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三次收到王浩的微信,也是我准备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手机屏幕上,他的头像是一个卡通的招财猫,咧着嘴,一只爪子僵硬地举着。和他本人给我的感觉一模一样——永远在索取,姿态却做得无比天真。
“微微,在吗?下周我们一家三口来你们这儿玩几天,你帮我订个好点的酒店呗,离市中心近一点的,方便。”
后面跟了一个“抱拳”的表情。
我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厌恶与憋闷的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我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划开锁屏,点开了我和丈夫陈阳的聊天框,把王浩的微信截图发了过去。
几乎是秒回,陈阳发来一个憨笑的表情,接着是一行字:“老同学来,好事啊。你看着安排就行。”
我盯着“看着安排”四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像在为我的耐心倒计时。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晃晃的四方形,可我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站起身,走到厨房。婆婆正系着她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在水槽边慢条斯理地择着芹菜。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米香和水汽氤氲了一室的温暖。
“妈。”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哎,怎么了?”婆婆回头,看到我没什么表情的脸,关切地问,“是不是工作不顺心?看你这脸色。”
我摇摇头,靠在门框上,看着她手里的芹菜,一根一根,被掐头去尾,摘掉枯黄的叶子,变得干净整齐。我多希望生活里的麻烦也能像这芹菜一样,被干脆利落地处理掉。
“陈阳一个大学同学要来旅游,拖家带口的。”我尽量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道。
“哦?那敢情好啊,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婆婆显然没听出我话里的情绪,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什么时候来?我好多准备点菜。你同学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我心里一阵无力。这就是我的婆婆,一个典型的、热情好客的中国式长辈。在她的世界里,人情往来大过天,“来者是客”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让我帮他订酒店。”我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
婆婆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订呗,老同学嘛,人生地不熟的,你帮帮忙是应该的。要不要……从家里拿两床被子过去?酒店的被子,不知道干不干净。”
我闭了闭眼,把那句“他不是让我帮忙,他是让我付钱”给咽了回去。
我知道,现在跟婆婆说是说不通的。她和陈阳一样,都生活在一个“人心本善”的乌托邦里,觉得同学情谊纯如白纸,容不得半点金钱的玷污。
而我,是那个过早看透了这张白纸背后,早已被现实的油墨浸染得斑驳不堪的人。
我和王浩的孽缘,要从大学时代说起。
那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陈阳是班长,为人正直热心,而王浩,则是班里最“会过日子”的那一个。
我至今还记得大一那年,全班一起去郊区农家乐聚餐,AA制,每人五十。王浩吃得比谁都多,临走时,他拍着陈阳的肩膀,大着嗓门说:“班长,我今天出门急忘带钱包了,你先帮我垫上,回头微信转你。”
陈阳笑着说“没事没事”。
那一顿饭的五十块钱,直到毕业,王浩也没给。
这只是一个开始。
后来,但凡有集体活动,王浩总有各种理由不付钱。“手机没电了”、“微信没绑定银行卡”、“刚买了东西钱不够了”,他的借口层出不穷,而每一次,烂好人陈阳都会站出来替他解围。
我私下里提醒过陈阳,我说:“王浩这个人,爱占小便宜,你别总当冤大头。”
陈阳那时候正追我追得紧,对我言听计从,嘴上“嗯嗯”地答应着,可下一次,他还是会心软。他说:“林微,都是一个宿舍的兄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了几十块钱,伤了和气不值得。”
我看着他那张真诚的脸,说不出更重的话。我只是隐隐觉得,这种“不值得”,正在为我们未来的生活埋下一颗又一颗的地雷。
毕业后,我和陈阳留在了这座城市,王浩回了老家。本以为山高水远,再无交集,没想到,互联网让“占便宜”这件事变得更加轻而易举。
前年,王浩说他老婆想买我朋友圈里晒过的一款进口面霜,问我能不能帮忙代购。他说他那边是小城市,没有专柜。
我当时没多想,跑了两家商场才买到,垫付了一千二百块钱。我把购物小票和面霜一起拍照发给他,告诉他快递单号。
王浩连声道谢,却绝口不提钱的事。
一个星期后,我旁敲侧击地问他:“东西收到了吧?还合用吗?”
他说:“收到了收到了,我老婆说特别好用,谢了啊微微!”
又是道谢,依然不提钱。
我心里已经很不舒服了。陈阳看出来了,劝我:“算了算了,可能他最近手头紧,忘了。都是老同学,为了一千多块钱,不至于。”
又是这句“不至于”。
我深吸一口气,直接给王浩发了条微信:“王浩,面霜的钱你什么时候方便给我?1200。”
我不想再等了。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的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了转账。不是1200,是1000。
后面跟着他的一句话:“微微,咱们这关系,零头就算了吧?下次你来我老家,我请你吃大餐!”
那一刻,我气得手都发抖。
我把手机摔在陈阳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他:“现在呢?还至于不至于?”
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拿起手机,似乎想给王浩打电话,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看着我,一脸为难:“老婆,别生气了。就当……就当是丢了两百块钱,行吗?为了这点钱,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不好看的是我,还是他?”我冷冷地问。
陈阳不说话了。
那件事,最终以我吃了哑巴亏收场。我拉黑了王浩的微信,整整一年没有和他联系。后来,陈阳搞同学聚会,又把他加了回来。陈阳说:“都是一个班的,总不能把他落下,显得我们太小气。”
我没反对,只是把王浩设置了“不看他的朋友圈”。眼不见为净。
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他要拖家带口地送上门来了。
“微微?在吗?怎么不回话呀?”
王浩的微信又来了,后面跟了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
我看着那个表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回到了客厅,陈阳已经下班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见我脸色不好,他连忙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手机。
“怎么了?还在为王浩的事生气?”他小心翼翼地问。
“陈阳,”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次,我不想再‘算了’。”
陈阳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你想怎么样?人家都开口了,拖家带口地来,我们总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吧?传出去,同学还以为我们混得不好,连招待个同学都招待不起。”
又是“面子”。
我心里冷笑一声。男人的“面子”,有时候真是一种可笑又可悲的东西。
“我没说不招待。但他让我订酒店,什么意思你很清楚。陈阳,我们结婚五年,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们的房贷,孩子的奶粉钱,父母的养老钱,哪一笔是天上掉下来的?凭什么要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只想占我们便宜的所谓‘老同学’买单?”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陈阳的脸上。
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有愧疚,有为难,还有一丝不耐烦。
“我知道,我知道你委屈。”他叹了口气,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可你想想,他带着老婆孩子,大老远地来,我们要是做得太绝,他面子上怎么下得来?以后同学聚会,我还怎么做人?”
“所以,为了你的面子,就要牺牲我的里子,牺牲我们这个家的利益?”我挣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像两只竖起了全身尖刺的刺猬。
婆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我们剑拔弩张的样子,愣了一下。
“哎呀,你俩这是怎么了?为多大点事啊?”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过来拉我的手,“微微,妈知道你持家,会过日子。但是,人不能光顾着低头过日子,也得抬头看人情。陈阳的同学,就是我们的客人。人家看得起我们,才来投奔我们。咱们把人招待好了,脸上也有光,是不是这个理?”
我看着婆婆那张淳朴又固执的脸,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悲哀。
我忽然明白,在这场战役里,我是一个人。我的背后,没有援军。
陈阳见婆婆出来打圆场,立刻顺着台阶下:“妈说得对。老婆,别生气了,啊?都是一家人,和和气气的。王浩那边,我来跟他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跟他说,酒店我们先订着,钱让他自己付。这样总行了吧?”陈阳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
我心里清楚,以陈阳的性格,他这句“让他自己付”,到了王浩那里,会变成怎样委婉、怎样不堪一击的暗示。王浩那样的人,只要你没把“请你立刻、马上、自己付钱”这几个字砸在他脸上,他就能装聋作哑到底。
但是,看着陈阳和婆婆两张充满期盼的脸,我知道,我不能再强硬下去了。过刚易折,尤其是在家庭里。
“好。”我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然后,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背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长,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去。
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既然你们都想要面子,都想当老好人,那好,我就给你们这个面子。
只是,这面子背后要付出什么代价,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我重新拿起手机,点开王浩的微信。
他的对话框里,最新的消息还是那个委屈的表情。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浮起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笑。
我开始打字。
“好啊,没问题。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到?我好提前安排。市中心这边我熟,保证给你们订个位置又好、环境又舒服的五星级酒店,让你们宾至如归!”
我特意在“五星级”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发完,我把手机扔到床上,心里那股被压抑的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王浩,这是你自找的。
王浩的回复来得很快,快得让我觉得他是不是就一直守在手机前。
“微微你真是太够意思了!还是老同学靠谱!五星级好啊,我老婆孩子肯定喜欢!我们就下周三到,高铁GXXXX次,中午12点半到站。到时候你跟陈阳来接我们一下哈!”
一连串的感叹号,把他的兴奋和理所当然展现得淋漓尽致。
连“接站”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把聊天记录再次截图,一言不发地发给陈阳。
这次,陈阳过了很久才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又是那种夹在我和他同学之间,左右为难的便秘脸。
但我已经不想去体谅他的“难”了。一个成年男人,如果连这点识人的能力和拒绝的勇气都没有,那他就活该被这种“难”反复折磨。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
我和陈阳的话少了,交流仅限于“孩子睡了没”、“明天要不要买菜”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他几次想跟我深入地聊聊,都被我用“累了”、“想早点睡”给挡了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怕我真的订个五星级酒店,然后把账单甩给他。
他太不了解我了。
我如果真想那么做,就不会提前跟他打招呼。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让他为我的决定买单,而是要他亲眼看清楚,他所谓的“同学情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婆婆倒是兴致勃勃。她把家里那套平时待客才用的青瓷碗筷都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那套碗筷,是她当年结婚时的陪嫁,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连我刚嫁过来的时候,都没舍得拿出来用。
她还列了一张长长的菜单,从冷盘到热菜,从汤羹到点心,恨不得把满汉全席都搬上桌。
“微微,你看,再加个清蒸鲈鱼怎么样?你同学是北方人吧?北方人是不是都爱吃面食?我再烙点葱油饼?”她拿着菜单,一脸期待地问我。
我看着她鬓边新增的几缕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妈,不用这么麻烦。他们就在外面酒店住,不一定天天回家吃饭。”
“那怎么行!”婆婆立刻把眼一瞪,“大老远来的,哪能天天下馆子?外面的东西,油大盐大,不健康!再说了,在家里吃,才显得咱们热情,有诚意!”
我没再反驳。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即将上门来占便宜的“客人”,而忙得不亦乐乎,心里那丝冷笑,越来越深。
周三很快就到了。
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陈阳也提前下了班。我们俩开车去高铁站。
车里的气氛很沉闷。陈阳几次想开口,都只是动了动嘴唇,又把话咽了回去。
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妆容精致,口红是正红色,像一层坚硬的铠甲。
“酒店订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
“订了。”
“哪家?”
“希尔顿。”我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
陈阳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
“林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是故意的了?”我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不是你说的,要安排好吗?希尔顿,五星级,市中心,交通便利,环境舒适。完全符合王浩同学的要求。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你!”陈阳被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你知道那里一晚上多少钱吗?”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一脸无辜,“我只负责订,不负责看价格。反正,又不是我付钱。”
车厢里,瞬间死寂。
只有空调的“呼呼”声,像一头困兽在低吼。
我知道,我的话刺伤了他。但比起这些年我心里积攒的那些刺,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出站口,我们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了王浩。
他比大学时胖了不少,头发也有些稀疏,但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一点没变。他身边跟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想必就是他老婆。两人中间,还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变形金刚。
王浩一眼就看到了我们,他远远地就挥起手,大声喊道:“陈阳!微微!”
那热情的劲头,仿佛我们不是来接站的,而是来接驾的。
陈阳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迎了上去。两个男人用力地拥抱了一下,互相捶着对方的后背。
“好小子,混得不错啊,都开上奥迪了!”王浩拍着陈阳的肩膀,目光却在我们的车上逡巡。
我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王浩的老婆,叫张莉,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当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上时,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亮了一下。
那镯子是我妈在我结婚时送给我的,价值不菲。
“哎呀,你就是林微吧?经常听我们家王浩提起你,说你是他们班的班花,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张莉笑盈盈地走过来,拉住我的手,显得格外亲热。
她的指甲做得又长又尖,上面镶着水钻,硌得我手背生疼。
“你好。”我淡淡地抽回手。
“微微,这是我老婆张莉,这是我儿子乐乐。”王浩介绍道,“快,乐乐,叫叔叔阿姨。”
那孩子躲在他妈身后,怯生生地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的变形金刚。
“这孩子,就是有点内向。”王浩打着哈哈,“走走走,先上车,路上都饿了。微微,中午安排什么好吃的?我可跟你说,一般的馆子我可不去,好不容易来一趟,必须得吃点有特色的!”
我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里冷笑。特色?最特色的,还在后头呢。
上了车,王浩一家三口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后排宽敞的座位上。我和陈阳挤在前面。
“哎哟,这车不错,空间就是大。”王浩在后面摸摸这儿,敲敲那儿,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陈阳,这车得不少钱吧?”
“还行吧。”陈阳含糊地应着。
“微微,酒店订好了吧?我跟你说,我老婆她认床,住不惯差的地方。”王浩又把头探到前面来。
“放心吧,希尔顿,保证你老婆满意。”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看到王浩和张莉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张莉的嘴角,勾起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
那一刻,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但我没发作,只是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中午,陈阳做东,在一家本地颇有名气的高档餐厅为他们接风。
点菜的时候,王浩毫不客气,专挑贵的点。什么澳洲龙虾、东星斑、佛跳墙,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呀,难得宰陈阳这个大户一顿,我可得吃回本。”他开着玩笑,桌上的人都跟着笑,只有我笑不出来。
席间,王浩口若悬河,吹嘘着自己这些年在老家如何“混得风生水起”,认识多少“大人物”,做了多少“大项目”。陈阳在一旁赔着笑,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张莉则把目标对准了我。
“微微,你这镯子看着就水头足,得不少钱吧?”她盯着我的手腕,第三次问起。
“我妈送的,没花钱。”我淡淡地回答。
“哎哟,还是你妈疼你。”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你现在在哪儿高就啊?”
“在一家外企做行政。”
“行政啊……”她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那挺清闲的吧?不像我们家王浩,天天忙得脚不沾地,都是为了这个家。女人嘛,还是得有个自己的事业,不然跟社会脱节了,以后在家里也没地位。”
我心里冷笑。她大概不知道,我的年薪,是她口中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丈夫的好几倍。
但我没跟她争辩。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
一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花掉了陈阳小半个月的工资。
结账的时候,王浩揣着明白装糊涂,坐在椅子上剔着牙,动也不动。陈阳认命地去买了单。
从餐厅出来,王浩拍着滚圆的肚子,心满意足地说:“走,送我们去酒店,放了行李,下午咱们去市中心的商场逛逛。”
到了希尔顿酒店门口,门童恭敬地为他们拉开车门。王浩挺着胸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那架势,仿佛他才是这家酒店的主人。
我跟陈阳把他们的行李搬上行李车。
“微微,你们也上来坐坐呗,看看这房间怎么样。”张莉回头,热情地招呼我们。
我摇了摇头:“不了,我们还得回去上班。你们先安顿,有事打电话。”
说完,我拉着陈阳,转身就走。
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多待。
坐回车里,陈阳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林微,你看到了吧?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车窗上,看着酒店那金碧辉煌的大门。
我知道,陈阳开始动摇了。
但这还不够。
我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清醒。
王浩一家在酒店安顿下来后,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开始他们的“自由行”。
他们把我们当成了专属的导游、司机和钱包。
第一天下午,他们要去逛商场。王浩一个电话打过来:“陈阳,你下班没?过来接我们一下,我们想去那个最大的购物中心看看。”
陈阳还在开会,只好让我去。
我开车到酒店,张莉已经打扮得光鲜亮丽地等在大堂了。她儿子乐乐手里又换了一个新玩具,是刚刚在酒店礼品店买的。
“微微,你来啦。”张莉看到我,脸上没什么歉意,反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你们这儿也太堵了,等了你好半天。”
我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面上却不动声色:“走吧。”
到了商场,张莉就像脱缰的野马,一头扎进了各大奢侈品店。她对一款新出的名牌包爱不释手,试了又试,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
“微微,你看这个包好看吗?配我今天这身衣服,是不是绝了?”
我点了点头:“好看。”
“就是有点贵……”她咂了咂嘴,意有所指地说。
我假装没听懂:“喜欢就买呗,难得来一趟。”
她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又笑道:“哎呀,我就是看看。王浩不让我乱花钱。”
我心里冷笑,王浩不让你乱花钱,你就指望我给你花钱?
逛了一下午,张莉什么都没买,但试过的东西,加起来足够买一辆车了。她似乎很享受那种被店员众星捧月的感觉,以及,在我面前展现她“见过世面”的优越感。
晚饭,他们依然没有自己解决的打算。
“微微,晚上我们想尝尝你们这儿的海鲜大排档,听说特别地道。”王浩在电话里的声音中气十足。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我把他们带到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海鲜排挡。刚坐下,王浩就把菜单拿了过去,又是一通猛点。
吃饭的时候,他儿子乐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哭大闹起来,把一杯果汁打翻了,溅了我一身。
“哎呀,你这孩子!”张莉嘴上责备着,手上的动作却慢悠悠的,没有一点要收拾的意思。
我抽出纸巾,默默地擦着裙子上的污渍。那是我新买的裙子,第一次穿。
“小孩子嘛,都这样,别跟他一般见识。”王浩在一旁和着稀泥。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一个装傻,一个卖乖,一个熊孩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家人。
那一刻,我的心,冷到了极点。
陈阳赶到的时候,我已经没什么胃口了。他看到我裙子上的污渍,皱了皱眉,但当着王浩的面,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坐下,开始应付王浩的又一轮吹牛。
这顿饭,又花了一千多。
依然是陈阳买单。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陈阳,你现在还觉得,为了你的‘面子’,这一切都‘值得’吗?”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陈阳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车子在马路上飞驰,窗外的霓虹灯,像一道道流光溢彩的鞭子,抽打在他脸上,明灭不定。
我知道,他内心的天平,正在剧烈地摇晃。
第二天,是周四。
我跟陈阳都要上班。我以为他们总算可以消停一天了。
没想到,我还是太天真了。
上午十点,我接到了婆婆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微微啊,你同学一家人来咱们家了!我正愁着中午怎么给他们送饭呢,他们自己就找上门来了,真是太好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他们怎么会去家里的?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
我立刻想到了陈阳。一定是他,又在背后当老好人。
“妈,他们怎么过去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陈阳叫的车啊。他说你们俩都要上班,没时间陪他们,就让他们来家里坐坐,尝尝我的手艺。”婆婆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我挂了电话,手心都出汗了。
我的家,我精心布置的、充满了我个人印记的私密空间,就这样被轻易地敞开,迎接了一群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我心里的火,再也压不住了。
我立刻给陈阳打了电话,电话一接通,我就吼了出来:“陈阳!你什么意思?谁让你把他们叫到家里去的?!”
电话那头,陈阳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疲惫的声音说:“微微,你别激动。我就是想着,我们俩都上班,让他们自己待在酒店也无聊。妈不是也想见见他们吗?就让他们过去坐坐,吃顿家常饭,怎么了?”
“怎么了?”我气得笑出了声,“在你眼里,什么事都是小事!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那也是我的家!我不想让他们踏进我们家一步,你明不明白?”
“林微,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不就是老同学来家里吃顿饭吗?至于这么大反应吗?”陈阳的语气也硬了起来,“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
“被迫害妄想症?”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在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的时候,在我的丈夫眼里,我只是一个有“被迫害妄症”的疯子。
“好,好,陈阳。”我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却冷得像冰,“你行,你真行。”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坐在办公椅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在捍卫家庭,却被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在背后捅了一刀的笑话。
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煎熬中度过。
我无法想象,王浩一家三口,在我家里,会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景象。张莉那双挑剔的眼睛,会如何审视我精心挑选的每一件家具;那个熊孩子乐乐,会不会把我收藏的那些易碎的摆件,当成他的新玩具。
还有我的婆婆,她那么珍爱的那套青瓷碗筷,会不会也被他们毫不在意地使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公司。我用最快的速度开车回家,一路上,闯了好几个黄灯。
当我把车停在楼下,抬头看到自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时,我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我打开家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客厅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王浩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地陷在我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着台。
张莉正拉着我婆婆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逗得婆婆咯咯直笑。
她的儿子乐乐,则在我铺着长绒地毯的客厅里,追着我们家的猫跑来跑去。猫被他追得惊慌失措,几次想跳上猫爬架,都被他拽住了尾巴。
而陈阳,我的丈夫,正系着围裙,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着,锅里的油“滋啦”作响,葱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好一幅“合家欢乐、其乐融融”的画面。
如果忽略掉我这个格格不入的主人。
我的出现,并没有打破这和谐的气氛。
“微微回来啦!”婆婆第一个看到我,热情地招呼,“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了。今天你同学来了,我跟你爸,还有陈阳,我们一起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换了鞋,走到客厅。
乐乐还在追猫,他手里拿着一根逗猫棒,却用戳的方式,一次次地捅向猫的眼睛。猫发出凄厉的惨叫,拼命躲闪。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
“住手!”我厉声喝道。
客厅里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吼给镇住了。
乐乐吓得手一松,逗猫棒掉在了地上。猫趁机“嗖”地一下,钻进了沙发底下,再也不肯出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吓唬弟弟?”张莉反应过来,立刻把儿子搂进怀里,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他不是在逗猫,他是在虐待猫。”我冷冷地看着她,“我的猫很胆小,经不起这样的‘玩耍’。”
张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小孩子嘛,不懂事,下手没轻没重的。你至于这么大声吗?看把我们家乐乐吓的。”她一边说,一边拍着儿子的背。
乐乐在她怀里,探出头,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没再理她,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茶几。
茶几上,摆着一堆零食包装袋和果皮。而我最喜欢的那套琉璃果盘,被随意地堆在角落,上面还沾着西瓜汁。
我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餐桌上。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色香味俱全。
而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套碗筷。
是那套青-瓷-碗-筷。
我婆婆的宝贝,她那套象征着特殊家庭地位的“专属”餐具。
现在,王浩、张莉,还有那个熊孩子乐乐面前,都赫然摆着一套。
而我自己的位置上,摆着的,是我平时用的那套白色骨瓷碗。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不是在乎这套餐具本身。我在乎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我婆婆,用一种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表明了她的立场。
在她的心里,远道而来的“客人”,比我这个朝夕相处的儿媳妇,更重要,更值得被“优待”。
我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厨房里那个还在忙碌的背影。
陈阳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来,看到我铁青的脸色,愣了一下。
“微微,怎么了?快坐啊,就等你了。”他把菜放下,试图缓和气氛。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陈阳,这套碗筷,是谁拿出来的?”
陈阳的目光闪躲了一下。“妈拿出来的。她说,招待贵客,要用最好的餐具。”
“贵客?”我重复着这两个字,笑了。笑声又冷又涩。
“是啊,微微,你同学不就是贵客吗?”婆婆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笑呵呵地拉着张莉的手,对她说,“这套餐具,我平时都舍不得用呢。今天你们来了,我特意拿出来的。”
张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拿起那只青瓷小碗,在手里掂了掂,说:“哎呀,阿姨,您太客气了。这碗真漂亮,跟古董似的。”
“可不是嘛,这可是我当年的嫁妆。”婆婆一脸骄傲。
我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别人家庭的外人。
我慢慢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拿起那只白色的骨瓷碗,高高举起,然后,手一松。
“啪!”
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客厅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
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
陈阳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王浩和张莉,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林微!你发什么疯!”陈阳第一个反应过来,冲我低吼。
我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我婆婆,一字一句地说:“妈,既然您的‘贵客’要用最好的餐具,那我这个‘外人’,就不配跟他们同桌吃饭了。这个家,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是个客人。”
说完,我转身,拿起我的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砰!”
我用力地甩上门,把所有的惊愕、愤怒和叫喊,都关在了身后。
我冲下楼,坐进车里,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浑身都在发抖。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气那套餐具,也不是气婆婆的偏心。
我气的是陈阳。
气他的和稀泥,气他的不作为,气他为了所谓的“面子”,一次又一次地牺牲我,牺牲我们这个小家的安宁。
他以为他在维护家庭和睦,实际上,他是在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把我推开。
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是陈阳。
我没有接。
我发动车子,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只想逃离,逃离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开了很久,直到车子快没油了,才找了个地方停下。
我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一瞬间倾泻而出。
从王浩一次次占便宜,到陈阳一次次的“算了算了”,再到今晚那套刺眼的青瓷碗筷……一幕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哭得筋疲力尽,直到手机再次响起。
这次,是闺蜜的电话。
“喂,薇薇,你在哪儿呢?怎么不接电话?陈阳都快急疯了,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
听到闺蜜的声音,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闺蜜沉默了很久。
“薇薇,”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今晚这一摔,除了让你自己暂时爽了一下,能解决任何问题吗?”
我愣住了。
“你离家出走,最高兴的是谁?是王浩那一家子。他们正好可以心安理得地霸占你的家。你老公和你婆婆,可能会因为愧疚而对他们更好,以此来弥补对你的亏欠。而你呢,一个人在外面,又冷又饿又伤心,图什么?”
闺蜜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醒了我。
是啊,我为什么要逃?
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要让给那群鸠占鹊巢的人?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逃避,是回去。”闺蜜的声音冷静而有力量,“回去,把属于你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回来。把不属于你家的垃圾,一点一点地清扫出去。”
“可是,我怎么回去?我刚刚才……”
“回去,什么都别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越是表现得歇斯底里,他们越是觉得你小题大做。你要冷静,要优雅,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一个只会摔碗的疯子,你是一个有脑子、有手段的女主人。”
挂了电话,我在车里静静地坐了很久。
夜色越来越深,城市的灯火,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我看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哭得红肿的脸,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冰冷的、带着决绝意味的笑容。
闺蜜说得对。
我不该逃。
游戏才刚刚开始,我怎么能提前退场?
我重新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向家的方向开去。
当我再次打开家门时,客厅里一片狼藉。
餐桌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已经冷了。王浩一家三舍不得那桌菜,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婆婆和陈阳则坐在沙发上,一个唉声叹气,一个焦头烂额地打着电话。
看到我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陈阳像看到了救星,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微微,你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我快担心死了!”
我平静地抽回手,绕过他,走到餐桌前。
王浩和张莉的表情有些尴尬,停下了筷子。
我没有看他们,而是走到沙发边,看着地上那堆碎瓷片。
“妈,对不起。”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刚才是我太冲动了,不该摔碗。我只是……看到乐乐那样对我们的猫,有点心疼。小动物也是一条生命,我不希望孩子从小就养成不尊重生命的的习惯。”
我把责任,巧妙地引到了孩子和猫的身上,避开了那套餐具。
婆婆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叹了口气:“哎,我知道,你爱那只猫跟自己孩子似的。乐乐也是不懂事,回头我让你张莉姐好好说说他。”
她转头对张莉说:“听到了没?以后看好你家孩子,别让他再欺负猫了。”
张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不好发作,只能干笑着说:“是是是,阿姨说得对。乐乐,快跟阿姨道歉。”
乐乐躲在她身后,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阿姨对不起。”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陈阳赶紧出来打圆场,“微微,你还没吃饭吧?快坐下,菜都凉了,我去给你热热。”
“不用了。”我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我上去洗个澡,有点累了。”
说完,我没再看任何人,径直上了楼,回了卧室。
关上门,我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这一步棋,走对了。
我没有继续纠缠在“碗”的问题上,而是选择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反驳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理由。这样一来,不仅化解了我和婆婆之间的直接冲突,还顺便敲打了张莉,让她在婆婆面前失了分。
更重要的是,我用我的冷静告诉陈阳:我没有疯。我回来,不是为了继续吵闹,而是为了解决问题。
那天晚上,陈阳在书房睡的。
我知道,他在等我气消,等我去给他一个台阶下。
但我没有。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化妆,准备上班。
婆婆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准备了早餐。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
“王浩他们,今天有什么安排?”我一边喝着粥,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他们啊,”婆婆叹了口气,“说今天想去海洋公园玩。”
“挺好的。”我点了点头,“那车怎么办?你们俩今天都要上班。”
“我跟陈阳说了,让他请一天假,陪他们去。”婆婆说。
我放下勺子,看着陈阳:“公司最近项目很忙,你请假不合适吧?”
陈阳低着头,没说话。
“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自己去吧?”婆婆一脸为难。
“打车去呗。”我轻描淡写地说,“现在网约车这么方便。再说了,他们是来旅游的,又不是来探亲的,我们总不能天天陪着吧?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我的话,合情合理,让婆婆和陈阳都无法反驳。
“可是……打车多贵啊。”婆婆小声嘀咕。
“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站起身,拿起包,“我上班去了。陈阳,你也快点吧,别迟到了。”
说完,我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王浩他们肯定不会自己打车去。
果不其然,我刚到公司,就收到了陈阳的微信。
“微微,王浩说打车太贵,他们今天就不去海洋公园了,就在酒店待着。你看……”
“挺好的,在酒店游泳健身,不也挺舒服吗?”我回得很快。
陈阳发来一串省略号。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来一条:“他们说,晚上想吃火锅。”
“好啊,让他们自己去吃呗,海底捞服务那么好。”
“……他们的意思是,让我们请。”
我看着手机屏幕,笑了。
图穷匕见了。
“陈阳,你还没明白吗?”我打字道,“他们的目的,就不是来旅游的。他们是来‘穷游’的,所有的开销,都指望着我们。”
“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为他们花一分钱,也不会再为他们浪费一分钟时间。你自己看着办。”
那天晚上,陈阳没有带他们去吃海底捞。
他从外面打包了一份普通的火锅外卖,送到了酒店。
据他说,王浩和张莉的脸色,相当难看。
周五,是他们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
按照计划,他们周六一早的高铁。
一整天,王浩都没有联系我们。我猜,他们还在为那顿“廉价”的火锅生气。
我乐得清静。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您好,请问是林微女士吗?”一个客气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希尔顿酒店前台,想跟您确认一下,3208房间的王浩先生一行,是明天退房对吗?”
“对。”
“好的。是这样的,林女士,因为您是我们的金卡会员,当初预订的时候,我们只做了预授权,没有收取押金。王先生这几天的房费,加上一些客房服务和迷你吧的消费,总共是13880元。请问您是来店里结账,还是我们直接从您的会员卡里扣除?”
来了。
我等了整整四天的电话,终于来了。
我的心,非但没有紧张,反而涌起了一股奇异的兴奋。
“不好意思,”我用一种非常惊讶的语气说,“这笔费用,不是应该由住客王浩先生自己结清吗?我只是帮他预订房间,并没有说要替他付钱啊。”
电话那头的女声顿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
“可是……王先生跟我们说,您是他的家人,费用都由您来承担。”
“家人?”我笑了,“我们只是大学同学。可能他误会了吧。麻烦您直接找王浩先生本人结账,可以吗?”
“这个……好的,林女士。很抱歉打扰您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打响。
我没有立刻给陈阳打电话。
我甚至没有立刻回家。
我开车去了我最喜欢的一家甜品店,给自己点了一份黑森林蛋糕。
浓郁的巧克力,包裹着微酸的樱桃,甜中带苦,像极了人生。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蛋糕,看着窗外华灯初上。
我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这不正常。
按照我对王浩的了解,酒店前台的电话打过去之后,他一定会立刻、马上、暴跳如雷地给我打电话质问。
他没有。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在想对策。或者说,他在等陈阳,让他那个“好兄弟”来给我施压。
果然,晚上七点,陈阳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又气:“林微!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把王浩的房费给停了?现在酒店催着他结账,他哪有那么多钱?你这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
“我逼他?”我冷笑一声,“是我让他住五星级酒店的吗?是我让他顿顿吃龙虾鲍鱼的吗?是我让他把酒店迷你吧当自家冰箱的吗?陈阳,你搞搞清楚,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成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他是我同学!他是我请来的!”陈阳在电话那头咆哮。
“你请来的,那你去付钱啊。”我淡淡地说。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一万三千八百八十块。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我们这个正在还房贷、养孩子的普通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款。
我知道,陈阳拿不出来。就算他拿得出来,他也不舍得。
“微微……”他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不该打肿脸充胖子。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先帮他把这个钱垫上,等他回去了,我再让他还。行不行?”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
“你还记得前年那1200块钱的面霜吗?他到现在,还欠我200呢。你指望他还你一万多?陈阳,你是在做梦吗?”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被酒店扣下吧?他老婆孩子可都看着呢!这要是传出去,我们俩的脸往哪儿搁?”
“事到如今,你还在乎你那点可怜的面子?”我气得发笑,“陈阳,我告诉你,这件事,我管定了。但不是用你的方式。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回家,等我。”
说完,我挂了电话,结了账。
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先去了一趟花店,买了一束开得最灿烂的香槟玫瑰。
然后,我给王浩发了一条微信。
“王浩,听说酒店那边出了点误会?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别急,我跟陈阳马上就到酒店,我们当面说清楚。另外,为了给你们践行,我在酒店的中餐厅订了一个包间,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发完微信,我开着车,缓缓地向希尔顿酒店驶去。
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
嘴角的口红,依然是那抹最鲜艳的正红色。
我赢了。
当我挽着陈阳的胳膊,手捧鲜花,出现在希尔顿酒店大堂时,王浩和张莉正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前台附近焦躁地踱步。
看到我们,他们俩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陈阳!微微!你们可算来了!”王浩一个箭步冲上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哎呀,这酒店也真是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不就一万多块钱嘛,至于这么催命似的嘛。”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和陈阳使眼色,示意我们去前台“摆平”这件事。
我假装没看见,把手里的玫瑰花递到张莉面前,笑靥如花:“莉莉,送给你的。祝你们旅途愉快。”
张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花,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走吧,我订了包间,我们边吃边聊。”我亲热地挽起她的胳膊,拉着她就往中餐厅的方向走。
陈阳和王浩跟在后面。我能感觉到,陈阳的手心全是汗,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进了包间,我让服务员上了最好的茶。
“王浩,莉莉,这次来我们这儿,玩得还开心吗?”我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开……开心……”王浩干笑着回答,眼神却不停地往门口瞟,显然是心不在焉。
“那就好。”我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我听酒店的人说,房费出了点问题。真是太不好意思了,都怪我,当初预订的时候没跟前台说清楚。”
王浩和张莉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
“就是说啊!”张莉抢着说,“我们跟他们解释了半天,说费用是你们付,他们就是不信,非要我们自己结账。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是啊,”王浩在一旁附和,“微微,还是你面子大,你跟他们说一声,肯定就解决了。”
我笑了笑,放下茶杯,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是啊,是得说清楚。我当时预订的时候,只是授权酒店用我的会员卡担保,可以享受会员折扣价,并且免收押金。但是,费用,确实是需要由入住人,也就是王浩同学你自己来支付的。”
我的话音刚落,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浩和张莉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你……你说什么?”王浩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声音都变了调。
“我说,房费,需要你自己付。”我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王浩,我们是同学,不是提款机。我帮你预订酒店,是出于同学情谊,为你提供方便。但这不代表,我有义务为你的整个旅行买单。”
“你!”王浩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林微!你什么意思?你耍我?”
“我耍你?”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到底是谁在耍谁?从你来到现在,吃、住、行,哪一样不是我们在安排?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有过一句感谢吗?有过一次主动买单的意思吗?你老婆逛街,暗示我给她买包;你儿子虐待我的猫,你们一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你们跑到我家里,用着我婆婆最珍视的餐具,吃着我们全家为你们准备的饭菜,有过一丝一毫的尊重吗?”
我每说一句,王浩的脸色就白一分。
张莉坐在旁边,已经完全傻眼了。
“王浩,做人不能太无耻。占便宜也要有个限度。”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今天这顿饭,是我为你践行的。吃完这顿饭,请你去前台,把你该付的钱,一分不少地结清。如果你钱不够,我可以借给你,但要打欠条,算利息。如果你想赖账,也没关系,酒店有酒店的规矩,我想他们不介意请警方来协助处理。”
“你……你……”王浩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我转向张莉,看着她怀里那束已经有些蔫了的玫瑰花,冷冷地笑了,“这花,也不是白送你的。它的花语是,为爱道歉。不过用在你身上,不太合适。就当是……我为你那点可怜的虚荣心,送行吧。”
说完,我拉起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阳,转身就走。
“老婆……”陈阳被我拽着,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他,径直走出了包间。
走到餐厅门口,我听到身后传来王浩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张莉的哭喊声。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和王浩这个“老同学”,算是彻底结束了。
而我和陈阳,我和这个家,才刚刚开始。
回去的路上,陈阳一直沉默着。
车里的气氛,比来时更加压抑。
我知道,他在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一定觉得,我做得太绝,太不留情面,让他这个做“兄弟”的,在同学面前丢尽了脸。
回到家,婆婆还在客厅等我们。
“怎么样了?事情解决了吗?”她焦急地问。
陈阳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婆婆愣住了,又把目光投向我。
我换了鞋,走到她面前,平静地说:“妈,解决了。房费,王浩自己付。”
婆婆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他付了?他哪来那么多钱?”
“那是他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我淡淡地说,“妈,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我没再给她追问的机会,转身回了卧室。
我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我知道,今晚,我和陈阳之间,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果然,凌晨一点多,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陈阳走了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他在床边坐下,没有开灯,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
“林微,”他开口,声音沙哑而疲惫,“你今天,让我很没面子。”
“是吗?”我从床上坐起来,打开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通红的眼睛。“我让你没面子,还是王浩让你没面子?你觉得,在酒店大堂里,因为付不起房费而跟人争执,很有面子吗?”
陈阳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陈阳,我们结婚五年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以为,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但是我错了。在这件事上,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我站在一起。你只考虑你的‘同学情谊’,你的‘男人面子’,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有没有想过这个家的感受?”
“我……”
“你没有。”我打断他,“你只会让我‘算了’,让我‘别计较’。你用我的退让和委屈,去成全你的‘好人’形象。陈阳,这不是爱,这是自私。”
我的话,像一把刀,剖开了他一直以来用“和睦”和“情谊”编织的外衣,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插进了头发里。
“对不起……微微……对不起……”他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声音里充满了懊悔。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彻底推翻自己固守了半生的价值观。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那套碗……”
我心里一动。
“我妈她……她不是故意的。”他艰难地说,“她就是个老太太,一辈子就好个面子,觉得来了客人,就得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她不知道……那会伤到你。”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
“今天你走后,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她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很久。”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后来,王浩他们走了之后,她把那套餐具,都收起来了。她说,以后家里来再尊贵的客人,也不用了。那套餐具,是你和我的,谁也不能碰。”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没想到,我那个固执了一辈子的婆婆,会用这种方式,向我道歉。
陈阳伸出手,轻轻地把我揽进怀里。
“对不起,老婆。都是我不好。”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哽咽,“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了。你的底线,就是我的底线。谁敢让你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
我靠在他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是温暖的。
第二天,是周六。
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的。
我醒来时,陈阳已经不在身边了。
我走出卧室,看到他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还有我最爱吃的小笼包。
婆婆坐在餐桌旁,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但还是冲我笑了笑。
“微微,起来啦。快来吃早饭。”
我走过去,坐下。
我发现,桌上摆着的,是三套一模一样的白色骨瓷碗。
我们一家三口的。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怨怼,都烟消云散了。
吃完早饭,陈阳对我说:“老婆,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去了附近的公园。
阳光很好,草坪上有很多带孩子玩的家庭。
“王浩走了。”陈阳突然说。
“嗯。”
“今天早上五点的火车。他给我发了条微信。”
陈阳把手机递给我。
屏幕上,是王浩发来的一段长长的文字。
内容无非是骂我心机深沉,不念同学旧情,把他害得颜面尽失,还说他刷爆了三张信用卡才付清房费,这个仇他记下了,以后走着瞧。
我看完,笑了笑,把手机还给陈阳。
“害怕吗?”我问他。
陈阳摇了摇头,也笑了。“以前可能会。但现在不了。”
他握住我的手,紧紧地。“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有你。”
我们相视而笑。
生活就像一场漫长的战役,我们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有的人,像王浩,是明晃晃的对手;有的人,则可能潜伏在我们身边,以“爱”和“情谊”的名义,消耗着我们。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好自己的阵地,亮出自己的底线,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下午,我正在家里看书,手机“叮”地一声,收到一条微信。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好友申请。
验证消息是:林微,我是张莉。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通过。
几乎是立刻,张莉发来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
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我有些意外。
还没等我回复,她又发来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截图,是一个微信群的聊天记录。
群名叫“燕大98级中文系”。
我看到了王浩的头像,他正在群里大肆控诉我和陈阳,说我们如何“为富不仁”,如何“羞辱”他们一家。
群里有人附和,有人观望。
然后,一个我没想到的头像出现了。
是另一个我们班的同学,一个平时很沉默的女生。
她发了一句话:“王浩,你借我的一千块钱,什么时候还?”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冒了出来。
“对啊,王浩,我毕业那年你从我这儿拿走的那个MP3呢?”
“还有我,你欠我那顿散伙饭的钱,十年了!”
群里炸开了锅。
原来,被王浩“借”过东西的,远不止我一个。
最后,张莉发了一段话在群里。
“各位同学,对不起。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王浩欠大家的钱,我们会尽快想办法还上。我们已经离婚了。祝大家各自安好。”
发完这段话,她退出了群聊。
我看着手机屏幕,久久没有说话。
原来,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
而是每一根。
我关掉手机,走到阳台。
夕阳正缓缓落下,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
我们家的那只猫,正懒洋洋地趴在阳台上,眯着眼睛,享受着最后的余晖。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我拿起手机,删掉了张莉的微信。
有些故事,看到了结局,就够了。
至于王浩,他会怎么样,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我相信,生活会给他最公正的审判。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别得意得太早,我们还会再见的。”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谁。
我看着那条短信,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笑了。
我把短信删掉,然后给陈阳发了一条微信。
“老公,晚上想吃什么?”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路上,可能还会有新的“王浩”出现。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孤军奋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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