转向我。
“林舒，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很微妙。
我既是前任负责人，又是旁观者。
我的回答，既可以把张昊和整个三组推下悬崖，也可以……拉他们一把。
我沉默了片刻。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
张昊的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他怕了。
他终于知道，那个他迫不及待想坐上的位置，到底有多烫手。
“王总，”我缓缓开口，“现在追究责任，没有意义。”
“最重要的是，怎么挽回。”
王总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星光科技的负责人陈经理，我跟他打过三年交道。他是一个极度注重细节和安全感的人。”
“这次突然发难，表面上是因为我的人事变动，但根源，是他觉得我们的专业度，出现了滑坡。”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昊。
“他需要看到的，不是一封冰冷的邮件，也不是一份天花乱坠的简历。”
“他需要看到的是，即使我不在了，这个团队依然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他需要一个保证，一个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控’的保证。”
王总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
“我需要和陈经理通个话。”我说，“以我个人的名义。”
张昊猛地抬起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他大概以为，我会借此机会，狠狠地踩他一脚。
王总也有些意外。
“你……愿意出面？”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王总，三组是我带出来的，星光科技这个项目，是我亲手拿下的。”
“它就像我的孩子。”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它死掉。”
“无论凶手是谁。”
最后四个字，我说得很轻，但张昊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王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好。我授权你，全权处理此事。”
他又看向张昊。
“从现在开始，你和三组的每一个人，都必须无条件配合林舒。谁敢有二话，直接滚蛋！”
张昊像被赦免的死囚，连连点头。
“是，是！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林姐！”
走出王总办公室，张昊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林姐……”他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谢谢你。”他低下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昨晚……对不起。”
我看着他。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了昨天那种意气风发的轻松。
取而代ടിയ的，是狼狈和恐慌。
“道歉就不必了。”我说，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
“我是为了项目，为了公司。”
“还有，”我向前走了一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为了让你和你的组员们记住，你们昨晚庆祝的‘自由’，代价是什么。”
他的身体僵住了。
我没再理他，径直走向项目三组的办公区。
我一出现，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抬起头，像一群等待审判的犯人。
他们脸上的表情，惊恐，羞愧，不安，五味杂陈。
我走到办公室中央，环视了一圈。
“所有组员，现在，立刻，马上，到大会议室开会。”
“带上你们的电脑和所有关于星光项目的资料。”
“五分钟后，我要看到每一个人。”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没人敢迟疑。
五分钟后，大会议室里坐满了人。
我站在投影幕布前，身后是巨大的白色屏幕，像一块审判台。
我看着下面一张张惶恐的脸，其中很多，都出现在昨晚那张KTV的照片里。
“我想，大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星光科技，要中止合同。”
“理由是，他们不信任我们了。”
“这个‘我们’，指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我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从每个人脸上一一划过。
“我被调离，只是一个导火索。”
“真正点燃这根导火索的，是你们自己。”
“你们用一场狂欢，向客户证明了，你们是一群多么不专业、多么不可靠的团队。”
“你们亲手砸掉了自己的饭碗。”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低下了头，有人咬紧了嘴唇。
小安的眼圈已经红了。
“现在，哭和后悔都没有用。”我的语气没有丝毫软化。
“我们只有一个机会，把这个饭碗，重新粘起来。”
“从现在开始，未来72小时，我们将进入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
“第一，张昊，”我看向他，“你立刻起草一份道歉信和情况说明，发给星光科技的陈经理。态度要诚恳，姿态要低。告诉他，我们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并且已经成立了紧急应对小组。”
“第二，设计组，把我们为星光项目做的所有备选方案、设计稿、效果图，全部重新整理打包。我要在三个小时内，看到一个最完美的版本。”
“第三，技术组，立刻对现有项目进度进行复盘，排查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点，并给出解决方案。同样，三个小时。”
“第四，小安，你负责对接，把所有人的工作成果汇总到我这里。”
“所有人，取消未来三天的所有休假和私人安排。手机24小时开机。”
“谁做不到，现在就可以站起来，走出这个门。”
我停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
“但是，走出这个门，就意味着你主动放弃了这个项目，也放弃了你在公司的未来。”
“有没有人要走？”
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被一种巨大的压力和一种微弱的希望攫住，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很好。”我点点头。
“现在，开始行动。”
一声令下，整个团队像一台重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键盘声，讨论声，电话声，再次充满了这个空间。
但这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浮躁和散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紧张。
我回到自己的临时指挥中心——那个曾经属于我的总监办公室。
张昊把钥匙还给了我。
我坐下来，打开电脑，拨通了星光科技陈经理的私人电话。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对面的声音，冷淡而疏离。
“陈经理，是我，林舒。”
对面沉默了几秒。
“林总监？哦不，现在应该叫你林经理了。恭喜高升啊。”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
“陈经理，别拿我开涮了。”我苦笑了一下，“我打电话来，是想为我们公司这次不成熟的人事安排，向您真诚地道歉。”
“道歉？”陈经理冷笑一声，“林舒，我跟你合作三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这个项目有多重要，你比我清楚。你们公司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主心骨给抽走了，换上一个毛头小子，连个正式的会晤都没有，就发一封邮件通知我？”
“你们把我们星光科技当什么了？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
我没有辩解，静静地听着。
等他发泄完，我才缓缓开口。
“您说得对。这件事，是我们做得非常不专业。”
“我承认，我们的交接工作，存在巨大的疏漏。”
“所以，我这次打电话给您，不是来求您收回成命的。”
“我只是想，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一个证明我们‘亡羊补牢’的决心的机会。”
陈经理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犹豫。
三年的合作，他对我，或者说对我的工作能力，是有信任基础的。
这种信任，是张昊一封邮件打不破的，但也是我们公司一次愚蠢的决策可以动摇的。
“你想怎么证明？”他终于开口。
“今天晚上八点。”我说，“我们团队会给您呈现一份全新的项目风险评估和应对方案。包括设计、技术、以及后续运营的所有细节。”
“我希望，您能花十分钟时间，看一看。”
“如果看完之后，您依然觉得我们不可信任，那我们无话可说，完全接受您的任何决定。”
“如果……您能从中看到我们的诚意和专业能力，我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当面沟通的机会。”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我的手心，也已经全是汗。
这是我能拿出的，唯一的筹码。
用我们团队一夜的努力，去赌一个十分钟的机会。
“好。”
终于，他吐出了一个字。
“晚上八点，发到我邮箱。”
“但林舒，我把丑话说在前面。”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我知道。”我说，“谢谢您，陈经理。”
挂掉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稳住了。
接下来，就是一场硬仗。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个项目三a组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我像一个战地指挥官，不断地接收信息，下达指令，协调资源。
张昊彻底放下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完全成了一个执行者。
我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
我让他改稿，他二话不说，带着设计组的人埋头就改。
小安成了我的贴身副官，端茶倒水，传递文件，安排会议，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团队里的其他人，也收起了所有的怨气和侥幸。
他们终于明白，这不是在为我工作，也不是在为公司工作。
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前途，拼命。
晚上七点五十分。
所有的资料，都汇总到了我这里。
设计方案，优化了三版。
技术文档，补充了所有可能的漏洞。
运营计划，细化到了未来三个月的每一天。
我把所有文件整合成一份完整的PDF，加上了一封由我亲笔撰写的信。
信里，我没有再做过多的道歉和解释。
我只阐述了三点。
第一，我们承认错误，并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
第二，我们展示了我们解决问题的能力和决心。
第三，我，林舒，将作为这个项目的特别顾问，全程监督，直到项目顺利交付。我以我三年的职业信誉，为此担保。
这是一种捆绑。
把我个人，和整个团队，和这个项目，重新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七点五十九分。
我点击了发送键。
邮件发出去的那一刻，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每个人都在等待那个最终的审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八点零一分。
八点零五分。
八点十分。
陈经理的邮箱，没有任何回音。
办公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有人开始坐立不安，有人开始小声地叹气。
张昊走到我身边，声音干涩。
“林姐……是不是，没希望了？”
我没有回答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
我相信我的判断。
陈经理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他会看。
只要他看了，就一定会有回音。
八点一刻。
我的手机，终于响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陈经理。”
“林舒。”对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东西我看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很不错。”
他说。
“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特别是你最后那个担保，很有魄力。”
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了一丝。
“所以……”
“明天上午十点。”陈经理说，“来我们公司，带着你的团队核心成员。”
“我们当面聊。”
“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别高兴得太早。”陈-经理的语气又恢复了冷静，“这不代表我们已经回心转意。”
“这只是一次面谈。”
“我需要亲眼看到你的团队，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明白。”我说，“我们明天，准时到。”
挂掉电话，我站起身，面向整个办公室。
所有人都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拿到了一个机会。”
我说。
“明天上午十点，星光科技，当面会谈。”
办公室里先是静默了两秒。
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低低的欢呼声。
有人甚至喜极而泣。
我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现在还不是庆祝的时候。”
“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明天，将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我需要三个人，跟我一起去。”
我的目光，落在了张昊身上。
“张昊，你是项目总监，你必须去。”
然后，我看向设计组和技术组的负责人。
“老刘，阿峰，你们两个，也一起。”
被点到名的人，表情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今天晚上，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养足精神。”
“明天，我们要打一场硬仗。”
说完，我拿起包，离开了办公室。
我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目光，已经和一天前，完全不同了。
那里没有了幸灾乐祸，没有了轻松雀跃。
只有敬畏，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
我带着张昊、老刘和阿峰，准时出现在星光科技的楼下。
我们四个人，都穿着最正式的商务装。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进星光科技的大楼，前台直接把我们引到了一个巨大的会议室。
陈经理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身后，还坐着几个人，看胸牌，应该是星光科技的技术总监和法务。
阵仗很大。
这是一场鸿门宴。
“陈经理。”我主动伸出手。
他和我握了一下，很快松开。
“坐。”
我们四个人，在他对面坐下。
中间隔着一张巨大的会议桌，像一条楚河汉界。
“林舒，我就开门见山了。”陈经理的表情很严肃。
“昨天你们的方案，我们内部讨论过。”
“方案本身，做得很好。有诚意，也专业。”
“但是，我们对人的信任，还没有完全恢复。”
他把目光转向张昊。
“你，就是新任的项目总监，张昊？”
张昊的身体绷得很紧，点了点头。
“是，陈经理，您好。”
“你好。”陈经理的语气不咸不淡，“我看了你的简历，很优秀。年轻有为。”
“但是，做项目，光有才华是不够的。”
“责任心，和对项目的敬畏心，更重要。”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我听说，林舒调走的那天晚上，你们整个项目组，去KTV庆祝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炸弹，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张昊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老刘和阿峰也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我知道，这是陈经理最想问，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他要看的，不是我们的技术能力，而是我们的职业态度。
张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他说的任何一句辩解，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叹了口气，主动接过了话。
“陈经理，这件事，是真的。”
我的坦诚，让陈经理有些意外。
“哦？你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我说，“而且，作为他们曾经的领导，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我，在过去三年的管理中，只注重了业务能力的培养，而忽略了职业素养的建设。”
“是我，把他们带成了一群只懂得执行命令，却不懂得思考责任的‘工具人’。”
“所以，当‘监工’离开的时候，他们会感到‘解放’，会去‘庆祝’。”
“这不完全是他们的错。”
“这是我的管理失败。”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身后的张昊他们。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张昊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陈经理也沉默了。
他大概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质问张昊，却被我这番“自首”，堵了回去。
“林舒，你……”
“陈经理，”我打断他，站了起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今天带他们来，不是来祈求您的原谅的。”
“我是来，向您展示我们的改变的。”
“过去48小时，他们用行动证明了，他们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他们可以为了挽回这个项目，三天三夜不合眼。”
“他们可以为了弥补一个失误，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他们或许还不够成熟，但他们有知错就改的勇气，和承担责任的决心。”
“而我，”我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我将用我的全部经验和信誉，为他们保驾护航。”
“我向您保证，这个项目，只会比我们之前承诺的，做得更好。”
“请您，再相信我们一次。”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
坚定，而有力。
张昊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对着陈经理，同样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经理，林姐说得对。主要的责任，在我。”
“是我，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辜负了您的信任，也辜负了公司的期望。”
“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但是，我恳求您，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的错误，否定我们整个团队的努力。”
“给我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眼神，却无比真诚。
老刘和阿峰，也默默地站了起来，向着陈经理，鞠了一躬。
无声的动作，代表了他们的态度。
陈经理看着我们四个人，久久没有说话。
他身后的几位高管，也在低声地交谈着。
时间，仿佛又一次凝固了。
过了许久，陈经理才缓缓地靠回椅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林舒啊林舒，”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你这个人，真是……”
他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行了，都坐下吧。”
我们四个人，依言坐下。
“合同，可以不中止。”
陈经理终于说出了我们最想听到的那句话。
张昊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但是，”陈经理的语气依然严肃，“我们有几个条件。”
“您说。”我立刻回应。
“第一，项目总监，还是张昊。但是，林舒，你必须作为项目的‘第一负责人’，签署一份连带责任协议。项目有任何问题，你负首要责任。”
“没问题。”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第二，我们需要你们每周提供一份详细的项目进度报告，并且，每周五下午，由你和张昊，一起向我们做当面汇报。”
“可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经理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我需要看到，你们团队真正的改变。”
“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你们职业态度和团队文化的负面消息。”
“如果再有下一次，那就不是中止合同那么简单了。”
“我们将直接启动法律程序，追究你们的违约责任。”
“明白。”我郑重地点头，“我们完全接受。”
陈经理点了点头，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好了，具体的技术细节，让我们的技术总监，和你们的人对接一下吧。”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林舒，希望这次，你们不会再让我失望。”
“一定不会。”我握住他的手，用力地回握了一下。
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从星光科技出来，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张昊他们三个，跟在我身后，像三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姐……”张昊的声音，充满了愧疚。
“回去再说。”我打断他。
回到公司，我没有解散他们，而是直接把他们带回了大会议室。
我把那份即将签署的、带有我个人连带责任的协议，放在了桌子上。
“都看看吧。”
张昊拿起来，只看了一眼，手就开始发抖。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如果项目出现重大失误，我，林舒，将个人承担合同金额10%的赔偿责任。
九位数的10%，那是一个我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天文数字。
“林姐……这……这不行！”张昊的脸涨得通红，“责任应该我来负！怎么能让您……”
“你负？”我冷冷地看着他，“你负得起吗？”
他瞬间哑口无言。
“我签这份协议，不是因为我伟大。”我环视着他们三人，以及闻讯赶来的所有三组组员。
“我是用这份协议，给你们所有人，上了一道枷锁。”
“从今天起，你们的任何一个失误，任何一点懈怠，都不仅仅是影响项目，影响公司。”
“你们是在拿我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你们，还敢吗？”
我的声音，冰冷刺骨。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羞愧，沉重，还有一丝后怕，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们。
“我再问一遍，”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昨晚的酒，好喝吗？自由的滋味，好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从今天起，三组的工作准则，由我来重新定义。”
“第一，绝对服从。我的每一个指令，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
“第二，绝对透明。所有工作进度，所有问题，都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不许有任何隐瞒。”
“第三，绝对负责。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手里的工作，负百分之百的责任。出了问题，不要找借口，只要解决方案。”
“谁做不到，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挽留。”
我看着他们。
“有没有人要走？”
依然，没有人动。
“很好。”我收回目光，“现在，回到你们的岗位上。”
“我们和星光科技的蜜月期，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是真正的战争。”
从那天起，项目三组，彻底变了。
办公室里，再也听不到闲聊和笑话。
每个人都像上了弦的钟表，精准而高效地运转着。
张昊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追求那些华而不实的创意，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项目的细节和执行上。
他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离开。
他会把每个人的工作进度都盯到位，会把第二天的工作计划都提前做好。
他开始学着我以前的样子，在深夜里，给加班的同事，默默地叫一份夜宵。
每周五，去星光科技汇报，成了我们的固定节目。
每一次，我都让他主讲。
我在旁边，只是补充和把关。
我能看到，他在飞速地成长。
从一开始的紧张、磕巴，到后来的从容、自信。
他正在从一个“男孩”，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而团队里的其他人，也一样。
他们不再抱怨加班，不再抵触复盘。
他们开始明白，我过去的那些“严苛”，不是为了折磨他们，而是为了保护他们，保护这个项目。
那是一种，他们曾经不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职业精神。
三个月后，项目的第一阶段，成功交付。
交付那天，星光科技发来了确认邮件，并且，附上了一封感谢信。
信里，他们特别提到了我们团队在这三个月里，表现出的高度专业和敬业精神。
王总把那封信，群发了全公司。
项目三组，从一个差点被开除的“问题儿童”，再次成为了公司的“明星团队”。
那天晚上，张昊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今晚七点，楼下烧烤摊，我请客。”
“庆祝我们，劫后重生。”
下面，很快有人回复。
“昊哥，今天还是算了吧。二期项目的节点很紧，我们得抓紧时间。”
“是啊，不能松懈。”
“等项目全部结束了，我们再好好庆祝！”
张昊发了一个“OK”的表情。
然后，他给我发了一条私信。
“林姐，晚上有空吗？我想，单独请你吃个饭。”
我回了他两个字。
“可以。”
我们约在了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馆子。
很安静。
张昊给我倒了一杯茶。
“林姐，这三个月，谢谢你。”他举起茶杯，非常真诚地说。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从公司滚蛋了。”
“三组，也已经散了。”
我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要谢的，不是我。”我说，“是你自己，是你们整个团队。”
“是你们，把自己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的。”
他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以前，我总觉得，你管得太宽，太细，像个不近人情的‘灭绝师太’。”
“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我们看不见的风险，那些我们想不到的细节，都是你在替我们扛着。”
“你不是在管我们，你是在保护我们。”
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已经有了超越他年龄的成熟和稳重。
“你能明白，就好。”我说。
“那……那份连带责任协议？”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已经让法务部撤销了。”我说，“你们，已经不需要它了。”
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些失落。
“林姐，你……还会回三组吗？”
我摇了摇头。
“战略规划部，挺好的。”
“安静，也适合我。”
“三组，现在是你的了。我相信，你能带好它。”
他沉默了。
我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林姐，不管以后怎么样，你永远是我们的老大。”
吃完饭，我们一起走出餐馆。
夜色温柔。
“回去吧。”我说，“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他点点头，向我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地铁站。
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老人家”。
一个看着年轻人成长，然后默默退场的老人家。
这样，也挺好。
我转身，准备打车回家。
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让我有些意外。
是星光科技的CEO，那位在签约仪式上，只见过一面的大老板。
邮件的标题是：一份私人的邀请。
我点开了邮件。
内容很简短。
“林经理，您好。我是星光科技的周振东。”
“贵公司这次的项目危机处理，我全程看在眼里。您表现出的专业能力、责任担当和领导魄力，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司正在筹建一个新的、更具战略意义的子公司，目前，急需一位像您这样优秀的操盘手，来担任CEO的职位。”
“不知您是否，有兴趣，和我当面聊一聊？”
“期待您的回复。”
我站在路灯下，看着这封邮件，久久没有动。
城市的晚风，吹起我的发梢。
远处，是项目三组所在的那栋办公楼，灯火通明。
我知道，那里有一群年轻人，正在为他们的未来，奋力拼搏。
而我，好像又站在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
我笑了笑，收起手机。
生活，似乎永远不会让你停下来。
它总会在你以为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给你抛出一个新的，选择题。
那么，这一次，我该怎么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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