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清明,徐市镇遥路村的几位村民,干完农活之后,坐在田埂之上休息。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刚刚冒出嫩芽的草尖上,也照在村民们的脸上。
众人闲聊着天,聊着聊着一位老人指着不远处的荒野洼地道。
“那个地方,底下埋了有好几个东西。”
旁边的年轻人好奇地问:“叔公,底下埋的啥?”
老者浑浊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年代。“是祸害,也是咱们庄户人硬起心肠,干下的一桩大事。”他缓缓说道,“里头有三个日本人,一个兵,两个挑夫。领头那个鬼子,还是启成老哥和他家三儿媳桂媛,在自家屋里头给收拾掉的……”
话头一起,记忆的闸门便轰然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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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的那个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常熟徐市镇遥路村严家浜的每一个角落。日本人来了有些日子了,占了积善庵,时不时就有小队人马路过,搅得四邻不安,鸡飞狗跳。
那天,不知怎的,一小队日寇离开时,一个日本兵和两个负责挑担的民夫,却留了下来,而其中的那个日本兵,却被村民钱启成给撞上了。
钱启成那一年六十出头,是个地道的庄稼汉,身子骨却还硬朗,年轻时舞枪弄棒打下的一点底子,让他的腰板比同龄人挺得直些。
那天傍晚,天色灰蒙蒙的,他踩着冻得硬邦邦的田埂往家走。刚走近自家那排低矮的屋舍,他心头猛地一紧——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哐当声。
他悄悄贴近,从门缝往里一瞧,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屋里,一个穿着黄军服的日本兵,正背对着门口,在堂屋里胡乱翻捡着,矮桌上的粗瓷碗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那鬼子嘴里叽里咕噜,显得很不耐烦。
钱启成只觉得一股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这狗强盗,竟敢闯到家里来明抢!他年轻时练武的那股血性瞬间被点燃,几乎是不假思索,他猛地推开门,一步跨了进去,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喝:“干什么!”
那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霍地转过身。他看到眼前只是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中国老头,惊愕迅速变成了恼怒。他嘴里骂了一句,刷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军刀。那刀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寒光,带着威胁的意味朝钱启成比划着。
若是寻常百姓,见到这明晃晃的刀,只怕腿都软了。但钱启成没有。他死死盯着那日本兵因酒精和愤怒而泛红的脸,还有那双充满戾气的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在自家屋里退了,一步也不能退!这鬼子手里有刀,更不能让他喊叫引来同伙。
日本兵见吓不退他,更加暴躁,眼睛四下乱瞟,竟伸手去抓桌上一盏油灯,看样子是想引火。烧房子?钱启成脑子里“嗡”的一声,这要是烧起来,左邻右舍都得遭殃!不能再等了!
说时迟,那时快。钱启成如同年轻时扑向对手那样,一个箭步猛冲过去,身子一矮,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日本兵的腰腹。那鬼子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钱启成整个身子死死压了上去,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鬼子握刀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拼命按住对方乱抓乱挠的手臂。
“桂媛!桂媛!快来!打鬼子!”钱启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用力而变了调。他感觉到身下的鬼子在疯狂挣扎,那力量很大,一股浓重的汗臭和烟草味混合着呛入他的鼻腔。刀尖在他眼前晃动,几次险些划到他的脸。他咬紧牙关,手上的青筋暴起,心里清楚,松一口气,可能就是一家人的灭顶之灾。
正在里屋做针线的钱桂媛,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公公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像一道鞭子抽在她身上。这个时年三十岁的农家媳妇,平日里温顺勤快,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她丢下手中的活计,冲出房门,一眼就看到公公和那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扭打在地上,那把军刀寒光闪闪,险象环生。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过全身,但只是一瞬。
看到公公拼死按住敌人,一股保护家人、同仇敌忾的怒火瞬间压倒了恐惧。她眼神飞快一扫,看到了门后那根用来挑水挑粮的桑木扁担。没有半分犹豫,钱桂媛冲过去抄起扁担,冲到近前,对准那颗戴着军帽、正在使劲晃动的脑袋,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嘭!”一声闷响。日本兵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挣扎的动作明显一滞。
钱启成立刻感觉到手上的反抗力道弱了几分。他趁此机会,大吼一声,猛地一扭一夺,终于将那把沉甸甸、冷冰冰的东洋刀从鬼子手里硬生生掰了下来!刀一离手,他反手就将刀扔到远处角落,彻底断绝了鬼子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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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桂媛见一击得手,勇气倍增,扁担再次举起,朝着地上的敌人连连猛击。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只是用力地打,把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对侵略者的恨,都灌注在了这每一次挥击之中。
这里的搏斗和呼喊,早已惊动了四邻。
先是隔壁的根生拿着锄头冲了进来,接着,住在不远的阿土伯提着铁镕也赶到了,还有几个听到动静的乡亲,有的拿着杠棒,有的也拎着扁担,瞬间就将钱家这间不大的堂屋挤满了。
人们看到眼前的情景——被按在地上的日本兵,气喘吁吁、须发戟张的钱启成,脸色煞白却眼神决绝、手持扁担的钱桂媛,以及地上那把显眼的军刀——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和仇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打死这个东洋鬼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一拥而上。锄头、铁镕、杠棒、扁担,这些平日里与泥土和庄稼打交道的农具,此刻成了复仇的武器,雨点般落向那个早已没了声息的侵略者。
愤怒的火焰一旦点燃,便难以迅速熄灭。解决了屋里的祸害,有人想起:“还有两个!在村里抢东西的那两个挑夫!”
这话提醒了大家。果然,那两个跟着日本兵来的挑夫,原本在村里另一头翻捡,听到钱家这边的动静不对,又看到乡亲们拿着家伙往这边跑,知道大事不好,丢下抢来的东西,没命似的朝着村外逃去。
“追!别让他们跑了!”
“抓住他们!”
满腔怒火的乡亲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呼喊着追了出去。钱启成喘着粗气,由钱桂媛扶着站直身子,也跟着人群向外走。此刻,他感到一阵脱力,但看着群情激奋的乡亲,心里又涌起一股热流。
那两个挑夫吓得魂飞魄散,沿着田埂拼命狂奔,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他们听得身后追赶的脚步声、怒吼声越来越近,更是心胆俱裂。跑到里睦塘边,眼看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两人顾不得河水冰冷刺骨,把心一横,“噗通”、“噗通”先后跳进了河里,拼命向对岸游去。
“东洋鬼子过河了!快打东洋鬼子啊!”追到岸边的乡亲们焦急地大喊起来。
对岸是印家角村。喊声惊动了印家角的村民。他们跑到河边一看,果然有两个落汤鸡似的人正在河里扑腾,再看对岸遥路村乡亲们的神情和呼喊,立刻明白过来。
“是鬼子的人!拦住他们!”
印家角的群众也立刻行动起来,有人拿起棍棒,有人捡起石头,沿着河岸围堵。那两个挑夫好不容易湿淋淋地爬上岸,冻得浑身发抖,还没喘过气,就看到又一群愤怒的中国百姓围了上来。他们吓得魂飞魄散,继续没头没脑地向前逃窜。
慌不择路之下,他们跑进了一个河浜。这地方本地人叫它“鬼坟潭”,平时就有些荒凉偏僻。此刻,在暮色笼罩下,更显得阴森。两人精疲力尽,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速度慢了下来。
遥路村和印家角的乡亲们从两边合围过来,将他们堵在了“鬼坟潭”边。面对这些为虎作伥、帮着鬼子抢劫同胞的家伙,没有人手软。乱棍齐下,很快,这两个挑夫也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为他们助纣为虐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夜色开始弥漫,寒风依旧。三个侵略者及其帮凶的尸体,横陈在荒野河浜边,像是一个突兀而丑陋的句号,标记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反抗。
激动过后,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钱启成和几位年长的村民聚到一起,低声商议。
“人死了,鬼子队伍回来,肯定要查,要报复。”钱启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泥点,沉声说道。
“不能连累乡亲们。”阿土伯接口道,语气沉重。
大家沉默了片刻,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必须处理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埋了。”一位老者最终吐出两个字,干瘦的脸上神色决绝。
没有人反对。这是乱世之中,弱者为了保护自己,所能做出的最无奈,也最决绝的选择。
趁着浓重的夜色,几十个青壮年村民默默地行动起来。他们拿着铁锹、镐头,在“鬼坟潭”附近找了一处偏僻的荒地,开始挖掘。没有人说话,只有铁器插入冻土沉闷的声响,和人们粗重的喘息声。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扬起,坑越挖越深。恐惧、愤怒、还有一丝后怕,都融入了这无声的劳动中。他们不是在安葬,而是在掩埋一场灾难的痕迹,是在守护整个村庄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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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具尸体被拖进坑里,覆盖上厚厚的泥土,然后仔细踩实。最后,在上面撒上枯草和落叶,尽量恢复成原样。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人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散去,各自回家。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成了严家浜、遥路村乃至印家角许多人心中一个沉重的秘密。
许多年过去了。当年亲手参与或者亲眼目睹那场搏斗与埋葬的人,很多已经不在人世。钱启成老人在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年病故,他带着那段惊心动魄的记忆离开了。
那片埋骨之地,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化作一个不起眼的土堆,混同于江南水乡无数的田埂荒丘之中。只有极少数老人,才会偶尔想起它,想起那个冬天里,普通庄稼汉挥出的拳头,农家妇人举起的扁担,以及众多乡亲们心中爆发出的、不容欺侮的血性与力量。
清明的老者用铁锹轻轻培了培土,叹了口气:“都过去喽……可这地底下埋着的事,不能忘啊。”
年轻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望着那片沉默的土地,仿佛能听到历史深处传来的、那个傍晚的呐喊与搏击声。
风过荒野,草叶低伏,似在无声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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