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侄子陈浩将那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时,我盯着卡上那个烫金的“福”字,忽然觉得这二十二年,就像一场漫长而憋闷的梦。
二十二年,八千多个日日夜夜。那笔四万块钱,从一笔能在我老家小城买下半套房子的巨款,慢慢熬成了一个不再惊心动魄、却又时时刻刻压在心口的数字。它是我说不出口的委屈,是妻子王秀英偶尔投来的埋怨眼神,也是我每次路过银行时,总会下意识算一遍的利息。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我们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街头偶遇,或许是在哪个亲戚的葬礼上,他会尴尬,会躲闪,或者会装作若无其事。我甚至想过,这笔钱,这辈子可能就烂在过去了。
可我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而这场漫长梦境的真正醒来,是从今年中秋节前,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我接到了他那个几乎已经陌生的电话开始的。
第1章 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是二叔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迟疑,带着一丝刻意放低的谦卑,却又掩不住底气里的那种顺遂。我正戴着老花镜,在阳台上侍弄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问得一愣。
“我是,你哪位?”我扶了扶镜框,将水壶放下。
“二叔,我是陈浩啊。”
陈浩。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子,猛地被谁踢了一脚,滚到了我的脚边,硌得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电话两端只有电流的嘶嘶声。二十二年了,他竟然还会打电话给我。
“哦,小浩啊。”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被秋风吹透的树叶,“有事吗?”
“二叔,您身体还好吧?二婶呢?”他熟稔地问候着,仿佛我们昨天才见过面。
“都好,都好,死不了。”我应付着,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似乎没听出我语气里的疏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二叔,是这样,今年中秋节,我跟林珊想着,接您和二婶来市里过节吧。我们搬新家了,地方大,热闹热闹。”
林珊是他的妻子,我只在他们结婚时见过一面。一个很精明、很漂亮的城里姑娘。
来市里过节?搬新家了?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让我觉得有些荒唐。二十二年里,逢年过节,别说一个电话,连一条拜年的短信都没有。如今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不了不了,家里都准备好了。你们年轻人过你们的,我们两个老的,清静。”
“别啊二叔,”陈浩的语气急切起来,“我……我姐,走之前一直念叨,让我一定得孝顺您。这么多年我……我混得不好,也没脸见您。现在稍微好点了,您就当给我个机会,让我尽尽孝心,行吗?”
他提到了我姐姐,他那早逝的母亲。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姐姐临终前,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说:“建国,小浩这孩子犟,但心眼不坏。以后,你就多看顾着他,当自己儿子一样。”
我当时含着泪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也就是因为这个保证,才有了后来那笔四万块钱的事。
2001年,陈浩二十出头,风风火火地从工厂辞了职,说要跟人去南方闯荡,做电子配件生意。他跪在我家那台黑白电视机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启动资金还差四万块,求我这个唯一的亲叔叔拉他一把。他说,等他赚了钱,一年,最多一年,连本带利还给我,再给我和我老婆子一人买一个大金戒指。
那时候的四万块是什么概念?是我和妻子王秀英在钢铁厂当工人,从牙缝里省了快一辈子的积蓄。那钱,本来是准备给我儿子陈兵将来结婚买房用的。
秀英当时死活不同意,跟我大吵了一架,说:“陈建国,你疯了!那是咱们儿子娶媳妇的钱!陈浩他爹妈都没了,咱们是亲戚,帮衬一把可以,但不能把家底都掏出去啊!他那生意靠不靠谱都不知道!”
我当时也是被陈浩那股闯劲和孝心说辞冲昏了头,更重要的是,我想起了姐姐临终的嘱托。我冲秀英吼:“妇道人家懂什么!孩子有志气,当叔叔的就该支持!钱没了可以再挣,亲情没了上哪儿找去?我姐就这么一个儿子!”
最终,我还是瞒着秀英,偷偷把存折取空了,把一沓厚厚的、带着银行气味的钞票塞给了陈浩。他拿到钱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一个劲地给我鞠躬,说:“二叔,您的大恩大德,我陈浩这辈子都不会忘!”
我信了。
可一年过去了,杳无音信。两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信。我试着往他留下的地址写信,都石沉大海。后来听老家的亲戚说,他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债,人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秀英知道后,跟我冷战了小半年。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儿子陈兵后来结婚,因为没钱买新房,只能跟我们挤在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儿媳妇虽然嘴上不说,但那脸色,我看得懂。每到那个时候,我心里就跟被针扎一样。
对陈浩,我的感情很复杂。从最初的担心,到后来的失望,再到漫长岁月里的怨恨,最后,连怨恨都淡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认命。就当是花钱买了个教训,就当是替我那苦命的姐姐,还了这辈子欠儿子的债。
没想到,二十二年后,他自己冒出来了。
“建国,谁的电话啊,神神叨叨的。”秀英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看我举着电话发愣,便问了一句。
我回过神,对着电话那头说:“行吧,我跟你二婶商量一下。你把地址发给我。”
“哎,好嘞!二叔,我开车去接你们!”
“不用,我们自己坐班车去,方便。”我不想欠他更多。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五味杂陈。秀英把苹果盘子往桌上一放,凑过来问:“谁啊?”
“陈浩。”我说。
秀英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他?他还有脸给你打电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不是又没钱了,想来借?”
“不是,”我摇摇头,拿起一块苹果,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请我们去市里过中秋,说搬了新家。”
“新家?”秀英冷笑一声,声调都拔高了,“他哪来的钱买新家?我们的四万块钱呢!他但凡有点良心,就该先把钱还了!陈建国我告诉你,你可别又犯糊涂!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拦住你!”
我知道她又要翻旧账,赶紧打断她:“去看看再说吧。都二十多年了,总得有个说法。他要真提钱,我正好问问。他要是不提,我……我就当去市里逛逛,看看他到底混成什么样了。”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或许,他是想还钱了?不然,他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如此热情地邀请我们?
一种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待,像一株枯了二十多年的老藤,竟然又从心底的某个角落,悄悄冒出了一点新芽。
第2章 天壤之别
中秋节那天,我和秀英起了个大早。
她嘴上说着一百个不愿意,身体却很诚实。翻箱倒柜找出了前年女儿给我们买的一件半新的外套,穿上后在镜子前照了半天,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了灰的皮箱,装了两瓶我们本地最好的白酒,还有一些自家种的土特产。
“空着手去,让人家笑话我们是打秋风的。”她一边收拾一边嘟囔,“不管还不还钱,礼数得到位。不能让你姐姐在天之灵,说我们老陈家不懂事。”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些发酸。女人啊,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二十多年,她嘴上埋怨我,但每次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还是会念叨一句:“要是小浩在,他最爱吃这个。”
我们坐了两个小时的城乡班车,一路颠簸到了市里。按照陈浩发来的地址,我们又转了一趟公交,最后站在了一个气派得让我们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区门口。
大理石的门柱,锃亮的金属雕花大门,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还有那些进进出出的、看起来就比我们高级不少的轿车。我和秀英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像两个误入藕花深处的乡下人,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建国,地址没错吧?这……这是人住的地方?”秀英拉了拉我的衣角,声音里透着不自信。
我拿出手机,又核对了一遍门牌号,确认无误。给陈浩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就从里面小跑着出来了。
二十二年没见,他变化太大了。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是个标准的中年男人。微胖,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一身看不出牌子但料子很好的休闲装,手腕上戴着一块明晃晃的金表。他脸上挂着热情的笑,但那笑容里,总让我觉得有几分商场上的精明和客套。
“二叔!二婶!哎呀,可把你们盼来了!怎么不让我去接呢,这么大老远,累坏了吧!”他快步上前,自然地从我们手中接过行李。
“不累不累,坐车方便。”我拘谨地笑着。
“快,快进去,家里都准备好了。”
进了小区,里面的景象更是让我们开了眼界。假山,喷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还有一栋栋高耸的楼房,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光。秀英一路走,一路悄悄用胳膊肘碰我,眼神里全是惊叹。
陈浩家在十八楼。电梯是那种要刷卡的,快得让人耳朵发蒙。门一打开,一个穿着精致家居服的女人迎了上来,正是林珊。她比结婚时更漂亮,也更有气质了。
“二叔二婶,快请进,路上辛苦了。”她笑着递上两双崭新的拖鞋,热情得恰到好处,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沾了灰的旧皮鞋,再看看那双一看就很贵的拖鞋,一时间竟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踩下去。
“换吧换吧,别客气。”陈浩催促着。
进了门,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天壤之别”。
房子太大了,大得空旷。客厅的落地窗外,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的风景。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一套巨大的真皮沙发摆在中央,对面墙上挂着一台能当电影屏幕使的电视。装修是那种我看不懂的简约风格,没什么多余的摆设,但每一样都透着“贵”。
这跟我家那个堆满了杂物,沙发坐下去会吱呀作响的六十平米老房子,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和秀英局促地站在玄关,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二叔二婶,快坐啊,站着干什么。”陈浩招呼我们,林珊则手脚麻利地给我们泡茶。
我们像两个客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沙发的边缘坐下,连背都不敢靠实了。茶端上来了,是放在一套精致的功夫茶具里,那茶叶闻着就香。可我端起那小小的茶杯,喝进嘴里,却品不出什么滋味,满心都是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陈浩和林珊陪着我们聊了些家常,问了问我们家陈兵的情况,又说了说他们这些年的不易。陈浩说,他当年生意失败,确实是没脸见我们,后来辗转去了好几个城市,打过工,摆过地摊,吃尽了苦头。这几年做建材生意,才算慢慢翻了身。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得出来,这背后的艰辛肯定不少。可我心里那个疙瘩,并没有因此解开。
吃苦了,不容易,这我理解。但是,难道一个电话、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吗?哪怕是报个平安,说一句“二叔,钱我暂时还不上,但心里记着”,我心里也能好受些。这二十二年的彻底消失,算怎么回事?
我几次想把话题往那笔钱上引,但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客厅,看着林珊那客气又疏离的笑脸,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怕一开口,这好不容易才重新连接上的亲情,就又断了。也怕自己一开口,会显得像个专程上门讨债的穷亲戚,失了长辈的体面。
秀.英显然比我更沉不住气。她看着茶几上那一大盘进口水果,又看看墙上挂着的巨大艺术画,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小浩啊,你们这日子,现在是过得真好啊。这房子,得不少钱吧?”
空气,在那一瞬间,似乎凝固了。
第3章 一桌变了味的团圆饭
陈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他打着哈哈说:“嗨,二婶,什么钱不钱的,贷款买的,现在就是个房奴。跟您和我二叔那时候单位分房的好日子,没法比。”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正面回答,又捧了我们一句。
林珊在一旁接过了话头,她给秀英的茶杯续上水,笑着说:“可不是嘛,现在年轻人压力大。不像叔叔阿姨那个年代,工作是铁饭碗,生活有保障。我们这代人,看着风光,其实都是给银行打工。”
她的语气很温和,但我总觉得那话里有话,像是在暗示我们,他们虽然住着大房子,但手头也并不宽裕。
秀英被她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地堵了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一时间,客厅里又陷入了沉默,只有电视机里播放着的中秋晚会预告,声音显得格外大。
“哎呀,看我这脑子,光顾着说话了。”林珊突然一拍手,站了起来,“饭菜都快好了,叔叔阿姨肯定饿了。陈浩,你陪叔叔阿姨看会儿电视,我去做最后两个菜。”
“我来帮你吧。”秀英也跟着站起来,想去厨房搭把手。这是我们那儿的规矩,亲戚家做客,女人总要到厨房里去帮衬一下。
“哎,不用不用,二婶您快坐。”林珊连忙拦住她,笑容可掬,“您是客人,哪能让您动手。再说了,我们家厨房小,油烟大,您坐着歇歇就好。”
她嘴上说着厨房小,但我从门缝里瞥了一眼,那开放式厨房比我家的卧室都大,装修得跟电视里一样,锃光瓦亮。
秀..英被她按回沙发上,脸上更挂不住了。我知道,她觉得这是人家嫌弃她,不让她进厨房。
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我只能没话找话,指着电视问陈浩:“小浩,你……你现在这生意,做得还顺利吧?”
“还行,还行,就是操心。”陈浩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现在市场不好做,竞争太大了。每天睁开眼,就是工人的工资、银行的贷款,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
他指了指自己鬓角,那里确实有几根银丝。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说的这些,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我一辈子都在厂里跟机器打交道,最愁的事,不过是今天产量不达标,或者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
很快,林珊就招呼我们吃饭。
满满一大桌子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跑的,样样俱全。清蒸东星斑,蒜蓉开边虾,还有一锅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佛跳墙。每一道菜都摆盘精致,像饭店里做出来的一样。
我和秀英坐在那张巨大的红木餐桌旁,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都有些恍惚。我们家的中秋节,通常就是炖一只鸡,炒几个家常菜,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图个团圆。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二叔二婶,快尝尝,这都是林珊特意为您二老准备的。她厨艺好,比外面的大厨都强。”陈浩热情地给我们布菜。
“是啊,叔叔阿姨,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随便吃点。”林珊笑着说。
我夹了一筷子鱼肉,鲜嫩无比,入口即化,确实好吃。可这鱼肉吃到嘴里,却像一团棉花,品不出鲜味,反而堵得我心里发慌。
这桌菜,太丰盛了,丰盛得像一场表演。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巨大差距。这差距,就像这光滑的红木餐桌和我家那张用了几十年的掉漆木桌一样,清晰而刺眼。
酒过三巡,陈浩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开始回忆小时候,回忆我姐姐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大院里的日子。
“二叔,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您最疼我,每次厂里发了什么好东西,您都偷偷塞给我一份。我妈做的红烧肉,您最爱吃。您还记得吗?每次您来我们家,我妈都得给您做那道菜。”
他说着,眼圈有些红了。
我心里也跟着一酸。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是穷,但人心是热的。姐姐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香气扑鼻,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味道之一。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心里那股憋闷的火,更旺了。
“今天林珊也做了。”陈浩指着桌上的一盘红烧肉,“让她试试,看有没有我妈当年的味道。”
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肉炖得很烂,味道也不错,但终究不是那个味儿。姐姐做的红烧肉,用的是大铁锅,烧的是柴火,里面放了她自己晒的干豆角。而眼前这盘,太精致,太标准,像是菜谱上复刻下来的,少了那股子烟火气和人情味。
“好吃,好吃。”我言不由衷地夸赞。
一旁的秀英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吃着饭。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得劲。
就在这时,林珊忽然开口了,她像是随意聊天一样,笑着问秀英:“二婶,听陈浩说,兵兵哥家的孩子,快上小学了吧?现在市里的小学可不好进,好的学区房,都抢疯了。”
兵兵是我的儿子,陈兵。
秀英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可不是嘛。正为这事愁呢。他那孩子,户口跟着我们,只能上片区内的普通小学。我们也没本事,给他弄个好学校。”
林珊点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是啊,现在养个孩子太费钱了。我们家这个,光是幼儿园一年就得好几万,后面的兴趣班、补习班,更是个无底洞。我跟陈浩开玩笑,说我们这不是养孩子,是养了个‘碎钞机’。”
她说着,看似在诉苦,眼神却不经意地扫过我和秀英。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在哭穷,在打预防针。她怕我们看到他们家这光景,会开口提那四万块钱的事。所以她先一步把话挑明:我们虽然住大房子,但我们开销也大,我们也没什么余钱。
一瞬间,我心里那点仅存的、关于亲情的温热,彻底凉了。
原来这场精心准备的家宴,这份过度的热情,都不过是一场铺垫。他们不是想还钱,他们是怕我们来要钱。
二十二年的等待,换来的就是这样一场处心积虑的防备。
我手里的筷子,突然觉得有千斤重。
第4章 酒后的真言
那盘精致的红烧肉,在我嘴里彻底变了味,又苦又涩。
秀英的脸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她是个直肠子,藏不住心事。她“啪”地一声把筷子放在碗上,声音不大,但在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家兵兵没你们那么好的命,他爹没本事,给不了他金山银山。孩子以后能有口饭吃,我们就知足了。”她看着林珊,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像你们,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孩子上着几万块的幼儿园,真是让人羡慕。”
这话里的刺,傻子都听得出来。
林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二婶,话不能这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这点家当,也都是陈浩拿命拼回来的。他当年刚到市里,睡过天桥,捡过垃圾,三天吃不上一顿热乎饭的时候,谁看见了?外人只看到我们今天怎么样,谁知道我们昨天吃了多少苦?”
她这番话,既是为陈浩辩解,也是在提醒我们,他们今天的富裕,来之得多么不易,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陈浩夹在中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极为尴尬。他端起酒杯,打圆场道:“哎,好好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来,二叔,二婶,咱们喝酒,喝酒。”
秀...英却不买账,她盯着陈浩,冷冷地问:“小浩,你吃了多少苦,我们是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二十二年前,你二叔把给你哥攒着娶媳妇的四万块钱给了你。那时候,我们家也难,可你二叔想着你无父无母,一个人在外不容易,硬是把心一横,把家底都掏给了你。”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那四万块,要是在当年,在我们那小地方,能买多大一套房子,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们没指望你发了财回来报答我们,可你二十二年,连个电话都没有,这就说不过去了吧?今天我们来了,看你住着豪宅,开着好车,我们为你高兴。可你跟我们哭穷,说养孩子多难,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怕我们跟你要账吗?”
秀英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眼圈都红了。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太多年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电视里喜庆的音乐都显得那么刺耳。
林珊的脸上彻底没了笑容,她把腰一挺,声音也冷了下来:“二婶,您这话就没意思了。当年的事,我是不清楚。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没说不认。可您也不能看着我们家现在稍微好过了点,就觉得我们该怎么样吧?陈浩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你们知道吗?他刚来市里,被人骗得血本无归,那四万块钱,早就打了水漂了!他最难的时候,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他怎么跟你们联系?跟你们说他把钱弄丢了,让你们跟着着急上火吗?”
“钱没了,人也没了吗?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的功夫都没有?”秀英不依不饶。
“报平安?怎么报?说自己是个废物,把叔叔的血汗钱都赔光了?让他怎么开得了这个口!”林珊的声音也高了八度,“你们总觉得我们光鲜,你们知道我们为了买这套房子,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吗?我们每个月要还两万多的房贷,我连件好点的衣服都不敢买!你们一来,就觉得我们是金山银山,就该把陈年旧账拿出来算一算,有这个道理吗?”
“我没说现在就要!我就是心里不舒坦!”
“不舒坦?我们就不舒坦了?我们好吃好喝地请你们来过节,是念着亲戚情分,结果呢?倒成了鸿门宴了,上门来讨债了!”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声越来越激烈。
我坐在那里,只觉得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还是发生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最难堪、最伤人的方式。
“都别说了!”我猛地一拍桌子,吼了一声。
桌上的碗碟都跟着震了一下。秀英和林珊都愣住了,齐齐地看向我。
我端起面前的分酒器,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仰头就灌了下去。火辣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也烧掉了我心里最后一点顾忌和体面。
我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眼睛通红地看着陈浩。从始至终,他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小浩。”我叫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媳妇说的,是不是你想说的?”
陈浩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我问你话呢!”我几乎是咆哮着。
“二叔……”他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对不起您。”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我冷笑一声,指着满桌的菜,“你今天请我们来,就是为了跟我们哭穷,告诉我们你没钱,让我们别惦记那点旧账,是吗?你要是真这么想的,你今天这顿饭,就不该请!你让我们两个老的,就守着那点念想,念着我姐的情分,不好吗?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叫来,让我们亲眼看看你过得有多好,再亲手把我们心里最后一点亲情给撕碎了!”
“我不是!二叔,我真不是这个意思!”陈浩急得站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逼视着他,“你今天,当着我的面,给我句实话。那四万块钱,你到底还不还?你要是说不还,或者说现在还不上,我陈建国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从此以后,咱们叔侄情分一刀两断,我只当我姐姐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了我们之间最核心的那个脓疮里。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决绝的话镇住了。
陈浩呆呆地看着我,脸色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羞愧,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挣扎。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二叔,”他说,“钱,我明天就还您。但是……有些事,我想跟您解释清楚。”
第5章 迟到二十二年的真相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秀英在一旁冷哼道,“事实不都摆在眼前了吗?”
“秀英,你让他说。”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插话。我的酒劲上来了,头脑却异常清醒。我盯着陈浩,想看看他到底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林珊拉了拉陈浩的衣角,似乎想阻止他,但陈浩轻轻挣开了她的手。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同样一饮而尽,然后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二叔,”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声音嘶哑,“那四万块钱,我确实是赔光了。而且,赔得很惨。”
他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2001年,他跟着一个所谓的老乡去了南方,一头扎进了当时最热门的电子市场。他不懂行情,不懂技术,全凭着一腔热血和对老乡的信任。结果,那个老乡是个骗子,卷走了包括他那四万块在内的所有投资,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夜之间,从一个怀揣梦想的创业青年,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负债累累的流浪汉。
“那段时间,我连饭都吃不上,晚上就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被蚊子咬得全身是包。”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不敢回家,更不敢跟您联系。我怎么说?说您给我娶媳妇的钱,被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三两下就败光了?我一想到您和二婶那张失望的脸,我就觉得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那时候,是真的想过死的。有一天晚上,我饿得实在受不了,站在江边,看着黑漆漆的江水,就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又想起了我妈,想起了您。我妈临走前说,让我好好活着。您把钱给我的时候说,让我混出个人样来。”
“我不能死。我死了,就真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酒杯,手抖得厉害,酒都洒了出来。
“后来,我就在工地上搬砖,在饭店里洗盘子,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四万块钱挣回来,还给您。可是,挣钱太难了,二叔。我干了整整三年,除了吃喝,一分钱都没攒下。那四万块,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越是还不上钱,我就越是不敢跟您联系。刚开始是羞愧,后来就变成了恐惧。我怕听到您的声音,怕您问我钱的事。时间拖得越久,这座山就变得越高,越重。到最后,它成了一个心魔。我甚至不敢去想老家,不敢去想您和二婶。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股冲天的怒火,不知不觉间,竟然慢慢熄灭了。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跪在我面前、眼神里满是希望的少年。
林珊在一旁,也红了眼眶,她递给陈浩一张纸巾,轻声说:“这些事,他从来没跟我详细说过。我只知道他以前吃过很多苦。”
陈浩没有接纸巾,任由眼泪滑过脸颊。
“后来,我遇到了林珊。她不嫌弃我穷,跟着我一起打拼。我们俩开了个小小的建材店,没日没夜地干,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生意慢慢有了起色,日子也一点点好起来。我们攒下的第一笔钱,不是买房,也不是买车。我当时就想,终于可以把钱还给二叔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揪。
“可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就在我准备把钱给您汇过去的时候,林珊的父亲,查出了癌症。晚期。医生说,要做靶向治疗,用进口药,或许还能多活几年。那药,一针就要好几万,而且不能进医保。”
林珊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那笔钱,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一边是养育了林珊二十多年的岳父,一边是……是压在我心里十多年的债。二叔,您说,我该怎么办?”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和绝望。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说他应该先还钱吗?那是一条人命啊。
“最后,我把钱都给我岳父治病了。钱花光了,人……最后也没留住。”陈浩的声音哽咽了,“从那以后,我就更没脸见您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我死去的妈。”
“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挣越多。可我心里那个洞,也越来越大。我买了这套房子,买了车,别人都羡慕我,可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总梦见您,梦见您问我,小浩,我的钱呢?我每次都从梦里吓醒,一身的冷汗。”
“今年中秋节,林珊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说,这笔债,不光是钱的债,更是心债。这心债不还,我们这辈子都过不安生。所以,我们才鼓起勇气,给您打了这个电话。二叔,我请您来,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哭穷。我……我就是想当着您的面,把这一切都说清楚,给您磕个头,认个错。然后,把钱还给您。”
他“扑通”一声,竟然真的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了地上。
“二叔,我对不起您!您打我吧,骂我吧!只要您能原谅我!”
他一边说,一边朝地上“咚咚咚”地磕头。那声音,一下一下,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彻底懵了。秀英也懵了。林珊哭着去拉他,他却怎么都不肯起来。
二十二年的怨恨,二十二年的委屈,二十二年的不解,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并不完美,甚至充满了无奈和心酸。但它,是真实的。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陈浩,这个我曾经视如己出的侄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了上来。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这二十二年里,他并不是那个我所以为的、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只是一个被生活和命运捉弄,被羞愧和自责压垮了的普通人。
那笔四万块钱,不仅是压在我心口的石头,更是压在他脊梁上的一座山。
第6章 一张迟到的银行卡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去扶他。“快起来!小浩,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的声音也带了颤音。秀英也赶紧过来帮忙,我们两个老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米八几的陈浩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满脸是泪,哭得像个孩子。“二叔,二婶,我对不起你们……”
“别说了,别说了,都过去了。”我拍着他的后背,心里堵得难受。我能感觉到,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林珊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她走过来,对着我和秀英深深地鞠了一躬:“二叔,二婶,对不起。之前……之前是我不懂事,说话太冲了。我怕你们误会我们,心里着急,才……请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这个同样满脸泪痕的年轻女人,心里的那点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是啊,她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家,维护自己的丈夫。她说的那些话,虽然不好听,但或许也藏着他们这些年不为人知的辛酸。
秀英递过去一张纸巾,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行了,都别哭了。大过节的,让人看笑话。快坐下,把话说开就好了。”
一场剑拔弩张的“鸿门宴”,就这样在一场痛哭和忏悔中,意外地走向了和解。
重新坐下后,桌上的气氛和之前截然不同。没有了客套和防备,也没有了指责和怨怼,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和坦然。
那桌丰盛的菜,似乎也重新变得有了滋味。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钱的事,只是聊着家常,聊着陈兵的孩子,聊着陈浩生意上的趣闻。仿佛那二十二年的隔阂,就在刚才那场痛哭中,被彻底冲刷干净了。
吃完饭,陈浩和林珊坚持要送我们回家。我说坐班车方便,他们死活不同意,说天晚了,不安全。
坐在陈浩那辆宽敞舒适的轿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夜景,我和秀英一路无话。我的心里很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风暴,虽然风暴过去了,但留下的痕迹却深深地刻在了那里。
到了我们家楼下,那栋破旧的、墙皮都有些剥落的家属楼,在周围新建的高楼映衬下,显得格外寒酸。
陈浩停好车,和林珊一起,把我们送到了家门口。
“二叔二婶,你们早点休息。路上开车慢,我就不上去坐了。”陈浩说。
“行,你们也早点回去。”我点点头。
就在我们准备开门进去的时候,陈浩忽然叫住了我:“二叔,等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信封很厚,沉甸甸的。
“二叔,这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密码。卡里有十万块钱。四万是本金,剩下的六万,是我这二十二年,欠您的利息。我知道,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我对您造成的伤害,也换不回这二十多年的时间。但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我看着那个信封,却没有伸手去接。
如果是在今天这顿饭之前,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收下,甚至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但是现在,听完了他的故事,知道了这笔钱背后所承载的沉重过往,我忽然觉得,它变得有些烫手。
“小浩,”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的故事,二叔听明白了。你也不容易。这钱……”
“二叔,您必须收下!”他打断了我,态度异常坚决,“您要是不收,就是不肯原谅我。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您就当是……就当是帮我把压在心里的那座山给搬走,行吗?”
他的眼神里满是恳求。
我沉默了。我明白,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钱了。它是一种解脱,一种救赎。如果我不收,他心里的枷锁,就永远也打不开。
旁边的秀英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转头看她,她对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信封。
“好,二叔收下。”
陈浩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您,二叔,谢谢您!”
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拉着林珊,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甚至有几分仓皇,像是在逃离一个让他痛苦了太久的地方。
我捏着那个厚实的信封,和秀英站在楼道里,久久没有动弹。楼道里的声控灯暗了下去,我们陷入一片黑暗中。
“建国,”秀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感慨,“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是啊,这叫什么事呢?
为了四万块钱,我们叔侄俩,一个怨了二十二年,一个背了二十二年的债,彼此折磨,彼此疏远。到头来,却发现,我们恨的、怨的,或许都不是对方,而是那该死的生活,和那无法言说的、可悲的自尊。
回到家,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和一张写着六位数字密码的纸条。我盯着那张卡,忽然觉得,这二十二年,就像一场漫长而憋闷的梦。
如今,梦醒了。
第7章 新的开始
中秋节过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和秀英商量了很久,关于那张卡里的十万块钱。
“这钱,是小浩的心意,也是他该还的。咱们收着,心安理得。”秀英说,“兵兵不是一直想换个大点的房子吗?孩子上学也方便。这笔钱,正好当个首付。”
她说得有道理。这笔钱,本就是当年给儿子准备的,如今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最初的用途上,也算是一种圆满。
但我心里,却有另外的想法。
第二天,我给儿子陈兵打了电话,让他回家一趟。
饭桌上,我把那张银行卡拿了出来,把中秋节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陈兵听完,也沉默了许久。
“爸,您的意思是?”他问我。
我把卡推到他面前:“这卡里有十万。四万是本金,你拿着。另外六万,是小浩给的利息。我想,这六万块,咱们不能要。”
“爸!”陈兵和秀英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建国,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是他自愿给的,又不是咱们逼他的。”秀英急了。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听我说完。“我知道。但是,这二十多年,咱们不好过,他也不好过。他岳父治病,那是救命的钱。咱们虽然怨他,但不能在这种事上占人家的便宜。亲情要是用利息来算,那成什么了?”
“咱们把这六万块钱退回去,不是说咱们多高尚,是想告诉他,咱们认的,还是他这个侄子,这份亲情。钱是钱,情是情,不能混为一谈。他心里那座山,咱们得帮他彻底搬掉,不能再留个山头在那儿。”
我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兵兵,爸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大本事,但做人的道理,你得懂。人不能只认钱,还得认情。”
陈兵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敬佩。他点了点头,说:“爸,我明白了。我支持您。”
秀英看着我们父子俩,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她知道,我决定的事,是不会改的。
周末,我让陈兵开车,带着我一起去了市里。我没有提前给陈浩打电话。
我们直接找到了他的建材公司。公司规模不小,在一个很大的建材城里,有上下两层楼的门面。我们到的时候,陈浩正在店里指挥工人卸货,穿着一身沾了灰尘的工作服,嗓门洪亮,跟那天在家里文质彬彬的样子判若两人。
看到我们,他愣住了,赶紧跑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二叔?兵兵?你们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顺路过来看看你。”我笑着说,环顾了一下他的店面,“生意不错啊。”
“嗨,瞎忙活。”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连忙把我们往楼上的办公室里请。
办公室里,林珊正在电脑前核对账目。看到我们,也是一脸惊讶。
我没绕圈子,直接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小浩,这是……”陈浩和林珊都愣住了。
“这里面是六万块钱。”我说,“你给的十万,我们收下了。但那是两码事。四万是本金,你该还。另外六万是利息,我们不能要。咱们是亲戚,不是放高利贷的。”
陈浩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继续说:“你当年难,二叔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逼你。你岳父的事,你做得对,换了是我,我也会那么做。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事,你不用再往心里去。”
“二叔……”陈浩的眼圈又红了。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别再二十年不联系了。有空,就带上林珊和孩子,常回家看看。你二婶,还念着你小时候爱吃的菜呢。”
林珊在一旁,用手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陈浩看着桌上那张卡,又看看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哎!我记住了,二叔!”
从建材城出来,坐在儿子的车上,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我忽然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敞亮。那块压了我二十二年的石头,好像真的被彻底搬走了。
儿子陈兵一边开车,一边说:“爸,以前我总觉得您有点固执,甚至有点怨您。但今天,我服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人活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心安理得,图个亲人团聚,图个念想吗?钱是好东西,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这个道理,我用了二十二年才算真正想明白。
第8章 一碗真正的红烧肉
那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陈浩和林珊真的带着他们七岁的儿子,回了我们家。
他们开着车,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各种我们见都没见过的年货礼盒,差点把我们家那个小小的客厅都堆满了。
秀英一边埋怨他们乱花钱,一边乐得合不拢嘴,拉着林珊的手问长问短,又抓着陈浩的儿子,一个劲地往他口袋里塞糖果和红包。那孩子很懂事,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得我心都化了。
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那天,秀英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其中,自然少不了那道红烧肉。她用的是老家的土猪肉,放在那口跟了她几十年的大铁锅里,用小火慢慢地炖。炖肉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那是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人间味道。
吃饭的时候,陈浩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嚼着嚼着,他的眼泪就下来了。
“就是这个味儿,”他哽咽着说,“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林珊在一旁,也红着眼圈,不停地给他夹菜。
我看着他们,心里感慨万千。一顿饭,可以是一场鸿门宴,也可以是一场真正的团圆。关键不在于桌上摆的是山珍海味还是家常便饭,而在于吃饭的人,心里装的是算计,还是真情。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走动,就真的多了起来。
陈浩一有空就往我们这儿跑,有时候是送些吃的用的,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过来,陪我杀两盘象棋,听我唠叨唠叨厂里的旧事。他不再是那个遥远的、成功的“陈总”,又变回了当年那个会跟在我身后,甜甜地叫着“二叔”的少年。
第二年,在陈浩的资助下,陈兵也换了一套大点的学区房,孙子的上学问题解决了。我没跟陈浩客气,他说,这是他这个当哥的,欠弟弟的。
我把那张存着四万块钱的银行卡,交给了陈兵。钱虽然不多,但这是我们老陈家一份堂堂正正的家底,是一份迟到了二十二年,却依然滚烫的亲情。
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侍弄着我的那些君子兰,看着楼下孩子们追逐嬉戏,会想起那个让我纠结了半辈子的电话。
我想,生活或许就是这样。它会给你设置很多关卡,很多误会,很多年的隔阂。但只要心里的那份情义还在,只要你愿意去沟通,去理解,去原谅,那么无论绕了多远的路,家人,最终还是会回到彼此的身边。
那笔四万块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二十二年。如今,刺被拔掉了,留下的伤口也早已愈合。它不再是怨恨的证据,反而成了一个特殊的印记,时刻提醒着我,在这薄情的世界里,那些用金钱无法衡量的东西,才最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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