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刘春燕把我拦在村口的时候,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表情很复杂,既像恨,又像怕。她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像两块干硬的石头,挡在我租来的小轿车前。
“陈静,你回来干什么?爸妈的坟,我们一直看着呢,不用你假好心。”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砂纸,在我心上狠狠地磨了一下。
十年了。
这十年,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三百公里的路。隔着的是我爸临终前那通我没接到的电话,是我妈病床上那笔被我哥称为“卖命钱”的手术费,是我每年除夕夜独自一人对着一桌子菜的冷清。
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但再次看到嫂子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有些结,一旦系上,就只会越拉越紧,直到把所有人都勒得喘不过气。
车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熄了火,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崩坏的。
第1章 旧伤
十年前,我叫陈静,是那家外企里人人都羡慕的销售总监。穿着笔挺的职业套装,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穿梭在城市最繁华的写字楼里,一口流利的英语,签下上百万的合同。那时候的我,坚信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如果钱解决不了,那一定是钱还不够多。
所以,当哥哥陈伟的电话打来,说妈查出了心脏病,需要立刻做搭桥手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钱。
“哥,你别慌。”我一边在键盘上敲着邮件,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钱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你跟医生说,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千万别耽误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哥哥沉闷的声音:“小静,这不是一笔小钱……”
“我知道,”我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果决,“五十万够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你把卡号发给我,我马上转过去。”
我以为我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却没听出他声音里的犹豫和沉重。挂了电话,我立刻给助理安排了工作,然后一头扎进了银行,把这些年攒下的积蓄,连同一些理财产品,凑了五十万,一股脑地汇了过去。做完这一切,我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个披荆斩棘的将军,为家人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城墙。
我甚至有些自豪。父母把我送出这个小山村,不就是为了今天吗?我,陈静,有能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让他们在病魔面前,有足够的底气。
几天后,哥哥打来电话,说手术很成功,妈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又投入到新一轮的项目里。那段时间,我忙得昏天暗地,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唯一的休息,就是趁着午饭的间隙,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妈的恢复情况。
电话通常是嫂子刘春燕接的。她的声音总是很疲惫,回答也总是那几句:“挺好的”、“在恢复”、“你安心工作吧”。
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只觉得她在医院陪护,累是正常的。我还特意多汇了五万块钱过去,让她和哥买点好吃的,别累坏了身体。
直到一个月后,我终于签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合同,拿到了一个星期的假期。我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机票,心里盘算着,要给妈带她最喜欢的点心,给爸带两条好烟,也得给嫂子买一套像样的护肤品,毕竟她辛苦了。
可当我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推开家门时,迎接我的,却是满屋子的死寂。
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那么不真实。他的背,比我上次回来时,更驼了。
“爸,我回来了。妈呢?哥和嫂子去哪了?”我笑着问,把东西放在石桌上。
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哑着嗓子说:“……还在医院。”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还在医院?不是说恢复得很好吗?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爸躲闪着我的目光,“就是……恢复得慢点。你哥和你嫂子都在那儿呢。你刚下飞机,累了吧,快进屋歇歇。”
他说着,就起身要扶我进屋。我怎么可能歇得下?我扔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往村口跑,拦了一辆三轮车,直奔县医院。
在医院那条泛着消毒水味的惨白走廊里,我终于见到了哥哥和嫂子。
哥哥陈伟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T恤衫也皱巴巴的,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而嫂子刘春燕,靠在墙上,双眼红肿,看到我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怨怼。
“怎么回事?妈到底怎么了?”我冲到他们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术后感染,高烧不退。”哥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可能需要二次手术。”
“二次手术?”我脑子嗡的一声,“那就做啊!还等什么?钱不够吗?我再去想办法!”
我说着就要掏手机,那一刻,我依然坚信,钱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钥匙。
然而,嫂子却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像一根冰锥,直直地扎进我的耳朵里。
“钱,钱,钱!陈静,你除了钱还会说什么?”她猛地站直了身体,死死地盯着我,“你知不知道妈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她发烧说胡话的时候,喊的是你的名字!她疼得整夜睡不着的时候,拉着我的手,问小静什么时候回来!你倒好,在外面做你的大总监,打个电话,扔点钱过来,就以为自己是天大的孝子了?”
我被她吼得愣住了。
“我……我不是在挣钱吗?我挣钱不就是为了给妈治病吗?”我感到无比的委屈和愤怒,“如果不是我这五十万,妈连手术台都上不去!刘春燕,你讲点良心!”
“良心?”刘春燕冷笑一声,眼泪却滚了下来,“我讲良心?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屎一把尿一把地伺候着,你哥晚上就睡在走廊的椅子上,我们俩加起来瘦了二十斤,这叫没良心?你打个款,就叫有良心了?”
“我……”我张口结舌,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小静,”哥哥终于开口了,他疲惫地揉了揉脸,声音里满是无力感,“你嫂子她……她也是太累了。你别跟她吵。妈现在这样,我们不能再内讧了。”
他拉了我一下,又对刘春燕说:“春燕,你也少说两句,小静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
那场争吵,最终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压抑的沉默中结束了。我站在那里,看着玻璃窗里反射出的自己,一身名牌,妆容精致,却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那一天,我才真正理解了“ICU”这三个字母的重量。它不是账单上的一串数字,而是隔着一扇厚重的门,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在里面挣扎,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妈的第二次手术,还是做了。我又凑了三十万。但这一次,钱没能换来奇迹。
半个月后,妈走了。
我至今还记得她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拉着我的手,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她的手枯瘦如柴,冰凉冰凉的。她看着我,又看看旁边的哥哥和嫂子,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泪。
她是在担心我们。
而我们,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第2章 决裂
妈的葬礼,办得不大,却也沉重。乡里乡亲都来了,说着一些节哀顺变的话。我穿着一身黑衣,跪在灵前,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磕头,还礼。
哥哥陈伟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沉默地处理着一切事务,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蹲在角落里,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嫂子刘春燕的眼睛一直肿着,她忙前忙后,招待客人,安排流水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在转身的瞬间,我会看到她偷偷用衣袖抹一下眼角。
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岛,漂浮在悲伤的海洋里,谁也无法靠近谁。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按照村里的习俗,要算账。亲戚朋友送的礼金,办丧事的花销,都要一一记下。我和哥哥、嫂子,还有几个本家的叔伯,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昏黄的灯光下,账本一页页地翻过。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一个堂叔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我们兄妹俩身上扫过,说:“小伟,小静,你们妈看病的钱,加上这次办后事的开销,不是个小数目。你们俩……商量一下,这个账,怎么算?”
我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心里猛地一抽。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来了。
我妈生病,前后花掉了八十多万,几乎都是我出的。我从来没想过要他们还,这笔钱,在我心里,是我作为女儿应尽的本分。
我刚想开口说“这钱不用算了”,嫂子刘春燕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叔,账肯定是要算的。”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陈静为这个家出了大力,我们都知道。她出的钱,我们认。这笔钱,算我们借的,以后我和陈伟,砸锅卖铁,也会一分不少地还给她。”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什么叫借?那是我妈!我给我妈花钱,天经地义!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们还了?”
“你没说,但我们不能这么做。”刘春燕直视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我们才是守着这个家的人。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我们老陈家的脸,还要不要了?以后出去,人家戳着我和陈伟的脊梁骨,说我们坑妹妹的钱给妈看病,我们还怎么做人?”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原来在她眼里,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亲情,不是责任,而是一笔需要撇清的账目。我成了“嫁出去的女儿”,成了外人。
“刘春燕!”我拍案而起,“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坑我了?我花钱我乐意!我只恨我没本事挣更多的钱,没能把妈留住!你现在跟我算账,你是觉得妈走得还不够冤枉是吗?”
“陈静,你说话讲点道理!”嫂子的脸也涨得通红,“我怎么就不讲道理了?亲兄弟明算账,有什么不对?你是有钱,你是城里的大总监,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我们是穷,但我们有骨气!我们不想欠你的!”
“骨气?”我气笑了,“好一个骨气!妈在医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骨气?那时候你们怎么不说亲兄弟明算'账'?现在妈走了,你倒来跟我讲骨气了!”
“够了!”
一声怒吼,来自一直沉默的哥哥陈伟。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先是瞪着嫂子,然后又转向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别说了……这钱,我们还。”
说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了回去,双手插进头发里,深深地埋下了头。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把我背在背上,带我掏鸟窝、下河摸鱼的哥哥。我以为我们之间,永远不会有隔阂。可现在,他选择了站在他妻子那边,用一笔冷冰冰的“债务”,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叔伯们面面相觑,尴尬地打着圆场,说什么“一家人,别伤了和气”。可和气,早就被伤得体无完肤了。
我没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谁也没告诉,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个让我伤心透顶的家。
临走前,我回到爸妈的房间,看着那张他们睡了一辈子的旧木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磕了三个头。
从此以后,这个家,对我而言,只剩下了回忆和义务。
回到城市的我,变得更加疯狂地工作。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家乡的那些不快。
一个月后,我的银行卡上,收到了第一笔来自哥哥的转账,五千块钱。备注写着:还款。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默默地把这笔钱转到了另一张卡里,专门用来存他们还的钱。我没有回复,也没有打电话。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一种奇怪的默契。他每个月准时打钱,我每个月准时查收。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这笔冷冰冰的,带着屈辱和怨恨的“债务”。
第一年,爸还在。我过年回去,也是住一天就走。在饭桌上,我和哥嫂几乎零交流。爸夹在中间,唉声叹气,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年,爸因为思念成疾,加上身体本就不好,也走了。
处理完爸的后事,我一刻也没有多待。从那以后,整整十年,我再也没有踏进过那个家门。
我换了手机号,断了和所有亲戚的联系。我告诉自己,陈静,你没有家了。你只有你自己。
这十年,我升了职,加了薪,在城市里买了房,买了车。我过上了外人眼中光鲜亮丽的生活。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那种蚀骨的孤独,会把我啃噬得千疮百孔。
我常常会梦到爸妈,梦到他们坐在老槐树下,冲我招手。可我怎么也走不过去,因为我哥和我嫂子,就站在他们面前,像两座山,挡住了我的路。
那笔钱,他们一分不少地还了十年。五千,有时候八千,年景好的时候,能还一万。我没有算过总数,也不想去算。那张专门存钱的银行卡,被我锁在抽屉的最深处,就像我尘封起来的过去。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今年清明节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妈拉着我的手,说:“小静,家里的路,都长草了,你不回来看看吗?”
醒来后,我泪流满面。
我决定,我必须回去。不是为了和解,也不是为了原谅。我只是想去爸妈的坟前,跟他们说说话,告诉他们,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才回来看他们。
我甚至都想好了,我不会进那个家门,不会见他们。我扫完墓,就走。
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刘春燕会直接在村口,拦住我的去路。
第3章 对峙
“你来干什么?”
刘春燕的声音把我从十年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的脸在车窗外,被阳光切割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里的警惕和疏离,却清晰得像针一样。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十年不见,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里也夹杂了些许银丝。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会为了几毛钱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的年轻媳妇,更像是一块被生活反复打磨过的石头,坚硬,也粗糙。
“我回来,给我爸妈上坟。”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不用了。”她立刻回绝,像是在背诵排练了无数次的台词,“我和你哥每年都去,坟头上的草,一根都没有。香烛纸钱,也都备得好好的。不劳你这个大总监惦记。”
“大总监”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充满了讽刺。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压抑了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刘春燕,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是陈家的女儿,回来给我爸妈扫墓,天经地义,你凭什么拦着我?”
“我凭什么?”她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要贴到我的车前盖上,“就凭这十年,是我和陈伟在守着这个家,守着爸妈的坟!你呢?你人在哪儿?除了每个月像收租一样等着我们打钱,你还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收租?”我被她的话气笑了,“那笔钱,是我逼你们还的吗?不是你当初在全族人面前,说得那么有骨气,砸锅卖铁也要还吗?怎么,现在觉得委屈了?”
“我们不委屈!”她提高了音量,引得不远处几个在田埂上干活的村民都朝这边望了过来,“我们还钱,是应该的!但还钱,不代表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陈静,你是不是觉得,你出了钱,你就占了天大的理,我们所有人都得对你卑躬屈膝?”
“我没有!”
“你就有!”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泛起了红血丝,“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们!看不起你哥没本事,只能在家种地!看不起我这个没读过几天书的农村女人!你觉得我们又穷又没见识,只会拖累你!所以你用钱,把我们打发了,把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戳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承认,我或许有过那样的想法。我为自己的成功而自豪,也为他们的原地踏步而感到一丝……怜悯。但我从不认为那是看不起。我认为那是我努力奋斗的意义所在——让我的家人,能因为我而过得好一点。
可是在她嘴里,我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了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冷漠的撇清。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工作那么忙,我怎么可能天天守在家里?我把钱寄回来,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让爸妈能得到最好的治疗,这有错吗?”
“没错!”她吼了回来,“你没错!你永远都对!错的是我们!是我们没本事,挣不来大钱!是我们没见识,不知道城里人是怎么尽孝的!行了吧?你满意了吧?现在,请你这个没错的人,马上离开这里!我们这个小地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她说着,就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彻底挡住了我的去路。
就在我们俩剑拔弩张,谁也不肯退让的时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村里匆匆跑了出来。
是哥哥,陈伟。
他也老了。记忆中那个高大挺拔的哥哥,如今背也有些驼了,两鬓斑白,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沧桑。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
“春燕!你干什么呢!”他跑过来,一把拉住刘春燕的胳膊,语气里带着责备。
“我干什么?我让她走!”刘春燕甩开他的手,倔强地喊道。
陈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了极其为难和痛苦的表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静……你……”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躲闪,“你……回来了。”
“哥。”我叫了他一声,声音有些干涩。十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搓着手,显得手足无措,“先进村吧,别在村口让人看笑话。”
他说着,就去拉刘春燕。
“我不!陈伟,你给我说清楚,今天有她没我!”刘春燕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指着我,对陈伟喊道,“你忘了爸是怎么走的吗?你忘了这十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她现在开着小车,风风光光地回来了,是想来看我们的笑话吗?”
“爸是怎么走的?”我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词,心猛地一沉,“爸走的时候,我不是在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爸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天我接到电话,连夜从公司赶回来,见了他最后一面。虽然仓促,但至少,我赶上了。
刘春燕听到我的问话,却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不说话了。她只是用一种极其怨恨的眼神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哥哥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他慌乱地拉着刘春燕,低声说:“春燕,别说了!都过去了!别再说了!”
他们的反应,让我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哥,嫂子,你们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我逼视着他们,“我爸走的那天,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村口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吹得人脸上发凉。几个看热闹的村民,已经围了过来,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陈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拉着刘春燕,几乎是在哀求:“我们回家说,行不行?回家再说!”
而刘春燕,在经过了刚才那阵歇斯底里的爆发后,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她不再挣扎,只是任由陈伟拉着,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他们,心里乱成一团麻。我知道,今天,我必须弄清楚这一切。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给这十年的恩怨,找一个真正的答案。
我锁好车,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村子。
第4章 尘封的真相
哥哥的家,还是那栋老式的二层小楼,是我爸妈在世时盖的。只是外墙的瓷砖已经有些剥落,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倒是长得比记忆中更加枝繁叶茂。
院子里停着一辆半旧的农用三轮车,车斗里还放着几个沾着泥的化肥袋子。角落里堆着一些农具,一切都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一种我早已陌生的气息。
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我们,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爸,妈。”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好奇和胆怯。
这是我的侄子,陈浩。我离开的时候,他才五岁多,是个跟在我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不点。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半大小子了。
“浩浩,这是你……姑姑。”陈伟的声音有些艰涩。
陈浩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小声地叫了句:“姑姑。”
我心里五味杂陈,从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了过去。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着他爸妈。
“姑姑给的,你就拿着。”陈伟说。
刘春燕却一把将孩子拉到身后,冷冷地说:“我们不稀罕。进屋去,写你的作业。”
陈浩被她吓了一跳,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最终还是听话地跑进了屋里。
尴尬的沉默,在小院里蔓延开来。
“进屋说吧。”最后还是陈伟打破了僵局。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摆在客厅正中,沙发是那种最普通的布艺沙发,扶手的地方已经磨得起了毛边。墙上还挂着爸妈的黑白遗像,相框擦得很干净。
刘春燕一进屋,就进了厨房,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响声。陈伟给我倒了杯水,是那种用大茶壶沏的粗茶,茶叶在玻璃杯里沉沉浮浮。
“小静,你别怪你嫂子,”陈伟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她……她这些年,心里苦。”
“哥,你告诉我,爸走的那天,到底怎么了?”我没有喝水,直截了当地问。
陈伟的眼神又开始闪躲,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给了他一些勇气。
“爸走的前一天晚上,其实……就不太好了。”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件极遥远的事,“喘得厉害,胸口疼。我们想送他去县医院,可他死活不肯。他说,就是在医院没的,他不去那个地方。他说他知道自己的日子,只想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安安稳稳地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们没办法,只好请了村里的老中医来看。老中医也说,是油尽灯枯了,让我们……准备后事。”陈伟的声音哽咽了,“那天晚上,爸的精神头忽然好了很多。他拉着我的手,说他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想你。”
“他说,他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他让我给你打电话。”
陈伟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我给你打了。从晚上八点,一直打到十一点,打了二十多个。你的手机,先是通话中,后来……就关机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记起来了。那一天,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关键的一天。我在和欧洲的客户开一个跨洋视频会议,商讨一份价值千万的合同。那个会议,从下午一直开到了深夜。为了防止任何干扰,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后来,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了那二十多个未接来电。我心里一惊,立刻回拨过去,是嫂子接的,她只在电话里哭着说了一句:“陈静,你快回来吧,爸不行了。”
然后,我就听到了电话那头,哥哥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一直以为,我是错过了几个小时。我以为,我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赶到了他身边。
可我不知道,在他最想我的时候,在他弥留之际,他最想听到的,是我的声音。而我,为了一个所谓的“重要会议”,为了那些冰冷的合同数字,亲手掐断了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爸……爸他最后……”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爸一直等到后半夜,等到实在等不到了。”陈伟的眼泪也流了下来,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最后,手里还攥着我的手机。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伟啊,别怪妹。她忙,她在大城市,不容易……’”
“啊——”
我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我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十年,他们恨我的,不仅仅是那笔钱,不仅仅是我所谓的“冷漠”。他们恨的,是我在我爸最需要我的时候,缺席了。
那种缺席,是再多钱也弥补不了的。那种遗憾,是会伴随他们一生,也伴随我一生的。
厨房里的声音停了。刘春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出来,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妈妈做的葱油鸡蛋面。
她的眼睛也是红的。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这十年,我们……都憋得太久了。”
我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着她,又看看哥哥。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怨,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悲伤。
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我以为我用钱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却不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不是那片天,而是在风雨来临时,能有一个人,和他们站在一起,哪怕只是握着他们的手。
第5章 迟到的真相
那碗葱油鸡蛋面,我最终一口也没吃下。不是不想吃,而是悲伤和悔恨堵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无法吞咽。
刘春燕默默地把面端走,再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的记事本,和一沓厚厚的单据。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你看看吧。”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了之前的尖锐和激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个记事本。
第一页,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欠款,陈静,八十三万。”
后面,是一笔一笔的还款记录。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日期,金额。最早的一笔,是在我妈去世后的第一个月,五千块。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一页,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除了还款记录,本子的后半部分,还记着一些其他的账目。
“浩浩,肺炎住院,花费3280元,借二叔1000元。”
“买化肥,赊账800元。”
“三轮车修理,450元。”
密密麻麻,全是生活的琐碎和窘迫。
然后,我看到了夹在记事本里的一张医院诊断证明。
“陈浩,慢性肾炎。”
日期,是九年前。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浩浩他……”我抬头看向陈伟,声音都在发抖。
陈伟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刘春燕开了口。
“你走后第二年,浩浩就查出了这个病。不大,但要命。不能累,不能感冒,要长期吃药养着。这些年,我们挣的钱,除了还你那部分,剩下的,几乎全都填到这个无底洞里了。”
她指了指那些厚厚的单据,“这些,都是浩浩的药费单和住院单。我们没让你知道,不是不想说。是你哥……不让。”
我猛地转向陈伟。
他低着头,双手用力地搓着脸,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小静,哥对不起你。当初……当初是我没用。你嫂子说得对,我就是觉得,你出了那么多钱给妈看病,我们已经欠你天大的人情了。浩浩再生病,我……我实在张不开那个嘴啊。”
“我觉得我这个当哥的,太失败了。妹妹在外面风风光光,我却在家里,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还要再伸手问妹妹要钱。我怕你瞧不起我,更怕你觉得我们是个累赘,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嫂子对我那么大的怨气。那不仅仅是因为我爸临终前的那通电话,更是因为这九年来,他们独自承受的巨大压力和苦难。
他们一边要拼命挣钱,还我那笔带着“骨气”的债;一边又要为儿子的病担惊受怕,四处求医。而我,这个本该和他们一起分担的亲人,却因为当年的意气用事,成了一个冷漠的“债主”。
我每个月收到的那笔钱,背后是他们多少个起早贪黑的日子,是刘春燕在镇上的小餐馆里洗了多少个盘子,是陈伟在烈日下弯了多少次腰。
而我,还心安理得地,把那当成他们对我的一种“亏欠”的补偿。
“所以……你们……”我的声音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所以你们才……十年……”
“是。”刘春燕接过了话,“我们怕。我们怕你回来,看到我们家这个样子,看到浩浩这个样子。我们怕你可怜我们,又给我们钱。我们不想再欠你了,一分一毫都不想。”
“你嫂子在村口拦你,不是真的想把你赶走。”陈伟终于抬起了头,眼眶通红,“她是怕你进村,听到邻里说三道四,知道浩浩的病。她……她是想保住我们家,最后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
自尊心。
原来,我当年用钱维护了我的自尊,却狠狠地践踏了他们的自尊。
我以为我在尽孝,其实我是在炫耀我的能力。我以为我在帮助,其实我是在施舍我的优越感。我用一种最粗暴、最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处理最需要温柔和耐心的亲情。
我看着桌上的记事本和那一沓厚厚的单据,它们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哥,嫂子,我对不起你们。”
眼泪,再一次决堤。这一次,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委屈,而是为了他们这十年来所受的苦,为了我这十年来无法原谅的愚蠢和自私。
陈伟和刘春燕都惊呆了,他们慌忙来扶我。
“小静,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不,哥,嫂子,你们让我跪着。这一跪,是我欠你们的。是我错了,是我混蛋!我不是人!”
我哭得撕心裂肺,把这十年来所有的悔,所有的痛,都哭了出去。
小院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哭声,和哥哥嫂子手足无措的劝慰声。
那棵老桂花树,静静地立在院子里,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在迟到了十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丝重新拼合的可能。
第6章 坟前的和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或者说,我一夜未眠。
那些尘封的往事,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我爸临终前的等待,浩浩苍白的脸,嫂子布满风霜的手,哥哥佝偻的背……这一切,都化作一把把尖刀,反复凌迟着我的心。
我轻轻地起了床,哥哥和嫂子大概也累坏了,睡得很沉。我看到沙发上搭着一床被子,是他们昨晚给我准备的。
我走出院子,清晨的乡村空气清新而微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村后的山坡走去。
爸妈的坟,就在那片向阳的山坡上。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两座并排的坟蟊。坟头很干净,没有一丝杂草,看得出是经常有人打理。坟前,摆着一些新鲜的水果和点心。
我走近了,才发现,哥哥和嫂子已经在了。
他们正蹲在坟前,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墓碑。晨光熹微,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坚韧。
听到脚步声,他们回过头来。看到是我,眼神里没有了昨天的对峙和激动,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混杂着悲伤的平静。
“你来了。”哥哥说。
我点点头,走到墓碑前,看着爸妈那张熟悉的黑白照片,眼眶又是一热。
我把带来的纸钱和香烛拿出来,默默地点燃。火光跳跃,映着我们三个人的脸。
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跪着。任凭思绪,飘向远方。
“爸,妈。”最终,我开了口,声音沙哑,“女儿不孝,回来看你们了。”
“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哥和嫂子。我……我把这个家,弄得不像家了。”
我说着,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小静,别这么说。”哥哥在我身边蹲下,拍了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爸妈在天有灵,看到我们今天能一起站在这里,他们……肯定也高兴。”
刘春燕也走了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手帕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擦擦吧。”她说,“别让爸妈看着,跟着难受。”
我接过手帕,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嫂子,”我看着她,鼓起全部的勇气,说,“对不起。”
刘春燕的眼圈也红了。她摇了摇头,说:“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们自己。我们要是早点跟你说实话,或许……就不会这样了。我们也有错,我们太犟了。”
是啊,我们都太犟了。
我犟在我的自以为是里,他们犟在他们的自尊和骄傲里。我们都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爱着这个家,却忘了,爱,是需要沟通的。
没有沟通的爱,就像一堵墙,把彼此隔得越来越远。
“哥,嫂子,”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我来之前就准备好的银行卡,那张存了他们十年还款的卡,“这里面的钱,你们拿着。密码是浩浩的生日。”
“不,小静,这钱我们不能要!”陈伟立刻拒绝,“我们说好要还的,就一定要还清!”
“哥!”我加重了语气,看着他,“这十年,你们还的,不是钱,是情。现在,情还完了,该我还你们了。浩浩的病,不能再拖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带他去省城,去北京,找最好的医生!”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可怜。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他姑姑!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三个字,我说得格外用力。
陈伟和刘春燕都愣住了。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了他们,“如果你们不收,就是还当我是外人。如果你们还当我是陈家的女儿,是浩浩的姑姑,就把卡收下!”
我把卡硬塞到刘春燕的手里。
她的手在抖。她看着手里的卡,又看看我,再看看墓碑上爸妈的笑脸,终于,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很大声,很压抑,把这十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哭了出去。
哥哥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她,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只是笨拙地拍着妻子的背,自己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砸在脚下的泥土里。
我跪在坟前,看着他们,也看着爸妈的照片,心里百感交集。
我知道,我们失去的十年,再也回不来了。那些伤痕,或许永远都不会完全消失。
但是,从今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们在爸妈的坟前,完成了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和解。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它充满了眼泪和痛苦,但它也是一次彻底的洗礼。
太阳从山的那边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山坡,也洒在我们三个人的身上。暖暖的,像是爸妈温柔的抚摸。
我仿佛看到,墓碑上,爸妈的笑容,也变得欣慰了起来。
第7章 新的开始
扫完墓,我们一起回了家。
家里的气氛,不再像昨天那样剑拔弩张。虽然还有些许的尴尬和不自然,但那层厚厚的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侄子陈浩已经去上学了。刘春燕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饭。我跟了进去,想搭把手。
“嫂子,我来帮你洗菜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这点活我一个人干得来。”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我不由分说,拿起水池边的青菜,开始一根一根地摘洗。
厨房很小,我们俩并排站着,肩膀几乎挨着肩膀。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浩浩的学习……怎么样?”我找了个话题。
“还行。”提到儿子,刘春燕的话多了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在班上能排前几名。就是身体……唉,不能跟别的男孩子一样疯跑。老师同学都挺照顾他的。”
“那就好。”我点点头,“等放了假,我带他去省城的大医院,再好好查查。现在的医疗技术比以前好多了,肯定有办法的。”
刘春燕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侧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轻声说:“小静,谢谢你。”
“嫂子,你再说这话,我可真生气了。”我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们是一家人。”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转回头去,更加卖力地切着菜,砧板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响。
午饭很简单,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着,却觉得比我在城里任何一家五星级酒店吃的山珍海味,都要香。
哥哥的话不多,但他一直在给我夹菜,把我面前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你太瘦了。”他说。
我看着他,这个为生活所累,提前苍老的男人,心里一阵发酸。我点点头,大口大口地把饭菜扒进嘴里。
吃完饭,我提出要去看看爸妈住过的老房间。
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那张旧木床,那个掉了漆的衣柜,还有窗台上那盆已经干枯的君子兰。所有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时光里。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张冰冷的床沿,仿佛还能感受到爸妈留下的余温。
“这房间,我们一直没动。”哥哥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总觉得,他们还在。”
“哥,”我转过身,“这房子,也该修修了。外墙都掉皮了,屋里也该重新粉刷一下。钱我来出。”
“不用,”他摇摇头,“我跟你嫂子商量了,你给浩浩看病的钱,我们收下,这是我们当父母的没本事。但是修房子的钱,我们自己来。我们还年轻,还能干得动。”
我看着他,从他那双不再躲闪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希望和担当。
我知道,我不能再用钱去“安排”他们的一切了。我需要做的,是尊重他们,和他们站在一起,成为他们真正的家人和后盾。
“好。”我点了点头,“需要我做什么,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他重重地应了一声。
下午,我要走了。
临走前,刘春燕从屋里拿出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们自己家种的花生和红薯,你带回去尝尝。城里买的,没这个味儿。”
布包很沉,带着土地的温度。
我没有拒绝,接了过来。
哥哥帮我把东西放进后备箱,又绕到驾驶座旁,对我说:“路上开车,慢点。”
“我知道了,哥。”
我发动了车子,摇下车窗,对他们挥了挥手。
“哥,嫂子,我走了。过段时间,我再回来看你们和浩浩。”
“好!”他们俩站在院门口,一起向我挥手。
车子缓缓驶出村口,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但他们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悔恨。而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温暖。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退去。我打开了车窗,让风吹进来,吹干了脸上的泪痕。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小静,怎么了?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哥哥焦急的声音传来。
“没有,哥。”我笑了笑,说,“我就是想跟你们说一声,我上高速了,别担心。”
“哦,哦,好,好,你注意安全。”
“嗯。哥,替我跟浩浩说,让他好好学习,等姑姑下次回来,给他带礼物。”
“好,我一定跟他说!”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一片澄澈。
我知道,这十年的伤痛,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就完全愈合。我们都需要时间,去慢慢抚平那些伤口,去重新学习如何成为一家人。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们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
家,不只是一栋房子,一个院子。它更是血脉相连的牵挂,是无论走多远,心底里最柔软、最温暖的那个角落。它关乎理解,关乎包容,更关乎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那份不计代价的陪伴。
我曾经以为,我失去了家。但现在我明白,家,一直都在。只是我,迷了十年的路。
现在,我回来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