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阿姨又来我们家吃饭了。
我妈张晴女士在厨房里乒乒乓乓,油烟机轰隆作响,也盖不住她洪亮的大嗓门。
“林默!死丫头,杵那儿干嘛?去给你苏阿姨拿双筷子!再开瓶红酒!”
我“哦”了一声,慢吞吞地从沙发上挪起来。
客厅的电视里正放着一部狗血家庭剧,女主角声嘶力竭地控诉男主角和他的白月光。
我爸林建军同志,正襟危坐,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报纸,仿佛家里的喧嚣和电视里的吵闹都与他无关。
苏婉阿姨,苏婉,她就坐在我爸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她总是这样,温柔,娴静,像一幅被岁月精心装裱过的水墨画。
“默默,别听你妈的,我自己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
我笑了笑,还是从消毒柜里拿了双干净的筷子,又去酒柜里翻出一瓶我妈珍藏的、只在苏婉阿姨来时才舍得开的红酒。
我们家的饭桌,似乎永远为苏婉阿姨留着一个位置。
从我记事起,她就是我们家最亲密的“编外人员”。
我妈总说:“我跟你苏阿姨,那是一辈子的交情,比亲姐妹还亲。”
这话不假。
我妈风风火火,像个炮仗。苏婉阿姨温温吞吞,像一汪泉水。她们俩凑在一起,正好互补。
小时候,我妈揍我,我就往苏婉阿姨怀里躲。她会护着我,轻声细语地劝我妈:“晴姐,孩子还小,别吓着她。”
我爸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但苏婉阿姨在的时候,他话会多一些,虽然也只是“嗯”、“好”、“吃菜”之类的单音节词。
可我总觉得,他说这些词的时候,眼神里有光。
苏婉阿姨终生未嫁。
年轻时肯定是不缺人追的。她长得好看,是那种清秀温婉的好看,不像我妈,浓眉大眼,带着一股子英气。
我问过我妈,苏阿姨为什么不结婚。
我妈嗑着瓜子,眼皮都没抬:“你苏阿姨眼光高,看不上那些凡夫俗子。”
语气里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
好像苏婉阿姨的不婚,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勋章。
饭菜上桌了。
四方桌,我们家三口,加上苏婉阿姨,正好。
我妈给她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尝尝,今天这糖醋汁,我特地多熬了一会儿,保管你喜欢。”
苏婉阿姨笑着夹起来,“晴姐的手艺,什么时候差过?”
我爸默默地把一盘清蒸鲈鱼往苏婉阿姨面前推了推。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快得像一阵风。
但我看见了。
我妈也看见了。
她顿了一下,随即又像没事人一样,大声嚷嚷起来:“老林!你光顾着客人,自己也吃啊!那鱼刺多,你眼神又不好!”
我爸“嗯”了一声,收回了手,低头扒饭。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那天晚上,苏婉阿姨住在了我们家。
她偶尔会留宿,睡我的房间,我跟爸妈挤一屋。
我妈的理由是:“你苏阿姨一个人住,孤单。再说,喝了酒,开车不安全。”
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客厅里黑漆漆的。
经过书房时,我听到里面有细碎的声响。
门没关严,透出一条缝。
我爸坐在书桌前,没开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
他手里拿着一个很旧的、边缘都磨毛了的相框。
他看得那么专注,连我走近了都没发现。
我悄悄地凑过去,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相框里不是我们家的全家福。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两个年轻人。
一个是我爸,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海魂衫,笑得一脸灿烂,牙齿雪白。
另一个,是年轻时的苏婉阿姨。
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依偎在我爸身边,头微微歪着,脸上是那种藏不住的、属于少女的娇羞和甜蜜。
他们的背景,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我爸。
也是我从未见过的、满眼都是爱意的苏婉阿姨。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攥住了。
原来,电视里演的,不全是假的。
白月光,真的存在。
而且,她就坐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吃着我妈做的糖醋排骨,接受着我爸无声的关怀。
我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躺在床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装作若无其事。
苏婉阿姨走后,我妈哼着小曲儿收拾碗筷。
我走过去,状似无意地问:“妈,你跟我爸,还有苏阿姨,你们年轻时候就认识啦?”
我妈手一顿,白了我一眼:“废话!我们是一个大院的,后来又一起下的乡,那能不认识吗?”
“下乡?”
“是啊,”我妈来了兴致,擦了擦手,坐在沙发上,“那时候苦啊,你都想象不到。不过,人也单纯。你爸那时候,就是个书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你苏阿姨呢,是我们的文艺骨干,会拉手风琴。”
她说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那……我爸跟苏阿姨,关系很好吧?”我小心翼翼地措辞。
我妈瞥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好啊,怎么不好。那时候,你爸那闷葫芦,也就跟你苏阿姨能说上几句话。”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尖锐。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问东问西的。”
我心里一紧,连忙打哈哈:“没什么,就是好奇嘛。”
我妈没再追问,但她的表情告诉我,这个话题,是禁区。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我发现,苏婉阿姨来我们家的频率,比我想象的还要高。
一周至少两次。
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就是来坐坐,和我妈聊聊天,织织毛衣。
她会给我们家每个人都带礼物。
给我爸的,通常是好茶叶,或者养生的书籍。
给我妈的,是护肤品,或者新款的丝巾。
给我的,是书,或者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她对我们家每个人的喜好,都了如指掌。
她就像我们家的另一个女主人。
不,或许在某些方面,她比我妈更像。
我妈性子急,丢三落四。家里的水电费、煤气费,好几次都是苏婉阿姨提醒着才去交。
我爸有胃病,不能吃辣。我妈做菜手重,总忘了。每次都是苏婉阿姨在一旁轻声提醒:“晴姐,少放点辣椒,建军的胃受不了。”
然后我妈就会恍然大悟似的,“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而我爸,会默默地看苏婉阿姨一眼。
那一眼里,有感激,有无奈,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更深沉的东西。
我像一个侦探,在自己家里,搜集着父母爱情的蛛丝马迹。
我翻遍了家里的老相册。
大部分都是我们一家三口,或者我和我妈,我妈和她的朋友们。
我爸很少出现在照片里。
但在为数不多的几张集体照里,只要有苏婉阿姨在,我爸的站位,总是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
而我妈,总是站在他们中间,或者站在我爸的另一侧,笑得没心没肺。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还是,她知道,但她选择了视而不见?
我找到了那本夹着照片的书。
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曲。
我爸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沉默而有力。
他在扉页上写着:赠予婉。
没有姓,只有一个“婉”字。
亲昵得让人心惊。
照片就夹在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有一句诗被红笔圈了起来: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开始做噩梦。
梦见我爸和苏婉阿姨站在一起,我妈在旁边,面目模糊。
他们对我说:“默默,这才是我们一家人。”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开始讨厌苏婉阿姨。
我无法再用平常心面对她的温柔和善意。
我觉得那一切,都是伪装。
她来我们家吃饭,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
她给我带礼物,我也只是淡淡地说声“谢谢”。
她跟我说话,我总是心不在焉。
大人们的敏感,超乎我的想象。
一天,苏婉阿姨走了之后,我妈把我叫到房间。
“林默,你最近怎么回事?对你苏阿姨爱答不理的。”
“没有啊。”我低下头。
“还没有?”我妈的嗓门一下子提了上来,“你当我瞎啊?你苏阿姨多疼你,你小时候……”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苏婉阿姨对我的好。
我听得心烦意乱。
“她再好,也不是我们家的人!”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我妈愣住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你……你说什么?”
“我说,她为什么总来我们家?她自己没家吗?她一个外人……”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被打懵了。
这是我妈第一次打我。
“你给我再说一遍?”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林默,我告诉你,没有你苏阿姨,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就没有你!”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有她,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我捂着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委屈,愤怒,还有一丝恐惧。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悔意,但很快又被愤怒掩盖。
“滚回你房间去!好好反省反省!”
我哭着跑回了房间,把门反锁。
那天晚上,我爸来敲我的门。
“默默,开门,跟爸爸谈谈。”
我没理他。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叹了口气,走了。
第二天,我眼睛肿得像核桃。
饭桌上,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妈不理我,我爸欲言又止。
我扒了两口饭,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说完,就回了房间。
冷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直到苏婉阿姨又来了。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依然带着温柔的笑,给我带了我最爱吃的巧克力。
我妈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饭桌上,我妈破天荒地没有给苏婉阿姨夹菜。
我爸似乎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还是苏婉阿姨,打破了沉默。
她给我夹了一块排骨,柔声说:“默默,还在生你妈妈的气呢?”
我没说话。
她又说:“你妈妈脾气急,但她是爱你的。她那天……也是太生气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清澈而坦然。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
我在气什么呢?
气她和我爸的过去?
可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情。
气她介入我们家的生活?
可她似乎,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对我妈,是真心的好。对我,也是真心的疼爱。
那晚,苏婉阿姨没有留宿。
她走后,我妈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我爸给她倒了杯水。
“晴,别气了。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我妈没说话,眼圈却红了。
我心里一软,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妈,对不起。”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她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妈知道你委屈……妈对不起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
但我知道,我们和好了。
那次争吵之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不再纠结于我爸和苏婉阿姨的过去。
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妈。
我妈,张晴,是一个极其要强的女人。
她出身普通,靠着自己的努力,在单位里做到了中层。
她对我爸,有爱,但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战友情”。
他们一起经历了最苦的日子,把一个家,从一无所有,经营到小康水平。
她像一只斗志昂扬的母鸡,把我和我爸都护在她的翅膀下。
而苏婉阿姨,是她这只母鸡,唯一允许靠近她巢穴的“外人”。
为什么?
我妈那句“没有你苏阿姨,就没有我们这个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谜底,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下午,被揭开了。
那天,我帮我妈收拾储藏室。
在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里,我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盒子里,不是什么金银首饰,而是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发脆。
寄信人的地址,是西北的一个农场。
收信人,是苏婉。
而写信人的落款,是林建军。
是我爸的笔迹。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颤抖着,打开了其中一封。
“婉:
见信如晤。
这里风沙很大,天很冷。但我心里是暖的,因为想着你。
你寄来的手套,收到了。很暖和,大小也正合适。
你让我不要担心,说张晴会照顾我。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爽朗,仗义。可是,我的心,只有那么大,已经装满了你。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那些信,记录了我爸下乡那几年的生活。
也记录了他对苏婉阿-姨,那份深沉而炙热的爱。
原来,当年,我爸和苏婉阿姨,是一对恋人。
他们爱得那么深。
信里,我爸叫她“婉”,叫她“我的姑娘”。
他给她写诗,给她讲他看的书。
他说,等他回城,就娶她。
可是,命运跟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在一次农场的事故中,我爸为了救人,腿受了重伤。
最后一封信,字迹潦草,带着一种绝望。
“婉:
我的腿,可能要废了。
医生说,以后走路会受影响。
我成了一个瘸子。
我配不上你了。
你那么好,应该有更好的人来爱你。
忘了我吧。
张晴是个好姑娘,她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来生的话。
建军 绝笔”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我终于明白了。
我爸的腿,年轻时受过伤。他走路,确实有一点点不明显的跛。
我一直以为是天生的。
原来,是那场事故。
原来,他不是不爱苏婉阿姨。
他是爱得太深,所以选择了放手。
他觉得,一个残废的自己,给不了她幸福。
而我妈,张晴,那个“爽朗仗义的好姑娘”,在他最落魄,最绝望的时候,选择留在了他身边。
我冲出储藏室,拿着信,找到了正在阳台浇花的我妈。
“妈,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看到那些信,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她终于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沧桑。
“你都看到了。”
她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我都看到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爸,”我妈缓缓地说,“他是个傻子。”
“当年,他腿伤了,觉得自己成了废人,死活要跟苏婉分手。写了那封绝笔信,就再也不理人家了。”
“苏婉那丫头,也是个犟脾气。收到信,二话不说,就要从城里跑去找他。那时候交通多不方便,一个女孩子,多危险。”
“是我,”我妈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把她拦下了。”
“我给她跪下了。”
“我求她,成全我们。”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妈……给我爸的白月光,跪下了?
“我……我喜欢你爸。从下乡第一天,我就喜欢他。他爱看书,不爱说话,跟别的男知青不一样。我就觉得,这辈子,我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可是,他眼里只有苏婉。”
“他出事之后,所有人都觉得他完了。只有我,我不信。我觉得他能站起来。”
“我照顾他,给他洗衣服,做饭,陪他做康复。他疼得满头大汗,咬着牙不吭声。我就骂他,我说林建军你是不是个男人,疼就喊出来!”
“他终于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离不开他了。”
“苏婉要来,我怕。我怕她一来,我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我怕你爸看到她,就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勇气了。”
“所以,我拦住了她。我对她说,建军已经不爱你了,他爱的是我。他不想再见到你。”
“我还说,如果你真的为他好,就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苏婉她……她信了。”
“她回去了。再后来,我们回城,我和你爸,就结婚了。”
我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能看到,她紧紧攥着的手,指节泛白。
“那……苏婉阿姨,她后来知道真相了吗?”
“知道了。”我妈点了点头,“我们结婚那天,她来了。她什么都没说,就给了我一个红包,很大的一份。她说,张晴,祝你幸福。也替我,祝他幸福。”
“后来,我们有了你。你爸的腿,也恢复得不错。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
“苏婉她,一直没结婚。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你爸。”
“我对她,有愧。所以,这些年,我就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把她当亲姐妹,把她当成我们家的一份子。”
“这既是弥补,也是一种……一种看管吧。”
我妈说到最后,自嘲地笑了笑。
“我怕啊。我怕有一天,你爸会后悔。我怕他会回头去找她。所以,我就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让他们做朋友,做亲人,就是不能再做爱人。”
“晴姐对苏婉好,苏婉也对建军好,建军呢,感激我,也惦记着苏婉。我们三个人,就这么拧巴着,过了一辈子。”
我看着我妈。
这个平时咋咋呼呼,看似没心没肺的女人。
她的心里,原来藏着这么深,这么沉的海。
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一场,从一开始就带着欺骗和愧疚的婚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指责她的自私,还是该佩服她的勇敢?
“默默,”我妈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很坏?”
我摇了摇头,走过去,抱住了她。
“妈,你辛苦了。”
我妈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软了下来。
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几十年前那个无助的少女一样,放声大哭。
那之后,我们家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苏婉阿姨还是会来吃饭。
我妈还是会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爸还是会默默地把鱼推到她面前。
只是,我看他们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看到了我妈笑容背后的坚韧和疲惫。
我看到了我爸沉默之下的深情和悔恨。
我看到了苏婉阿姨温柔眼底的,那一丝无法释怀的落寞。
他们三个人,被命运捆绑在一起,演了一出长达半生的戏。
我是这出戏的观众,也是这出戏的延续。
我开始尝试着,和我爸,进行一次真正的沟通。
我选了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妈和苏婉阿姨出去逛街了。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给他泡了一壶他最喜欢的铁观音。
“爸,我们聊聊吧。”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我把那个小木盒子,放在了他面前。
他看到那些信,浑身一震,脸色变得惨白。
“你……你都看到了?”
“嗯。”
他沉默了。
良久,他拿起一杯茶,手却在微微发抖。
“爸,你后悔过吗?”我问。
他喝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似乎给了他一些力量。
“后悔?”他苦笑了一下,“年轻的时候,午夜梦回,怎么可能不后悔。”
“我觉得,是我毁了她一辈子。”
“可是,默默,”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更不能对不起你妈妈。”
“我这条命,是她拉回来的。我这个家,是她撑起来的。她脾气不好,说话不中听,但她对我的心,是真的。”
“人不能那么贪心。年轻时候犯的错,欠下的债,总要用一辈子去还。”
“我对你苏阿姨,是亏欠。但对你妈,是责任。”
“这辈子,我只能守着这份责任了。”
他的话,说得很慢,很沉。
我忽然觉得,我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爸爸”的男人,是那么的陌生,又是那么的清晰。
他不是一个完美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他懦弱过,退缩过。
但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承担了选择的后果。
“那……你还爱苏婉阿姨吗?”我问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问题。
他沉默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斑白的鬓角上。
“爱,或者不爱,已经不重要了。”
“她现在,是你的苏阿姨,是我和你妈的亲人。”
“这样,就很好。”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像是饮下了一杯苦涩的陈年旧酒。
那之后没多久,苏婉阿姨生病了,住院了。
是急性阑尾炎,要做个小手术。
我妈比谁都着急。
她在医院里跑前跑后,办手续,缴费,比对自己生病还上心。
我爸也天天往医院跑,送饭,送汤。
病房里,我妈一边削苹果,一边数落苏婉阿姨:“你说你,一个人住就是不行!这要是在家里,我早发现了!非得疼得受不了了才去医院,你不要命了!”
苏婉阿姨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笑着说:“晴姐,我这不是没事嘛。”
我爸站在一旁,笨拙地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倒出来,“趁热喝,你妈炖了一上午。”
他把碗递给苏婉阿姨。
他们的手,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
两个人都像触电一样,迅速地收了回去。
我妈看到了。
她手里的苹果刀,顿了一下,差点削到手。
但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削着苹果,嘴里还在念叨:“慢点喝,烫!”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们三个人,已经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们的相处方式。
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却又坚不可摧的平衡。
爱情,亲情,友情,愧疚,责任……
所有的情感,都交织在一起,熬成了一锅五味杂陈的汤。
他们每个人,都在喝着这碗汤,品尝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滋味。
苏婉阿姨出院后,我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她让苏婉阿姨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家里房间多,你住过来,我们还能做个伴。”我妈说得理直气壮。
我爸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看着苏婉阿姨。
她愣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
于是,我们家,从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之家。
苏婉阿姨的到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尴尬和不适。
相反,家里好像更热闹,也更和谐了。
我妈和苏婉阿姨,两个性格迥异的老太太,每天一起买菜,一起跳广场舞,一起追剧,叽叽喳喳,像一对真正的亲姐妹。
苏婉阿姨会教我妈用智能手机,会帮她挑选适合她的衣服。
我妈会拉着苏婉阿姨去烫一个新的发型,会给她讲单位里的八卦。
而我爸,话依然很少。
但他脸上的线条,好像柔和了许多。
他会默默地听她们聊天,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丝微笑。
他看苏婉阿姨的眼神,依然有特殊的情愫。
但他看我妈的眼神,多了一些我以前没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经历了岁月沉淀之后的,温情和依赖。
有时候,我看着他们三个,坐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
我妈靠在我爸身上,苏婉阿姨坐在旁边,给他们递水果。
我会觉得,眼前的这一幕,荒诞,却又无比真实。
或许,生活本就不是非黑即白。
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各自的选择和承担。
我妈选择了她想要的婚姻,并用一生去经营和维护。
我爸选择了责任,并用沉默和距离,去守护他心中的那片净土。
而苏婉阿姨,她选择了不成全,也选择了不打扰。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参与了她爱的人的一生。
他们三个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和重逢。
告别了青春的爱恋,重逢于晚年的亲情。
那天,我过生日。
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苏婉阿姨给我买了一个很漂亮的蛋糕。
我爸,送了我一份礼物。
是一个相框。
里面,是我们一家四口,最新的合影。
照片上,我妈笑得最灿烂,苏婉阿姨笑得最温柔,我爸站在她们中间,露出了难得的、舒展的笑容。
而我,站在他们前面,比着一个“耶”的手势。
烛光下,我许了一个愿。
我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的选择里,找到最终的安宁。
无论过去有多少遗憾,至少在未来的日子里,能有温暖,相伴左右。
吹灭蜡烛的那一刻,我看到,我爸、我妈、还有苏婉阿姨,他们都在看着我,眼神里,是如出一辙的,慈爱和欣慰。
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个家的,最好的结局。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