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夏天,空气里全是躁动不安的荷尔蒙和廉价啤酒的气味。
毕业季,散伙饭,成了我们这群大四学生最后的狂欢。
我叫李峰,一个从北方小县城考到上海的普通学生,四年里没谈过恋爱,没挂过科,最大的愿望就是顺利毕业,找个好工作,把我爸妈接过来。
那天晚上,我们班在学校门口的大排档包了场。
酒过三巡,所有人都露出了本性。
班长抱着系主任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舍不得母校。
平时文静的女生,踩在凳子上跟人划拳,输了就仰头灌下一大杯扎啤。
我酒量不行,一瓶啤酒下肚就天旋地转。
可架不住室友们轮番地灌。
“李峰,你不够意思啊!以后天各一方,这杯酒不喝,就是看不起兄弟!”
“就是,四年了,你小子滴酒不沾,今天必须破例!”
我被架着,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也点燃了我脑子里那根紧绷了四年的弦。
记忆的最后,是我扶着桌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喊:“我……我去上个厕所。”
然后,世界就断片了。
头疼。
像是被人用钝器反复敲打过一样,疼得快要裂开。
我挣扎着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让我忍不住又闭上。
不对。
我的床位不靠窗。
我猛地睁开眼,环顾四周。
这不是我的宿舍。
粉色的蚊帐,床头摆着一个布娃娃,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这是……女生的房间?
我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清醒了大半。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还在,裤子也在,只是皱巴巴的,还散发着一股酒气和汗味。
我掀开被子,那是一床印着小碎花的薄被。
我睡在了别人的床上。
一个女生的床上。
完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张岚。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一个很安静,不怎么说话的女生,戴着一副眼镜,平时总是抱着书本,独来独往。
她也看到了我。
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脸盆,盆里是冒着热气的毛巾。
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错愕,再到惊恐,最后化为一片煞白。
“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脸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
我也懵了,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我……张岚……我……”
我语无伦次,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我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空气尴尬得快要凝固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岚岚,怎么了?大清早一惊一乍的!”
一个穿着碎花围裙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
她看到屋里的情景,先是一愣。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那个坐在她女儿床上的,衣衫不整的男人。
她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愤怒和审视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刀子,要把我从里到外剐一遍。
她就是张岚的妈妈,我见过照片。她们家就在学校附近,所以张岚是走读生,没有住宿舍。
这下,事情大条了。
“妈……”张岚的声音带着哭腔。
张岚妈妈没有理她,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我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墙角,活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你是谁?”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阿姨,我叫李峰,是张岚的同学。”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同学?”她冷笑一声,“同学能睡到我女儿床上来?”
“不是的!阿姨,你听我解释!我昨天喝多了,我走错门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拼命地摆着手。
“喝多了?走错门?”张d岚妈妈的音调陡然拔高,“你当我们家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一个大小伙子,睡在我女儿的床上,你现在跟我说你什么都没做?你觉得我会信吗?!”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张岚在一旁小声地哭,一边哭一边说:“妈,你别说了……他可能真的是喝多了……”
“你给我闭嘴!”她回头冲张岚吼了一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帮着外人说话!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胳liao心的东西!”
张岚被吼得一哆嗦,不敢再说话,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李峰,一个自认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个被全村人寄予厚望的大学生,竟然在一个女同学的床上醒来,还被她妈堵了个正着。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张岚妈妈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半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连呼吸都忘了。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语气突然缓和了下来,但说出的话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孩子,你也别慌。”
“事情既然已经出了,我们就要想办法解决。”
“你看,你和我家岚岚,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也快毕业了。”
她顿了顿,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你家里人来提亲?”
提亲?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阿姨……您……您说什么?”
“我说,提亲!”她加重了语气,“你把我女儿给……你总得负责吧?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也是要脸面的!我女儿的名声,不能就这么白白毁在你手里!”
“负……负责?”我彻底傻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八字还没一撇,怎么就扯到提亲和结婚上去了?
“阿姨,这真的是个误会!我发誓,我跟张岚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发生!”我举起手,恨不得对天发誓。
“误会?”张岚妈妈冷哼一声,指了指那张凌乱的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现在跟我说这是误会?这话你骗鬼去吧!你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姑娘遇到这种事,还能嫁得出去?”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告诉你,李峰!今天这事,要么你娶了我女儿,给我们家一个交代!要么,我就去你们学校闹,去找你们领导,我还要去派出所告你耍流氓!你自己选!”
去学校闹?
告我耍流氓?
这两个词像两座大山,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1997年,耍流氓可是重罪。
更何况,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工作offer都拿到了,档案里要是被记上这么一笔,我这辈子就全完了。
我爸妈要是知道了,非得被我气死不可。
我看着张岚妈妈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梨花带雨、不知所措的张岚,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我掉进了一个怎么也爬不出来的坑里。
这个坑,不是他们挖的,是我自己,因为一杯酒,亲手刨出来的。
“阿姨……您……您让我想想……”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绝望。
“想?还要想多久?”张岚妈妈咄咄逼人,“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你爸妈的电话!否则,后果自负!”
说完,她拉着还在哭泣的张岚,摔门而出。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阳光透过窗户,在我身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的人生,在1997年这个燥热的夏天,因为一场宿醉,一个走错的房门,拐进了一条我从未设想过的,漆黑的隧道。
我在张岚家枯坐了一天。
没吃饭,没喝水,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张岚妈妈没有再进来,张岚也没有。
我能听到她们在外面客厅里压低声音争吵,能听到张岚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她妈妈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
傍晚的时候,门开了。
是张岚。
她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手里端着一碗面。
她把面碗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声音沙哑地说:“吃点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
眼前的这个女孩,我们同班四年,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我甚至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爱好。
可现在,我们的命运,却因为一个荒唐的夜晚,被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对不起。”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张岚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试图解释,却发现一切语言都那么苍白无力。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的话,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黑暗的内心。
我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你……那你跟你妈解释啊!你告诉她,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张岚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说了。但是,她不信。”
“或者说,她信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昨天晚上,确实睡在了我的床上。重要的是,邻居早上都看到了你从我们家出来。”
我愣住了。
邻居?
是啊,这里是老式的小区,邻里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
“我妈说,我的名声已经坏了。”张岚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她说,如果这事传出去,我以后就没法做人了。”
我心头一紧,一种巨大的愧疚感淹没了我。
是我,是我毁了她。
无论我有没有做过什么,事实就是,我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所以你……也觉得我应该……负责?”
张我岚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委屈,有无奈,有恐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房间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良久,她才轻轻地说:“李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恨你,是你让我陷入了这种境地。”
“但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我妈逼我,邻居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学校的毕业典礼我都不敢去参加了。”
“我的人生,好像一下子就走到头了。”
她说着,眼泪又无声地滑落。
看着她那副绝望的样子,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了。
是啊,我的人生毁了,她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呢?
我是男人,我应该承担责任。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我会负责的。”我听到自己用一种陌生的,仿佛不属于我的声音说道。
张岚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张岚,对不起。我会对我做过的事负责。我会……娶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我说出的不是一句承诺,而是我未来几十年的人生。
没有爱情,没有心动,只有责任和愧疚。
张岚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悲哀。
我们,就像两个被命运推下悬崖的人,在下坠的过程中,无奈地抓住了彼此。
第二天,我用张岚家的电话,给我爸妈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我爸妈听到消息时震惊的表情。
我没有说得太详细,只说我犯了错,让一个女同学……有了麻烦,需要家里人过来一趟。
我爸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等。”
三天后,我爸妈来了。
他们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那个北方小县城赶到了上海。
在火车站接到他们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爸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我妈的头发,好像一夜之间白了一半。
他们看到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眼圈都红了。
我领着他们,去了张岚家。
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屈辱的一段路。
一路上,我爸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着旱烟。
我妈则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到了张岚家,气氛更是压抑到了极点。
张岚妈妈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像个准备审判犯人的法官。
我爸妈局促地站在门口,连坐都不敢坐。
“叔叔,阿姨,快请坐。”还是张岚,给他们倒了水,打破了尴尬。
我爸掐灭了烟,搓着手,对着张岚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亲家母,对不住了。是我没教好儿子,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这一声“亲家母”,像是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这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张岚妈妈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既然你们来了,说明你们还是有诚意的。”她清了清嗓子,“那我们就谈谈这事怎么办吧。”
接下来的谈话,更像是一场谈判。
一场关于两个年轻人未来的,明码标价的谈判。
张岚妈妈的要求很明确:
第一,要结婚,而且要尽快,毕业证一到手就领证。
第二,要彩礼。她知道我们家条件不好,但规矩不能坏。八千八百八十八,一分都不能少。她说,这不是卖女儿,这是要给我们家岚岚一个保障,也是要给外人看,我们家岚岚是明媒正娶的,不是随随便便跟人跑的。
第三,要在上海买房。她说岚岚是上海户口,不能跟着我回乡下受苦。房子可以先不买,但必须承诺,三年之内,付个首付。
我爸妈听着,脸色越来越白。
八千八百八十八的彩礼,在1997年,对于我们那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那几乎是他们一辈子所有的积蓄。
更别提在上海买房了,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爸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我妈在一旁,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是呆呆地坐着。
我看不下去了。
“阿姨!”我站了起来,“彩礼我们可以想办法,但是买房,我们家真的没这个能力。”
“没能力?”张岚妈妈眼睛一瞪,“没能力你就敢搞大我女儿的肚子?”
“我没有!”我脱口而出。
“你说没有就没有?”她冷笑,“现在是没有,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我女儿的名声已经毁了,我不能让她下半辈子也跟着你吃苦!”
“亲家母,你消消气。”我爸赶紧拉住我,又对着张岚妈妈点头哈腰,“孩子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彩礼的事,我们认。砸锅卖铁,我们也给凑齐了。至于房子……能不能……缓一缓?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知道……”
“不行!”张岚妈妈斩钉截铁,“彩礼是彩礼,房子是房子!一样都不能少!这是原则问题!”
谈判,陷入了僵局。
我爸妈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无助。
我看着他们为了我的错误,在这里低声下气,受尽屈辱,心如刀割。
“好。”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答应你。”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看着张岚妈妈,一字一句地说:“彩礼,八千八百八十八,我们给。房子,三年之内,我一定在上海买。如果我做不到,我李峰净身出户,这辈子再也不见张岚。”
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出这番话。
或许是破罐子破摔,或许是被逼到了绝境的狗急跳墙。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让我爸妈为我受委屈了。
这个责任,必须我自己来扛。
张岚妈妈审视地看了我很久,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最后,她点了点头。
“好,这可是你说的。白纸黑字,我们立个字据。”
事情,就这么荒唐地定了下来。
我爸妈在上海待了两天就回去了。
走的时候,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又下来了。
“峰啊,是爸妈没本事……委屈你了……”
我摇了摇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妈,不怪你们,都怪我。”
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眼神里的沉重,压得我几乎窒息。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
毕业的狂欢已经散场,室友们都各奔东西。
我看着窗外上海璀璨的夜景,第一次感觉到了这座城市的冰冷和陌生。
我和张岚,领证了。
就在拿到毕业证的第二天。
没有婚礼,没有酒席,甚至没有通知任何一个同学朋友。
我们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去了民政局,领回了两本红色的结婚证。
拿到证的那一刻,我看着上面我们俩并排的照片,感觉无比讽刺。
照片上的我们,表情僵硬,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
我们成了法律意义上的夫妻。
但我们,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领完证,我搬进了张岚家。
她家不大,两室一厅,她妈妈一间,她一间。
我来了之后,张岚妈妈把客厅的沙发收拾了一下,那就是我的“婚床”。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那个狭窄的沙发上,听着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属于我“妻子”的,均匀的呼吸声。
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
早上,我比她们先起,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就去上班。
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来,她们通常已经睡了。
周末,我也不敢待在家里,不是去图书馆看书,就是去做兼职。
我像一个寄宿在别人家的租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张岚妈妈对我,依旧没有好脸色。
她看我的眼神,永远带着防备和挑剔。
仿佛我不是她的女婿,而是她女儿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失败的投资品。
她会检查我每个月上交的工资,会盘问我每一笔开销,会时不时地提醒我:“李峰,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三年,房子。”
那“房子”两个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我的心头。
我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底薪不高,全靠提成。
为了赚钱,我拼了命。
别人跑一个客户,我跑十个。
别人周末休息,我周末去发传单。
我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洗胃。
我为了一个单子,在大夏天顶着烈日,在外面站了三个小时,中暑晕倒。
我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牲口,用我全部的生命和尊严,去换取那些微薄的收入。
每个月发工资,我只留三百块钱做生活费,剩下的,全部交给张岚妈妈。
她会当着我的面,一张一张地点清楚,然后锁进一个铁皮盒子里。
那个盒子,就是我们家的希望,也是套在我脖子上的枷 ઉ索。
我和张岚,依旧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交流。
偶尔在家里碰到了,也只是尴尬地点点头,然后迅速错开视线。
我不知道她每天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我每天在经历什么。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那堵墙,是那个荒唐的夜晚砌成的,上面写满了愧疚、无奈和怨恨。
有一次,我发高烧,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烧得浑身发烫,意识模糊。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用温热的毛巾。
我还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了张岚。
她坐在沙发边的地上,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她有些慌乱地收回手。
“你……你发烧了。”她说,“我妈出去了,我……我给你找了点药。”
她递给我两片药和一杯水。
我挣扎着坐起来,接过药,一口吞了下去。
“谢谢。”我声音沙哑。
她摇了摇头,低着头说:“你……你别太拼了。”
那是我结婚以来,她第一次对我说关心的话。
我的心,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我没事。”我说,“男人嘛,扛得住。”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我。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一个在沙发上,一个在地上,谁也没有说话。
但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辛苦,麻木,但也有了一点点微小的变化。
张岚开始会等我回家。
不管我多晚回来,客厅里总会为我留一盏灯。
桌上会放着一杯温水,有时候,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夜宵。
我们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今天忙吗?”
“嗯,还好。”
“吃饭了吗?”
“在公司吃了。”
对话简短,客套,但至少,我们开始说话了。
有一次我过生日,我自己都忘了。
那天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推开门,我愣住了。
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张岚坐在桌边,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生日快乐。”她说。
我看着那跳动的烛光,映着她清秀的脸庞,突然感觉鼻子一酸。
来上海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过生日。
“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到你身份证了。”
我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快许个愿,吹蜡D烛吧。”她说。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
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希望,我还能回到那个夏天,在那场散伙饭上,我没有喝下那杯酒。
但当我睁开眼,吹灭蜡烛,看到的,依然是张岚那张带着些许期盼和不安的脸。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了蛋糕。
她对我说:“李峰,我们……我们谈谈吧。”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很辛苦。”她说,“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这桩婚事,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那天我妈没有发现,或者她没有那么逼你,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是,没有如果。”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们已经结婚了。”
“李峰,我……我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我们……我们能不能,试着……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我心里很乱。
夫妻?
我们算哪门子夫妻?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一场意外和一份沉重的责任。
可是,看着她期盼的眼神,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或许,她说的对。
我们已经被困在这个婚姻的牢笼里,与其互相折磨,不如试着……和平共处。
“好。”我听见自己说。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不再睡沙发了。
张岚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的房间收拾了出来,让我搬了进去。
我们开始像正常的夫妻一样,同床共枕。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身边多了一个人,我紧张得整晚都睡不着。
我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谁也不碰谁,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但渐渐地,我习惯了身边有她的呼吸,习惯了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有一次,我做噩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被逼婚的早上,吓得一身冷汗地醒过来。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是张岚。
“做噩梦了?”她声音很轻。
“嗯。”
“别怕,都过去了。”
她的手,就那么一直放在我的背上,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暖。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安稳。
我们的生活,也慢慢地走上了正轨。
我工作依然很拼命,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是为了完成任务。
我开始觉得,我是在为了一个“家”而奋斗。
张岚在一家国企做文员,工作清闲稳定。
她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等我回家。
她厨艺很好,总能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她知道我胃不好,就学着给我煲各种养胃的汤。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会聊工作上的事,聊社会上的新闻,聊小时候的趣事。
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很有趣的女孩。
她喜欢看书,喜欢听音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
我好像,开始重新认识她了。
张岚妈妈对我的态度,也有了 subtle 的转变。
她不再对我横眉冷对,虽然话语间还是会敲打我不要忘了买房子的事,但偶尔,也会在我加班回家时,给我留一碗热汤。
会叮嘱我,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我感觉,自己好像慢慢地,被这个家接纳了。
转眼,两年过去了。
我靠着不要命的干劲,成了公司的销售冠军。
我的工资翻了几番,我们家的那个铁皮盒子,也越来越沉。
我们离那个“三年之约”,越来越近了。
那天,我拿到了一个大单子,提成就有五万块。
我兴奋地回到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张岚。
一进门,就看到她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表情很难看。
张岚妈妈也在,一脸的愁云。
“怎么了?”我心里一咯噔。
张岚看到我,眼圈一红,递给我一张化验单。
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妊娠,6周。
我怀孕了。
不,是张岚怀孕了。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孩子?
我们要有孩子了?
我看着张岚平坦的小腹,感觉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们……我们虽然睡在一张床上,但一直都很小心……
怎么会……
“医生说,是意外。”张岚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张岚妈妈开口了。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峰,这孩子,不能要。”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我说,不能要!”她重复了一遍,“你们现在什么情况?房子还没买,工作也不稳定,拿什么养孩子?生下来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受苦吗?”
“妈!”张岚激动地喊了一声,“那也是您的外孙啊!”
“就是因为是我的外孙,我才不能让他生在这么个家庭里!”张岚妈妈毫不退让,“岚岚,你听妈的,这事没得商量。明天,妈就带你去医院。”
“我不去!”张岚哭着喊道。
“这事由不得你!”
母女俩吵了起来。
我站在一旁,手脚冰凉。
我看着那张化验单,看着上面那一行小小的字,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新生命,我的孩子。
他(她)的到来,是一个意外。
但,他(她)是无辜的。
“阿姨。”我开口了,打断了她们的争吵。
她们都看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张岚身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然后,我看着张岚妈妈,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这个孩子,我们要。”
张岚妈妈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孩子,我们必须生下来。”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是我的孩子,我必须对他负责。”
“负责?你拿什么负责?”她冷笑,“房子呢?你答应我的房子呢?”
“房子,我会买的。”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存折,和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盒子,一起放在桌上。
“这里面,是我这两年所有的积蓄,加上家里的钱,一共是八万块。我今天刚签了一个大单,下个月还有五万的提成。十三万,足够在上海的郊区,付一个一室一厅的首付了。”
“我承认,我们现在条件不好。但阿姨,我会努力的。我会拼了命地工作,给张岚,给孩子,一个好的生活。”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也请您,不要剥夺他(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我的话说完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张岚妈妈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动容?
良久,她叹了口气。
“李峰啊李峰,你真是……上辈子欠了我们家的。”
她没再反对。
我知道,她默许了。
我转过头,看着张岚。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泪光闪烁。
但那泪光里,不再是悲伤和无奈,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明亮的光彩。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彻底倒塌了。
孩子,像一个催化剂,让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
我不再是那个因为愧疚而负责的“肇事者”,张岚也不再是那个因为名声而被迫接受的“受害者”。
我们,即将成为父母。
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个需要我们共同去守护的未来。
我开始看房,跑遍了上海的各个角落。
最后,我们在一个离市区很远,但交通还算方便的地方,买下了一套小小的,只有四十平米的一室一厅。
付完首付的那天,我们拿到了钥匙。
站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我看着张岚,她也看着我。
我们都笑了。
那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笑得那么开心,那么释然。
“李峰,我们有家了。”她说。
“是啊,我们有家了。”我把她轻轻地揽进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拥抱她。
她的身体很柔软,带着淡淡的清香。
靠在我怀里,她轻声说:“谢谢你。”
我摇了摇头:“应该说谢谢的,是我。”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虽然是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开始。
但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忙着装修我们的小家。
每一块瓷砖,每一桶油漆,都是我们亲手挑选的。
我们一起刷墙,一起铺地板,一起组装家具。
虽然很累,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张岚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她辞掉了工作,专心在家养胎。
我每天下班,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到我们那个虽然狭小,但却无比温暖的家里。
吃着她做的饭,跟她聊聊天,然后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听一听那个小生命的动静。
他(她)会用小脚踢我,很有力。
每当这时,我和张岚都会相视一笑。
那种幸福感,是真实而具体的。
1999年的秋天,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很健康,很漂亮,哭声嘹亮。
我给她取名叫“思源”,饮水思源。
我希望她永远记住,她的到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也希望我自己永远记住,我的责任和担当,源自于何处。
女儿的出生,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也更加完整。
张岚妈妈彻底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帮我们照顾孩子。
她对我的态度,也彻底改变了。
她不再叫我“李峰”,而是改口叫“阿峰”。
她会心疼我工作辛苦,会给我炖各种补品,会抱着外孙女,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终于成了一家人。
有了女儿之后,我工作的动力更足了。
我从销售转到了管理岗,工资和职位都提升了一大截。
我们家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在女儿三岁那年,我们卖掉了那个小房子,换了一套宽敞的三室两厅。
我们把我的爸妈也接了过来。
两家人,终于团聚了。
看着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我常常会感到一阵恍惚。
我还是会想起1997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荒唐的夜晚。
如果那天,我没有喝醉,没有走错门。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跟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女孩结婚。
我们的婚姻,会始于爱情,而不是责任。
我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看着身边为我操劳半生的妻子张岚,看着已经上小学的可爱的女儿,看着渐渐老去的双方父母。
我的心里,是满满的踏实和温暖。
我和张岚之间,或许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们的开始,甚至是一场灾难。
但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在生活的琐碎和磨砺中,慢慢地,把那份责任,转化成了亲情,转化成了一种谁也离不开谁的,相濡以沫的习惯。
这,或许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它不完美,甚至有些残酷。
但只要你肯承担,肯努力,它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意想不到的馈赠。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张岚做了一大桌子菜。
女儿举着果汁,奶声奶气地说:“祝爸爸妈妈,永远相爱!”
我们都笑了。
晚上,女儿睡着后。
张岚靠在我的肩膀上,问我:“李峰,你……后悔过吗?”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
“一开始,我以为我的人生毁了。”
“但现在,我很庆幸。”
“庆幸那天,我喝醉了酒。”
“庆幸那天,我走错了门。”
因为那扇错开的门后面,有你,有女儿,有我们现在这个家。
有我这一生,最珍贵的,意外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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