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拎着那个旧帆布包,身后传来孙子乐乐撕心裂肺的哭喊时,我一步也没回头。我知道,这一走,这个我亲手帮忙装修起来的家,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整整五年。从乐乐出生,我告别了老家的田埂和烟火,一头扎进这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我学着用消毒液拖地,学着给奶瓶消毒,学着把几十年的烟瘾死死地憋在肺里,只为儿子志明当初那句带着恳求的话:“爸,您来帮帮我们吧,晓静一个人带孩子,实在太累了。”
我以为我把一个老农民身上所有的棱角和习惯都磨平了,能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安稳地待在这个精致、现代的家里,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
却没想到,最后把我从这个家里硬生生“挤”出去的,竟是一包我为老伙计准备的,还没来得及拆封的香烟。
那天的争吵,其实是从一个星期前,我那个叫张建军的老伙计打来的一个电话开始的。
第1章 老伙计的电话
“建国啊,是我,建军!”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从一口老井里捞出来的,带着回响和岁月的沙砾感。
我正拿着一块湿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客厅里那套价格不菲的皮质沙发。这沙发是儿子陈志明和儿媳林晓静结婚时买的,晓静爱干净,每天都得擦一遍,不能沾一点灰。我放下抹布,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压低了声音:“建军?你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你那老毛病好点没?”
“嗨,别提了,老样子。这不是我们村里组织来市里大医院体检嘛,我寻思着,都到你地盘了,怎么着也得去看看你这个‘城里人’啊。”张建军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
我的心一下子热了起来。
来城里五年,我几乎断了和老家所有人的联系。不是不想,是不敢。我怕电话里聊起谁家又种了什么新品种的玉米,谁家的鱼塘又丰收了,会勾起我心里那点对土地的念想。我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买了车票回去,误了给儿子带孙子的“正事”。
张建军是我在村里最好的兄弟,年轻时我俩一起下地,一起盖房,我家的屋顶还是他帮着上的梁。他要来,我打心眼儿里高兴。
“那敢情好啊!你啥时候来?我让你尝尝你嫂子……哦不,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差点说漏嘴,说成“你嫂子”,可老伴儿三年前就走了。这城里的日子,有时候忙得团团转,有时候又静得让人心里发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她。
“下周三,检查完了我就过去。你可别整啥复杂的,咱哥俩喝两盅,说说话就行。”
“行,行,就这么定了!”
挂了电话,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激动得不行。多少年了,除了家里人,我没跟外人这么痛快地聊过天。在这个家里,我像个上了发条的钟摆,每天在厨房、客厅和乐乐的卧室之间来回摆动,精准,但沉默。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特意多炒了个菜,一个儿子最爱吃的青椒肉丝。饭桌上,我看着志明和晓静,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
“那个……志明,晓静,跟你们说个事。”
晓静正细心地给乐乐喂着饭,闻言抬起头,她是个很漂亮的城里姑娘,皮肤白净,眼睛很大,但总带着一丝不易察察觉的警惕和疲惫。她对我,永远是客客气气的,但那客气里,总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爸,您说。”志明扒拉着碗里的饭,他工作很忙,每天回来都累得不想多说话。
“我一个老家的伙计,叫张建军,下周三要来市里体检,说顺道过来看看我。”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晓静喂饭的勺子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又微笑着说:“哦,是吗?那挺好的呀,叔叔要来,家里是得好好招待。”
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是我想多了。
志明也说:“是啊,爸,你朋友来是好事。要不要在外面饭店订一桌?”
我赶紧摆手:“不用不用,那多浪费钱。就在家,我亲自下厨,让他尝尝地道的家乡菜。”
晓静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对乐乐说:“乐乐,快吃,吃完了好洗澡睡觉了。”
但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为难和不情愿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上,溅上了一个微不可见的墨点。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老家来的人,意味着可能会带着泥土的鞋子,意味着粗门大嗓的说话声,意味着可能会打破她精心维持的、一尘不染的、安静有序的家庭环境。
更重要的,她可能在担心另一件事——烟。
我来这个家的第一天,晓静就跟我开诚布公地谈过。她说:“爸,我知道您抽了一辈子烟,这习惯不好改。但为了乐乐的健康,咱们家必须是无烟环境。您要是实在想抽,就去小区外面那个小亭子,行吗?”
为了孙子,我能说什么?我点头如捣蒜,把剩下的大半条烟都扔了。五年来,我信守承诺,烟瘾犯了就嚼口香糖,实在憋不住了,才半夜三更地跑到楼下那个小凉亭里,借着路灯的光,偷偷抽上一根,抽完还得在外面站半天,散尽了味儿才敢上楼。
张建军可是个老烟枪,烟瘾比我还大。他来了,我总不能不让人家抽烟吧?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盘旋着,让我接下来几天都有些心神不宁。我开始更加卖力地打扫卫生,把地板擦得锃光瓦亮,把窗户玻璃擦得透明反光,仿佛是想用这种方式,提前为老伙计的到来“赎罪”,也希望能让晓静看到我的努力,到时候能宽容一些。
我甚至开始盘算,等建军来了,我就拉着他去楼下花园里坐着聊,绝不让烟味儿进屋。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考虑得足够周全,就能避免一切不愉快。我忘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是靠你单方面的努力就能填平的。
第2章 一包“见不得光”的香烟
为了迎接张建军,我提前两天就开始准备了。
我特意去了一趟离家三站地的菜市场,而不是平时常去的那个。因为那个大菜市场里,有家乡人开的卤菜店,能买到正宗的猪头肉和卤大肠,这些都是张建军最爱吃的下酒菜。城里的超市什么都好,就是菜没有菜味儿,肉没有肉香。
我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晓静正在客厅里陪着乐乐玩积木。她看到我手里的东西,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爸,您怎么买这么多卤菜?这东西不卫生,添加剂也多,乐乐闻着味儿都不好。”
我连忙把东西拎进厨房,笑着解释:“晓静啊,这是给我那老伙计准备的,他好这口。咱们不吃,就我俩喝点酒的时候吃。”
“喝酒?”晓静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爸,志明不是跟您说了吗,医生让您少喝酒,您血压高。”
“就一点,就一点点。”我感觉自己的额头有点冒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老朋友见面,不喝点不像话。”
晓静没再说话,但客厅里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我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玻璃墙,又厚了一分。
我默默地在厨房里忙活,把买来的菜分门别类地放好。心里有点堵得慌。在这个家里,我感觉自己的一切行为,都要经过一套严密的“健康与卫生”标准审查。我理解晓静是为了大家好,为了乐乐好。可有时候,这种无微不至的“好”,压得人喘不过气。
人活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那么精细呢?就像地里的庄稼,也得接接地气,淋淋雨,吹吹风,才能长得结实。
第二天下午,趁着晓静带乐乐去上早教课,我偷偷溜出了门。我去了趟小区门口的烟酒超市,在货架前徘徊了很久。
最终,我咬了咬牙,买了一包“中华”。四十多块钱,顶我买好几天的菜了。我自己早就不抽这么好的烟了,但在我们老家,有朋友来,递上一根好烟,是脸面,是尊重。我不能让张建军觉得我陈建国在城里混得连包好烟都舍不得。
拿着这包烟,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揣着个烫手的山芋。我不敢把它带进屋里,怕被晓静发现,又是一场不必要的解释。想了半天,我把它塞进了我从老家带来的那个帆布工具包里。
那个工具包,是我来城里时带的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之一。里面装着我用了大半辈子的锤子、刨子、螺丝刀。当年志明他们买这套房子,装修钱不够,是我过来,一手一脚地给他们打的所有的柜子,铺的地板,走的电线。那两个月,我累得掉了十几斤肉,但看着一个毛坯房在自己手里变成一个温馨的家,心里比什么都甜。
我觉得,这工具包是我的“功勋章”,是这个家里唯一真正属于我的角落。把烟藏在这里,应该最安全。
我把工具包塞进了阳台储物柜的最深处,上面还用几块废木料挡住。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湿了一片。我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活得跟个做贼的似的。
周三很快就到了。
我起了个大早,炖上了排骨汤,又把提前准备好的卤菜拿出来切好摆盘。忙活了一上午,总算凑齐了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
中午十一点多,张建军的电话来了,说他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我激动地跑到门口去接他。几年不见,张建军黑了,也瘦了,背微微有点驼,但精神头还不错。我俩一见面,重重地拍着对方的肩膀,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走,建国,上你家看看去!看看你这城里的大房子!”
我领着他进了门,给他拿了新拖鞋。晓静抱着乐乐从房间里出来,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张叔叔好。”
张建军从一个布兜里掏出一个用红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递给乐乐:“来,乐乐,爷爷给你带了点土鸡蛋。”
晓静客气地推辞着:“叔叔您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但还是接了过去,转身就拿进了厨房。我看见她进去后,把那些带着泥土和鸡毛的鸡蛋,一个个拿出来,用洗洁精仔细地搓洗着。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没说什么,拉着张建军在沙发上坐下。
“建国,你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坦,窗明几净的。”张建军四下打量着,由衷地赞叹。
我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时,晓静洗完鸡蛋,又用消毒湿巾擦了擦手,然后开始给客厅的空气净化器换滤芯。那台白色的机器嗡嗡地响起来,像是在宣告着它对这个家空气质量的绝对掌控权。
张建军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里的一丝微妙,他有点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习惯性地想从口袋里掏烟。掏了个空,才想起来,为了来医院体检,他已经“戒”了一天了。
我看着他那难受的样子,心里一动,想起了我藏在工具包里的那包烟。
第3章 爆发的午餐
我借口去阳台拿东西,悄悄地溜了出去。
打开储物柜,我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摸出了那包崭新的“中华”烟。塑料薄膜在阳光下闪着光,红色的包装显得格外喜庆。我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吃完饭,我就把建军拉到楼下小花园去,让他痛痛快快地抽几根,解解乏。这烟,绝不能在屋里出现。
我把烟揣进裤兜里,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招呼道:“来来来,建军,菜都齐了,咱哥俩喝两杯!”
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我频频给张建军夹菜,聊着村里的旧事。志明下班也赶了回来,陪着喝了几杯。晓静则主要负责照顾乐乐吃饭,偶尔插一两句话,也都是些客套的场面话。
酒过三巡,张建军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他聊起自己家的孙子,聊起今年的收成,脸上泛着红光,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我看着他高兴,自己心里也舒坦。这顿饭,总算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尴尬。
然而,就在这时,晓静忽然站了起来。她刚才一直在用手机回着什么消息,此刻她放下手机,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爸,张叔叔,你们慢吃。我刚想起来,乐乐有几件换季的衣服找不到了,我得去阳台储物柜里翻一下。”
我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了下去。
阳台储物柜?我藏烟的那个柜子?
我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阻止她,比如“我等会儿帮你找”,或者“是不是在卧室衣柜里”,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显得我心虚。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晓静走进了阳台。
客厅里的谈笑声还在继续,志明和张建军正聊到兴头上,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而我,端着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每一秒钟,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几分钟后,晓静从阳台走了出来。
她的手里,没有拿任何孩子的衣物。
她手里拿着的,是我的那个旧帆布工具包。包的拉链敞开着,露出了里面斑驳的工具和……几块我用来遮挡的废木料。
她走到饭桌旁,把那个工具包,“砰”的一声,放在了桌子中央的空隙处。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瞬间炸断了饭桌上所有欢快的气氛。
志明和张建军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晓静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直直地盯着我。她的脸上依然带着笑,但那笑容里,已经结了冰。
“爸,”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刚刚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在您的工具包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她从包里,慢慢地,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包红色的“中华”烟。
她把它放在了桌子正中央,就在那盘我精心准备的红烧排骨旁边。那鲜红的颜色,在满桌的菜肴里,显得那么刺眼,像是一封宣判书。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张建军脸上的红光瞬间褪去,变得有些发白,他尴尬地低下头,不知所措。
志明的脸色也变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晓静,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的血,一下子全涌上了头顶。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最担心,最害怕发生的一幕,就这么以一种最残忍、最公开的方式,发生了。
这不是一次私下的提醒,不是一次关起门来的沟通。
这是一场当着我最好的老朋友的面,对我进行的公开审判。
“晓静,你……”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爸,”晓静打断了我,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个家里,绝对不能有任何跟香烟有关的东西。为了乐乐的健康,为了我们这个家,这是最基本的底线。”
她的目光扫过一脸尴尬的张建军,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叔叔是客人,但规矩就是规矩。您把烟藏在工具包里,是想偷偷抽吗?您有没有想过,就算您在外面抽,身上的三手烟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您怎么就是不听呢?怎么就是不能为孩子多考虑一下呢?”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囚犯,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藏烟,是我不对。
但我藏这包烟,不是为了自己抽啊!我是为了给我的老朋友一份体面!我甚至都计划好了,绝不让烟味沾染这个家一丝一毫!
可这些解释,在此时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在她的逻辑里,我就是那个屡教不改、自私自利、不顾孙子健康的坏爷爷。
“我……”我试图辩解,“这烟是给建军准备的,我没想在家里抽……”
“那也不行!”晓静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层客气的伪装终于被撕破了,“您把这种东西带进家门,就是错的!您朋友来了,也不能破坏我们家的规 A则!爸,这不是小事,这是原则问题!”
“原则?”我猛地站了起来,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让我浑身发抖,“我给你家当牛做马干了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为了这个家,戒了四十年的烟!就因为这一包没开封的烟,一包给客人的烟,我就成了罪人?在你眼里,我连招待一个老朋友的资格都没有了?”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志明也站了起来,试图打圆场,“晓静她不是这个意思,她就是担心乐乐……”
“我就是这个意思!”晓静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眼圈泛红,“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比乐乐的健康更重要!爸,您要是觉得我们家的规矩多,您受不了,那……”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捅进了我的心脏。
那意思是,受不了,你就走。
张建军再也坐不住了,他满脸通红地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布兜:“建国,志明……那个,我,我突然想起医院还有点事,我先走了,你们……你们别吵了,都怪我,都怪我……”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看着老伙计仓皇离去的背影,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来城里五年,第一次招待自己的朋友,却让他看到我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让他因为我而受到这样的羞辱。
我陈建国,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这么丢人过。
第4章 离去
张建军走了,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乐乐似乎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了,扁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晓静连忙抱起他,转身进了卧室,关门声不大,却像一道闸门,将我与这个家彻底隔绝开来。
志明站在原地,一脸的为难和痛苦。他看着我,嘴唇翕动着:“爸,您别生气,晓静她……她就是太紧张孩子了,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
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往心里去?何止是往心里去,那些话,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我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这些菜,我忙活了一上午,此刻却像是对我的无声嘲讽。我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仰头一口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可这灼烧感,却远远比不上我心里的那团火。
“志明。”我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觉得,我错了吗?”
志明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他支支吾吾地说:“爸,这事……也不能全怪您,但晓静她也是好意……您知道,她自从有了乐乐,就有点产后焦虑,对什么都特别敏感,尤其是健康问题……”
“焦虑?”我冷笑一声,“她焦虑,就可以不顾及我的脸面?她焦虑,就可以当着我老朋友的面,把我当贼一样审问?她焦虑,就可以把我的五年付出,当成理所当然?”
我指着这间屋子,从客厅的电视柜,到卧室的大衣橱,再到阳台那个储物柜,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家,哪一样家具不是我亲手打的?哪一根电线不是我亲手走的?当年你们钱不够,我说,没事,爸有的是力气。我在这里累死累活干了两个月,身上被木屑划得全是口子,我吭过一声吗?”
“我来给你们带乐乐,五年,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乐乐半夜发烧,是我抱着他一夜一夜地量体温。你们年轻人工作忙,我说,没事,有爸在。我一个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学着给孩子做辅食,学着讲故事,我抱怨过一句吗?”
“我把老家的地都荒了,把老房子都交给亲戚看了,我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一门心思地在这里给你们当保姆,图什么?不就是图你们能过得好一点,图一家人能和和美美的吗?”
“可结果呢?我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一包烟的审判!换来的是一句‘受不了你就走’!志明,你告诉我,这是我应得的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积压了五年的委屈、隐忍和孤独,在这一刻,如同山洪一样彻底爆发。
志明被我的话震住了,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圈红了,低着头,喃喃地说:“爸,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处理好……”
我看着他,心里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深不见底的悲凉。
我怪他吗?不,我不怪他。他夹在我和晓静中间,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他也很难。
可理解归理解,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了。
尊严这个东西,平时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被人踩在脚下,那疼,是钻心的。
我站起身,走进我住的那个小房间。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是我当年打家具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的。
我从衣柜里拿出那个旧帆布包,就是晓静刚才扔在桌上的那个。我把我的几件换洗衣服,胡乱地塞了进去。我的东西不多,一个包就装完了。
当我拎着包走出来时,志明慌了。
“爸!您这是干什么?您要去哪儿?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他冲上来,想夺我手里的包。
我侧身躲开了。
“我累了,志明。”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疲惫,“我在这里,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我不想再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了。”
“不是的!爸!晓静她就是一时糊涂,我让她给您道歉!我让她马上出来给您道歉!”志明急得快哭了,他转身就去敲卧室的门,“林晓静!你快出来!快给你爸道歉!”
卧室的门开了,晓静抱着乐乐站在门口,眼睛也是红红的。她看着我手里的包,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唇动了动,但那句“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许在她看来,她没错。她只是在捍卫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原则。
我摇了摇头,没再看他们,径直走向大门。
就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一直被晓静抱在怀里的乐乐,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迈着小短腿朝我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爷爷!爷爷别走!爷爷!”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这五年,我跟他的感情,比跟他爸妈还亲。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乐乐乖,爷爷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撒了谎。
我狠心掰开他紧紧抱着我的小手,站起身,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志明的呼喊,是晓静压抑的啜泣,更是乐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爷爷——!爷爷——!”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我一旦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这个家,我付出了所有,却最终发现,我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替换的“功能性”存在。当我的行为,与这个家的“核心规则”发生冲突时,我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
我需要找回我自己,那个在村里,可以挺直腰杆,受人尊敬的陈建国。而不是这个在儿子家里,连招待朋友的权利都要被剥夺的,卑微的老头子。
第5章 旅馆里的长夜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身后的哭喊与喧嚣彻底隔绝。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电梯下行的轻微嗡鸣。我看着镜面里那个头发花白、眼角通红、满脸屈辱的老人,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走出单元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小区的花园里,几个老太太正带着孙子孙女玩耍,欢声笑语不时传来。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抱着乐乐在这里,给他讲蜻蜓,指认花草,享受着天伦之乐。
可现在,我却像个被驱逐的流浪汉,拎着我全部的家当,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方。
回老家吗?车票还没买,而且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怎么跟乡亲们交代?说我被儿媳妇因为一包烟赶出来了?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城市的喧嚣与繁华,此刻在我看来,都与我无关。高楼大厦像一个个冰冷的巨人,漠然地注视着我这个渺小的闯入者。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志明打来的。我没有接,直接按了关机。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不想听他的道歉,也不想听他的劝说。我的心,被伤透了,需要时间来结痂。
走了不知道多久,腿脚开始发酸。我在路边找了个小饭馆,点了一碗面,却一口也吃不下去。最后,我在饭馆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用身份证开了个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独立的卫生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潮湿混合的味道。但这小小的空间,却让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在这里,我不用再担心走路声音太大吵到乐乐睡觉,不用再担心洗菜溅起的水花弄湿了晓静新买的厨房地垫,不用再担心自己身上的“烟火气”会污染了这个家的“纯净空气”。
我把帆布包扔在地上,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床上。床板很硬,硌得我骨头疼,但我却不想动。我睁着眼睛,盯着发黄的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晓静那张冰冷的脸,志明为难的表情,张建军尴尬的背影,还有乐乐撕心裂肺的哭声,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不断回放。
我错了吗?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为了孙子的健康,严格控制家里的卫生环境,这有错吗?没错。晓静作为一个母亲,她的出发点是好的。
可我呢?我背井离乡,放弃了自己熟悉的生活,来给他们当免费保姆,我错了吗?我为了尊重老家的习俗,给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准备一包烟,作为一份情谊的象征,我错了吗?
我们好像都没错,但为什么,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我想起晓静刚生完乐乐那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半夜里哭。医生说是产后抑郁,志明那时候工作又忙,经常出差。是我,整夜整夜地陪着晓静,听她倾诉,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开导她。乐乐黄疸住院,也是我陪着她在医院守了好几天。
那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爸,谢谢您,有您在我才撑得过来。”
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怎么就这么脆弱呢?时间久了,付出变成了理所当然,关心变成了唠叨,而一点点的分歧,就足以摧毁过去所有的温情。
长夜漫漫,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旅馆的隔音很差,隔壁房间的电视声,走廊里的脚步声,都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孤独,像潮水一样,将我紧紧包围。
我突然无比地想念我的老伴儿。如果她还在,她会怎么说?她肯定会骂我傻,骂我死心眼,干嘛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她会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咱回家,咱有自己的家,不受那份气。”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流了下来,浸湿了粗糙的枕巾。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我迷迷糊糊地打开门,看到志明站在门口,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神情憔悴不堪。他手里提着一份早餐,看样子是在这里守了一夜。
“爸……”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您让我找得好苦。您怎么能关机呢?您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您?”
我侧过身,让他进了屋。
他把早餐放在桌上,看着这简陋的房间,眼圈又红了。
“爸,您就住这种地方?您跟我回家吧,啊?”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让我清醒了许多。
我走出来,坐在床边,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我来接您回家。”志明急切地说,“爸,昨天是晓静不对,她说话太冲了,伤了您的心。我已经狠狠地批评过她了,她也知道错了。她让我跟您说一万个对不起。”
“道歉?”我摇了摇头,“志明,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事。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来城里,我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也融不进你们的家。”
“不是的,爸!怎么会是您的错呢?”志明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个家能有今天,全是您的功劳!没有您,我们俩根本撑不下来!晓静她……她就是钻牛角尖了,她把对乐乐的爱,变成了一种偏执。她不是不尊重您,她是……她是病了,爸,她心里有病!”
志明的话,让我愣住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单,上面的诊断结果写着:中度焦虑症,伴有强迫行为。
“这是上个月她公司组织体检时,心理科医生给的诊断。”志明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医生说,她把所有的焦虑都转移到了孩子的健康问题上,所以才会对卫生、安全这些事情,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控制欲。她不是针对您,爸,她是对所有可能‘污染’这个家的东西,都充满了敌意。昨天那包烟,只是恰好引爆了她的情绪。”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诊断单,手却感到有千斤重。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晓静是对我有意见,是对我这个农村来的老头子有偏见。却没想到,在她那看似坚硬的、不近人情的盔甲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如此脆弱和焦虑的心。
第6章 一次迟来的谈话
志明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爸,这些事,我一直没跟您说,也没跟我爸妈说,怕你们担心。晓静她自己也要强,不肯承认自己有问题,更不肯吃药。我只能尽量顺着她,依着她,想着只要家里环境让她有安全感,她的情绪就能稳定点。所以……所以有时候她对您提出一些很苛刻的要求,我也只能帮着她劝您。”
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是我没用,爸。我以为我在维持这个家的平衡,其实我是在和稀泥。我既没能真正地帮到晓静,又委屈了您。昨天您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您这五年,在我们家过得有多压抑,多憋屈。对不起,爸,真的对不起。”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又酸又胀。
原来,我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在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小家庭里,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压力和痛苦。晓静在与内心的焦虑作斗争,志明在妻子和父亲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而我,则在努力适应与付出中,渐渐迷失了自己。
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心却隔得那么远。我们都以为自己在为这个家好,却在用各自的方式,互相伤害着。
“那……乐乐呢?”我沉默了半晌,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提到乐乐,志明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乐乐昨天哭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起来就发烧了,嘴里一直喊着‘爷爷,爷爷’。晓静抱着他,也跟着哭。爸,这个家不能没有您啊。您要是真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乐乐发烧了。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被对孙子的担忧所取代。
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能真的不管不顾吗?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这几天的郁结之气全部吐出去。
“扶我起来。”我对志明说。
志明连忙过来扶我,我站起身,收拾好那个简单的帆布包。
“走吧,回家。”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晓静抱着乐乐坐在沙发上。乐乐的小脸烧得通红,蔫蔫地靠在妈妈怀里,看到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爷爷……”
晓静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我,她想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先掉了下来。
我没看她,径直走到乐乐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
“去医院了没?医生怎么说?”我问志明。
“去了,说是病毒性感冒,开了药,让我们回家物理降温。”
我点点头,熟练地走进卫生间,打了盆温水,拿出毛巾,开始给乐乐擦拭身体。晓静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像个犯了错等待惩罚的学生。
我一边给乐乐擦着身子,一边轻声哼着他最喜欢听的童谣。小家伙在我熟悉的动作和声音中,渐渐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似乎舒服了许多。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乐乐的体温总算降下来一点,沉沉地睡着了。
我把他安顿好,盖好被子,才走出房间。
晓静和志明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像是在等待我的最终审判。
我在他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沉默笼罩着整个客厅。
许久,我开口了,声音平静而沙哑:“志明跟我说了你的情况。”
晓静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晓静,”我看着她,“我知道,你不是有心针对我。你是个好妈妈,你想给乐乐最好的保护,这没错。”
晓静的肩膀开始耸动,压抑的哭声从她喉咙里溢出来。
“但是,”我话锋一转,“保护孩子,不等于要伤害身边最亲近的人。家,不是一个讲‘规矩’和‘原则’的法庭,而是一个讲‘情’和‘爱’的地方。你心里苦,你可以说出来,我们是一家人,可以一起想办法。你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着,然后把最坏的情绪,发泄到最关心你的人身上。”
“爸,我……”晓静抬起头,泪流满面,“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当着张叔叔的面那么说您,不该……不该把您气走。您打我吧,骂我吧,只要您能消气。”
我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说,“我想要的,是尊重和理解。”
我看着志明,又看着晓静,一字一句地说:“我老了,思想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但我有我的生活习惯,有我的朋友,有我做人的原则。我可以为这个家改变,为乐乐改变,但我不能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尊严的机器人。”
“以后,这个家,我们得重新定个规矩。不是你的规矩,也不是我的规矩,是咱们三个人的规矩。”
“第一,有什么问题,我们关起门来,坐下来好好说。不许当着外人,更不许当着孩子的面吵。第二,晓静,你得去看医生,好好配合治疗。你好了,这个家才能好。第三,”我顿了顿,看着窗外,“我年纪也大了,带乐乐也有些力不从心了。等乐乐上了幼儿园,我就回老家。这里,终究是你们的家,不是我的。”
我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志明和晓静的脸色都变了。
“爸!您不能走!”志明急道,“您走了我们怎么办?这里就是您的家啊!”
“是啊,爸,”晓静也哭着说,“您别走,我们改,我们都改。您别不要我们……”
我摆了摆手:“我不是不要你们,我是想找回我自己。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也该有我自己的晚年。我们是亲人,但不是捆绑在一起的。以后,你们想我了,就带着乐乐回老家看看我。我想你们了,我也会来城里住几天。这样,有距离,才会有尊重。”
这番话,是我在那个小旅馆里,想了一夜才想明白的。
我爱我的儿子,爱我的孙子,甚至,我也心疼我的儿媳。但爱,不意味着要失去自我。
那一天,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这样开诚布公地谈了很久。我们聊了过去的委屈,聊了现在的困境,也聊了未来的打算。
没有指责,没有争吵,只有泪水和坦诚。
那道隔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玻璃墙,在这次谈话中,终于出现了裂痕。
第7章 新的平衡
那次长谈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晓静真的听了我的话,在志明的陪伴下去看了心理医生,并且开始按时服药。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稳定了许多,虽然对家里的卫生要求依然很高,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草木皆兵,神经紧绷。
她开始尝试着对我表达关心。会主动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会提醒我按时吃降压药,甚至有一次,我看到她把我那个旧帆布工具包拿了出来,用湿布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上面的灰尘,然后放回了原处。
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着对我的亏欠。
而我,也开始学着放手。我不再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扑在乐乐身上,不再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总后勤”。我开始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联系上了几个同样在城里给子女带孩子的老乡,我们建了个微信群。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约着一起去公园下棋、打牌。我把我那套木工工具也从储物柜里拿了出来,小区里谁家有个桌子腿坏了,椅子不稳了,我都会主动去帮忙。听着街坊邻居一声声“谢谢陈师傅”,我感觉自己又找回了那种被需要、被尊重的价值感。
志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早,周末也尽量不加班,会主动带着我们一起去郊区散心。他不再是那个两头受气的“夹心饼干”,而是真正承担起了一个儿子和丈夫的责任,成了我和晓静之间沟通的桥梁。
有一次,张建军又打电话来,说他要来市里复查,语气里带着点试探和犹豫。
我笑着说:“来呗,怕啥!这次我请你下馆子,咱哥俩好好喝一顿!”
挂了电话,我跟晓静说了这件事。
她正在客厅里陪乐乐画画,听完后,她抬起头,很自然地说:“爸,在外面吃多不干净,还是在家里吧。您把张叔叔请来,我来做饭,我最近跟视频学了几个新菜,正好让他尝尝我的手艺。”
我愣住了,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张建军来的那天,晓静果然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她还特意把那台嗡嗡作响的空气净化器关掉了,说:“今天叔叔在,咱家不搞那么多条条框框。”
饭桌上,晓静热情地给张建军夹菜,聊着家常,像招待一位真正的亲戚。
吃完饭,志明从冰箱里拿出一盘切好的西瓜,笑着对我和张建军说:“爸,张叔叔,走,咱爷俩下楼抽根烟,聊聊天去。晓静,你把西瓜给我们送下来呗?”
“好嘞!”晓静爽快地答应了。
我和张建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惊讶和释然。
我们三个男人坐在楼下花园的长椅上,志明给我和张建军都递了根烟。我接了过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志明脸上那成熟而轻松的笑容。我知道,我的儿子,长大了。
不一会儿,晓静端着西瓜盘子,领着乐乐走了下来。她把西瓜放在我们面前,笑着说:“你们慢点聊,别着急上来。乐乐,跟爷爷和张爷爷玩会儿。”
乐乐欢快地扑进我怀里,仰着小脸问我:“爷爷,你抽的烟是什么味道的呀?”
我掐灭了烟,在他脑门上亲了一下,笑着说:“是长大的味道,也是……和解的味道。”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看着身边谈笑风生的儿子和老友,看着眼前给我递西瓜的儿媳和依偎在我怀里的孙子,我忽然觉得,生活也许就是这样。
它总会给你出各种各样的难题,让你们争吵,让你们受伤,让你们分离。但只要心里那份对家人的爱和牵挂还在,就总能找到一种新的方式,去理解,去包容,去达成一种新的平衡。
至于那包曾经掀起轩然大波的香烟,它早就被我扔掉了。
因为我明白了,真正的尊重和情谊,从来都不需要靠一包烟来证明。它藏在家人为你做的一顿饭里,藏在儿子为你点的每一根烟里,藏在儿媳那句“爸,在家里吃吧”的温暖话语里。
它无形,却比任何东西都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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