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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西北角的瓦砾
批斗会散场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惨白的光斜斜地打下来,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在冰冷干硬的土地上,像一个个鬼魅。人群像退潮般,窸窸窣窣地散去,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每个人都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腔里,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空气中还残留着口号声嘶力竭的余响,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气息。
赵巧云是最后几个离开的。她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从那令人眩晕的木台上挪下来。脚踩到实地,膝盖一软,差点栽倒,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一根歪斜的木桩。手里那半个用旧手帕包着的、硬邦邦的窝窝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掌心钻心地疼,却又让她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着,指甲掐进粗粝的玉米面里。这是张有财塞给她的,是羞辱,是风险,却也是这冰冷绝望时刻,唯一一点带着体温的、活生生的东西。她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刚才有财媳妇王彩凤那剜心剔肺的眼神,像鞭子一样抽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浑浑噩噩地沿着土路往家走。两个女儿像受惊的小猫,紧紧贴在她身侧,大女儿小声啜泣着,小女儿似乎哭累了,趴在她肩头昏睡,小脸儿上还挂着泪痕。风更冷了,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透骨地凉,可她感觉不到,心里的冰冷远比这秋风更甚。
快到家门口那条岔路时,她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拐向了村子的西北角。
那里,曾经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
说是庙,其实简陋得很,就是几块青石板垒砌的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小神龛,顶上铺着灰瓦,里面供奉着一尊尺把高、泥塑彩绘的土地公公像。年深日久,彩绘斑驳脱落,土地公的笑脸也变得模糊不清。庙前有棵老槐树,枝叶茂密,夏天遮阳,雨天挡雨。这庙,也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在柳条沟,比村里最老的老人年纪都大。它不像那些名山古刹,没什么香火鼎盛的景象,平日里冷冷清清,但却是村里许多女人,尤其是像赵巧云这样心里有苦无处说的女人,偷偷跑来倾诉心事的地方。
巧云还记得,刚嫁到柳条沟那会儿,人生地不熟,丈夫赵大膀子脾气躁,婆婆又厉害,她受了委屈,不敢跟人说,就常常偷偷跑到土地庙这儿来。对着那尊总是笑眯眯的土地公公,磕个头,掉几滴眼泪,絮絮叨叨地说上一通。说的无非是家长里短,夫妻龃龉,生活艰辛。说完,心里好像就能轻松一点点。后来,男人当了队长,忙得脚不沾地,回家也没个好脸色,她心里憋闷,还是常来。再后来,男人成了“走资派”被带走,家被抄,门被封,天塌地陷,她更是把这里当成了唯一的避风港。多少个夜晚,她等女儿睡了,偷偷溜出来,跪在冰冷的石板前,求土地公公保佑男人平安,保佑孩子无病无灾,诉说自己对未来的恐惧和无助。那尊沉默的、破旧的泥像,成了她唯一可以袒露脆弱、安放绝望的倾听者。
可是,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西北角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猛地停住了脚步,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土地庙,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狼藉的碎砖烂瓦、断裂的椽子和破碎的青灰色瓦片。那棵老槐树也被砍倒了,巨大的树干横在地上,光秃秃的枝桠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臂。碎砖烂瓦间,隐约可见几块彩绘的泥块,那是土地公公残存的肢体,被随意丢弃、践踏在泥土里。一块写着“破四旧,立四新”的木牌子,歪歪斜斜地插在瓦砾堆最高处,像一面宣告胜利的、狰狞的旗帜。
一阵北风卷地而过,吹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几片残破的黄色符纸,在碎瓦间翻滚了几下,又被风不知卷向了何处。
巧云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那片废墟。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掏空。最后一点支撑,最后一丝渺茫的寄托,就这么……就这么没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彻底地粗暴地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
她张了张嘴,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哭,眼泪却像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寒冻住了,流不出来。只有一种彻骨的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像潮水般从脚底蔓延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不到冷了,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手里那半个窝窝头的存在,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躯壳。
“娘……俺冷……”大女儿扯了扯她的衣角,带着哭腔小声说。
女儿的呼唤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巧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看着怀里小女儿沉睡中犹带泪痕的面容。她伸出手,颤抖着,想去抚摸那片熟悉的、能给她一丝慰藉的残垣断壁,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尖锐的碎瓦和粗糙的泥土。
没了。真的没了。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废墟,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家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坠着千斤巨石。夕阳的余晖把她孤单的背影拉得细长,投在荒凉的土地上,与那堆瓦砾的阴影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凄惶。
从此,柳条沟的西北角,空了一块。赵巧云的心里,也空了一大块,呼呼地灌着冷风。那尊总是笑眯眯的土地公公,连同她那些无人可说的委屈恐惧和祈求,一起被埋在了这片冰冷的瓦砾之下。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安放眼泪和软弱的角落。往后的路,再苦再难,她也只能把所有的泪和血,都咽回自己肚子里,咬着牙,独自在黑夜里摸索前行了。那堆沉默的瓦砾,成了这个时代碾过个体卑微信仰与情感需求时,留下的最刺目、最无声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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