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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潭沟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缠在山腰的老松上,也绕着张小记家那片二十亩的桃园。二十六岁的汉子,肩宽腰窄,晒得是健康的蜜色皮肤,一双眼睛亮得像沟里的泉水,只是提起“亲事”两个字,眉头就会轻轻皱一下——不是没人看得上他,沟里沟外的媒人来过好几拨,姑娘们见了他,也都觉得这后生勤劳肯干、模样周正,可一打听他家的光景,再瞅着通往山外那截坑洼的土路,最后都没了下文。
两年前,张小记揣着仅有的几千块积蓄,跟着村里的人去了南方打工。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熬过夜,在建筑工地上扛过钢筋,也见过城里超市里码得整整齐齐、贴着不同标签的桃子,有的卖得比他一年种桃的收入还高。那一刻,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自家那片桃园,守着黑龙潭的好水,怎么就只能种一种老品种桃,熟了还得担着担子翻山去县城卖,卖不上价不说,还容易坏?年底,他没多带钱回家,却背了半背包的桃枝苗和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果树嫁接技术》。
父亲起初不理解,骂他“瞎折腾”:“种了一辈子桃,就这品种耐活,你改来改去,万一全死了,咱爷俩喝西北风去?”张小记不辩解,每天天不亮就钻进桃园,先把老桃树的病枝剪了,再照着书里的法子,小心翼翼地给树枝嫁接新苗。手上被树枝划得全是小口子,沾了露水又疼又痒,他就找块布条缠上,接着干;肥料不够,他就推着小推车去山外拉有机肥,一来一回几十里路,晚上回来腰都直不起来。
第一年夏天,嫁接的枝条活了大半,张小记比娶媳妇还高兴,天天蹲在桃园里观察,浇水、除草、梳花,半点不敢马虎。到了第二年,桃园彻底变了样:春天开的花,颜色都分了好几样,有浅粉的,有雪白的;夏天一到,先是五月节桃熟了,咬一口脆甜多汁;接着是白桃、黄金桃,黄澄澄、白嫩嫩的挂在枝上,压得树枝弯了腰;入了秋,红心桃熟了,切开里面是通红的瓤,甜得齁人;就连冬天,别的果园都光秃秃的,他的冬桃还挂在枝上,裹着薄霜,咬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这时候的张小记,也不再是那个只会闷头种地的山里娃了。他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学用智能手机,把桃园里的桃子拍得鲜亮,挂到网上卖,还学会了打包,往箱子里垫上软纸,再放上冰袋,保证桃子运到城里还是新鲜的。他还琢磨着搞采摘节,春天摘野菜、赏桃花,夏天摘桃、吃桃羹,秋天挖红薯、煮玉米,冬天围着炉子吃烤冬桃,虽说黑龙潭沟离县城有四十多里路,但架不住桃子好吃、活动有意思,周末来的游客越来越多,停车场都不够用了。
七月的一个星期天,太阳正毒,桃园里的黄金桃熟得正好,空气中飘着甜甜的果香。张小记刚帮一群游客装完桃,就听见不远处的桃树下传来“扑通”一声,他心里一紧,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眼睛闭着,手里还攥着一个没吃完的桃子。
“姑娘!姑娘!”张小记蹲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气,他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一把将姑娘抱了起来。姑娘看着瘦,抱在怀里却也有分量,张小记快步往停车场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姑娘的裙子上,他也顾不上擦。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把姑娘放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然后发动车子,往县城医院赶。
路上,姑娘醒过一次,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又昏了过去。张小记心里更急了,把车开得飞快,遇到坑洼的地方,就尽量放慢速度,怕颠着姑娘。到了县医院急诊,他抱着姑娘就往里面冲,“医生!医生!快救救她!”
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没大事,就是低血糖,输点葡萄糖就好了,让先去交医疗费。张小记摸出手机,一看余额,刚够,赶紧去交了钱,又守在急诊室门口,时不时往里瞅一眼。
直到下午两点多,护士出来说姑娘醒了,让他进去。张小记走进病房,姑娘正靠在床头,脸色好了些,看见他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谢谢你啊,大哥,还有医疗费……”
“没事没事,你醒了就好,医疗费不用急,等你好利索了再说。”张小记挠了挠头,有点腼腆,“对了,你家里人电话多少?我帮你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姑娘报了个号码,张小记帮她打了过去,电话那头是姑娘的妈妈,一听女儿晕倒了,急得不行,说马上就过来。
等姑娘的妈妈赶到医院,握着张小记的手一个劲地感谢,还非要把医疗费给他,张小记推辞了半天,最后实在拗不过,才收下了。临走前,姑娘跟他说:“大哥,我叫宋小娟,是县城小学的老师,下次我去你桃园,再好好谢谢你。”
张小记笑了笑,摆了摆手:“不用谢,应该的,你好好养着。”
走出医院,太阳已经不那么毒了,张小记抬头看了看天,心里莫名的有点甜,就像吃了自家的黄金桃一样。他发动车子,往黑龙潭沟的方向开去,想着桃园里还有游客等着,也想着,那个叫宋小娟的姑娘,下次去桃园,会不会还喜欢吃他家的黄金桃。
从医院回来的头三天,宋小娟总忍不住摸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想给张小记发消息,又怕显得太唐突——问“桃园忙不忙”,怕打扰他干活;说“谢谢你”,又觉得重复得矫情,最后只编辑了一句“我已彻底康复,放心”,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才点了发送。
没等五分钟,手机就震了。是张小记的回复,带着点山里人的实在:“康复了就好,别总想着这事。最近黄金桃正盛,游客多,我刚忙完歇口气,你好好歇着,别累着。”后面还跟了个桃子的表情包,笨拙又可爱。宋小娟看着屏幕,忍不住笑出了声,指尖飞快地敲:“那你也别太累,记得按时吃饭,别像我一样低血糖。”
一来二去,微信里的问候就成了日常。宋小娟每天上完课,会跟张小记说“今天教孩子们画桃子,我还跟他们说,黑龙潭沟的桃最甜”;张小记凌晨去桃园摘桃,会拍张沾着露水的黄金桃照片发过去,说“给你看今早的桃,比昨天更甜,等你有空,给你留着”。
宋小娟总记挂着要好好答谢,跟父母一提,爸妈都特别赞同:“那小伙子实在,咱得去家里坐坐,不能光在微信上客气。”周末一早,一家三口买了茶叶、牛奶,还特意给张小记的父亲带了罐养生酒,开着车往黑龙潭沟去。
到桃园时,已近上午十点,阳光透过桃树叶,洒下碎金似的光斑。远远就看见张小记,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正帮游客装桃,动作麻利,嘴里还笑着跟游客说:“这白桃得轻拿,甜汁多,别挤坏了。”听见车响,他抬头一看,看见宋小娟,手里的袋子都差点没拿稳,赶紧跟游客打了声招呼,快步迎过来,脸上满是惊喜:“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宋妈妈先把礼品递过去,握着张小记的手连声道谢:“那天真是多亏你了,小娟回来总说,要不是你,她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张小记挠着头,脸有点红,一个劲地摆手:“阿姨,真不用这么客气,换作别人也会这么做的。快进屋,我爸刚煮了桃汁,凉着呐,解解暑。”
进屋坐下,张小记的父亲也过来招呼,老人话不多,却一个劲地给宋小娟夹瓜子、倒桃汁,看着宋小娟喝了一口,才笑着说:“咱这桃汁,没放糖,都是桃本身的甜,你尝尝,合不合口味?”宋小娟点头,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也暖烘烘的:“爷爷,特别好喝,比外面买的还香。”
转眼到了中午,张小记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去外面吃,“山里没什么好东西,但都是自家种、自家做的,干净放心。”说着就扎进了厨房,宋小娟想帮忙,被他拦了回去:“你坐着歇着,刚康复,别沾凉水,我快得很。”
不过半个多小时,一桌菜就摆上了桌。翠绿的凉拌黄瓜、番茄,是从院子里的菜园刚摘的;金黄的炒鸡蛋,蛋香扑鼻,是鸡窝里新鲜捡的;还有一盘红烧鱼,鲜得掉眉毛,是张小记前一天傍晚在沟里钓的;最特别的是一盘桃酥,咬一口酥脆,满是桃香,“这是用咱桃园的桃做的,没放多少油,你尝尝。”张小记把桃酥推到宋小娟面前,眼神里带着点期待。
宋小娟咬了一口,甜而不腻,桃香在嘴里散开,她忍不住点头:“太好吃了!比我在县城买的还好吃。”宋爸爸尝了口鱼,也忍不住夸:“小伙子手艺好,人也勤快,这日子肯定能过好。”张小记听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给宋爸爸和宋妈妈添了酒,又给宋小娟盛了碗冬瓜汤:“喝点汤,解解腻。”
饭后,太阳没那么烈了,张小记领着他们去逛桃园。二十亩的园子,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黄金桃挂在枝头,黄澄澄的像小灯笼;白桃裹着薄绒毛,透着淡淡的粉;红心桃还没完全熟,青里带红,藏在叶子间。张小记随手摘了个熟得正好的黄金桃,在衣服上擦了擦,递给宋小娟:“你尝尝,这个甜度刚好,没那么齁。”
宋小娟接过来,咬了一口,汁水一下子溢满口腔,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张小记赶紧递过纸巾,眼神里满是细致。宋妈妈看着这一幕,悄悄跟宋爸爸对视了一眼,都笑了。张小记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这边是五月节桃,早就摘完了;那边是冬桃,还小着呢,得等天冷了才熟,到时候雪一落,摘个冬桃吃,脆得很。”
逛到桃园尽头,张小记抱来两个纸箱子,麻利地往里面装桃,黄金桃、白桃各装了一箱:“这是给你们带回去的,自家种的,没打农药,孩子吃也放心。”宋小娟赶紧推辞:“不行不行,我们已经带了礼品,怎么还能拿你的桃。”“拿着拿着,”张小记把箱子塞到宋爸爸手里,“桃不值钱,就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要是不拿,我反而不自在了。”
临走时,宋小娟犹豫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张大哥,这周日你有空吗?来我家吃个饭吧,就当我们再好好谢谢你,也想跟你交个朋友。”张小记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头:“有空!当然有空!我提前把桃园的事安排好,保证不迟到。”
看着张小记站在桃园门口挥手,直到车子看不见了才转身,宋小娟心里像揣了个刚摘的桃子,甜丝丝的,还有点轻轻的晃动感。她摸出手机,给张小记发了条消息:“周日我给你做我最拿手的可乐鸡翅,等你来尝。”
没过多久,手机震了,是张小记的回复:“好,我等着。对了,我给你带刚摘的新鲜桃,保证比今天的还甜。”
暮夏的风裹着桃园里未散的甜香,宋小娟提着竹篮往家走,篮底铺着软布,鲜桃粉白的果皮上还沾着晨露,像极了她藏不住雀跃的心事。推开家门,她把竹篮往桌上一放,没等父母问起桃子的滋味,便红着脸把心底的秘密说了出口——她喜欢上了黑龙潭沟的张小记。
话刚落,客厅里的笑声瞬间淡了。母亲先皱起眉,伸手抚了抚她平整的衬衫领口,语气里满是不解与坚决:“娟儿,你糊涂啊!你本科毕业,在单位是骨干,模样又周正,咱就你这一个闺女,家里条件哪点差了?怎么就看上张小记了?没文化,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是山里娃,这门亲事,你想都别想,顶多做个普通朋友!”父亲也沉了脸,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搁,瓷杯碰着桌面,发出一声闷响,算是默认了母亲的话。
宋小娟怎么也没料到,满心欢喜的分享会换来这样的结果。她攥着衣角,声音忍不住发颤:“他虽然穷,可他人好,踏实又肯吃苦,对我也上心!”“好能当饭吃?能给你安稳日子过?”母亲的话像冷水,浇得她浑身发凉。争执间,委屈与不服气涌上来,宋小娟红着眼眶喊了句“你们根本不懂”,转身就冲进了卧室,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门外父母的叹息与劝说。
那之后,宋小娟像堵上了一口气,班也不上了,不吃不喝地关在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任父母怎么敲门都不应。消息传到张小记耳朵里时,他正蹲在桃园里给桃树剪枝,手里的剪刀“哐当”掉在地上。他顾不上拍掉裤腿的泥土,揣着刚摘的几个最大的桃子就往宋小娟家跑,可刚到门口,就被宋小娟的父亲拦了下来,语气冷淡又强硬:“你别来了,我们娟儿跟你不合适,以后别再耽误她。”
隔着一道门,宋小娟听见了门外的对话,心像被揪着疼,眼泪砸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连日的委屈、饥饿与焦虑缠在一起,她竟真的气病了,发着低烧,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直到一周后,她看着父母眼底的红血丝,终究是软了心,默默收拾好东西,重新去上班,只是话少了许多,眼底的光也淡了。
张小记没被那道闭门羹打退,宋小娟父母的反对,反而让他更清楚自己要走的路——他要变好,要让自己有能力撑起一个家,有资格站在宋小娟身边。从那天起,他比以前更拼了,天不亮就去桃园照看桃子,夜里还在灯下琢磨怎么把桃子卖得更远。思来想去,他揣着攒下的所有积蓄,去了省城。
在省城的日子不好过,他跑遍了各大水果市场,磨破了嘴皮才说服几家商户试销他的桃子;为了让桃子更显档次,他特意找厂家设计印制了礼品包装,印着桃园的图案,透着一股子新鲜劲儿;他还定下规矩,只摘八成熟的鲜桃,确保运到省外还是脆甜的,客人吃了都说好。渐渐地,他的桃子有了名气,订单越来越多,他又想着帮衬村里,主动去邻村收购鲜桃,统一包装销售,让更多人能靠着桃子赚钱。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张小记开着新车,带着在县城买了新房、老家也改建一新的消息回到黑龙潭沟时,村里人都围了上来,笑着夸他“出息了”“富了不忘本”。年底的时候,他特意拿出钱,给村里二十多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发了红包,还附上一箱包装精美的鲜桃,老人们握着红包,笑得合不拢嘴。
宋小娟的父母也听说了张小记的事,听说他不仅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还带着乡亲们一起赚钱,心里的偏见渐渐淡了。尤其是听人说起他跑销路时的执着、收桃时从不压价的实在,老两口终于松了口,对宋小娟说:“要不,你再跟他处处看,我们再瞧瞧。”
又一年的考验,张小记从没有因为日子好了就变了性子,依旧踏实肯干,对宋小娟更是细心体贴,逢年过节总会提着礼物去看她的父母,陪老人聊天,帮着干些重活。宋小娟的父母看在眼里,终于彻底放了心,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办婚礼。
婚礼定在张小记的老家,那天的黑龙潭沟格外热闹。省外的商户特意赶过来道贺,村里的乡亲们也都来了,大家聚在改建后的院子里,看着穿着婚纱的宋小娟,挽着西装革履的张小记,一步步走向红毯。风里又飘起了桃子的甜香,就像他们的爱情,从桃园里的初见开始,历经波折,终究酿成了最甜的滋味。有人笑着喊“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宋小娟靠在张小记怀里,看着身边的父母、乡亲,眼里满是幸福的泪光——原来最好的爱情,不是一开始就顺风顺水,而是你为我努力,我为你坚持,最后一起活成了彼此想要的模样。
编辑:李海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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