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苏晚抱着孩子搬走那天,我才真正明白,她当初向我借的,根本就不是火。
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们成了楼道里最熟悉的陌生人。我在门外抽烟时,她偶尔会开门倒垃圾,冲我点点头,那笑意很浅,像水面一圈快要散尽的涟漪。我能闻到她家里飘出的饭菜香,有时是番茄炒蛋,有时是炖排骨,那味道具体而温暖,让我在烟雾里短暂地觉得,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还有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甚至能从她门口鞋柜上摆放的鞋子,判断出她一天的轨迹。高跟鞋不见了,是上班去了;换成了软底的居家拖鞋,是回来了;旁边多了一双小小的、会闪灯的运动鞋,是带着孩子去楼下公园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扇门,也隔着整个人生。我以为这种心照不宣的距离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停电的夏夜。可现在回想,这一切,都得从那个同样闷热的傍晚,我第七次因为项目方案被驳回,烦躁地躲在楼道里,点燃第三根烟时说起。
第1章 借火
声控灯“啪”地一声灭了,楼道瞬间被窗外透进来的、浑浊的城市余光笼罩。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是我对抗一天疲惫和挫败的唯一方式。
三十五岁,不上不下。工作像一潭死水,爱情更是遥远的传说。父母在老家催得紧,可我自己清楚,早就没了再跟谁从头开始的精力。这套两居室,是我用尽所有积蓄换来的避风港,也是我的孤岛。
烟雾缭绕中,对面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极窄的缝。
那道缝里,探出一张年轻的脸。灯光昏暗,我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双眼睛很亮,像落了两颗星星在里面。然后,一个柔软的、带着点迟疑的声音飘了过来。
“那个……大哥,能借个火吗?”
声音娇滴滴的,像羽毛轻轻搔在心上。我愣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僵在半空。对门的邻居我见过几次,搬来大概小半年,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偶尔在电梯里碰到,她会礼貌性地对我笑笑,然后低头看手机。我只知道她很年轻,很漂亮,像那种韩剧里温婉的女主角。
我从没想过,我们的第一次正式对话,会是“借个火”。
“哦,好。”我掐灭了手里的烟,从口袋里摸出那个用了好几年的Zippo打火机,金属外壳被磨得发亮。我走过去,将打火机从门缝里递进去。
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涂着一层透明的护甲油。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微凉,像玉石。我心里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谢谢。”她接过打火机,声音依然很轻。
门缝里传来“咔哒”一声,一小簇火苗亮起,短暂地照亮了她半边脸。我这才看清,她皮肤很白,睫毛很长,鼻尖小巧。她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怎么说呢,那种轻佻或者暗示,反而带着一丝紧张和局促。
火光很快熄灭。
“那个……”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你也抽烟?”
这问题问出口我就后悔了。太唐突,太冒犯。一个看起来这么文静的女人,怎么会……
门后的她似乎也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压力大?”我没话找话。
“嗯,有点。”
又是沉默。我能听到楼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还有谁家电视里的嘈杂的广告。这沉默像一张网,把我们两个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那个,打火机……”我提醒她。
“啊,对不起,忘了。”她连忙把打火机从门缝递出来,这次我们没再碰到。
“没事。”我收回打火机,揣进口袋里,感觉那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一丝她的温度。
门缝没有要关上的意思。我以为她还有话要说,便耐心地等着。可她只是沉默着,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就在门后,呼吸平稳。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们之间隔着一扇厚重的铁门,却仿佛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你……经常在楼道抽烟吗?”她终于又开口了。
“嗯,家里不让。”我随口撒了个谎。我的家,除了我,空无一人,哪来的“不让”。或许,我只是不想让这间用尽心血换来的屋子,沾染上我自己的颓唐和烟味。
“哦,”她应了一声,“烟味……其实也挺好的。”
我彻底糊涂了。一个女人,半夜三更,找一个陌生男人借火,然后说烟味挺好?我脑子里闪过无数社会新闻和朋友间流传的段子,心里的那点涟漪开始扩大,变得有些复杂。
“早点休息吧。”我决定结束这场奇怪的对话。
“好,你也是。”
门“咔哒”一声,轻轻关上了。那道缝消失了,楼道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靠回墙上,却没有再点燃一根烟的欲望。
刚才她身上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香水味,倒像是婴儿沐浴露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奶香。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我更加困惑。
我叫陈宇,一个普通的城市上班族。她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那扇紧闭的门对我来说,不再是一块冰冷的铁皮。它后面,藏着一个让我看不懂的秘密。
第2章 疲惫的涟漪
那次“借火”事件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涟漪很快散去,但湖底的宁静却被打破了。我开始下意识地留意起对门的动静。
几天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我从超市采购回来,提着两大袋东西,在电梯口正好遇见了她。她也提着购物袋,但比我的要小巧得多,里面是一些蔬菜和一小盒鲜牛奶。最显眼的,是一大包印着卡通图案的纸尿裤。
“嗨。”我主动打了声招呼,觉得有些不自然。
“你好。”她冲我笑了笑,这次的笑比上次在门缝里看到的要清晰。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温和的杏仁眼,但眼角眉梢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封闭的空间里,气氛有些微妙。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纸尿裤,终于忍不住问:“你家……有孩子啊?”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光,“嗯,有个儿子,快两岁了。”
“哦,难怪。”我说。
“难怪什么?”她好奇地看着我。
“难怪那天闻到你身上有奶香味。”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这话有多暧昧,脸颊顿时有些发烫。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年轻妈妈说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
她的脸也微微红了,但没有生气,只是低下头,轻声说:“孩子还小,身上总是有味道。”
“挺好的,是家的味道。”我笨拙地解释着,试图挽回局面。
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楼层。我帮她挡着电梯门,让她先出去。她提着东西,有些吃力地走出去,对我说了声“谢谢”。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她是个母亲。那么,上次借火抽烟,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带着两岁孩子的妈妈,深更半夜躲在门后抽烟?这画面怎么想都觉得违和。
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我刻意减少了在楼道抽烟的频率,怕烟味对孩子不好。偶尔实在憋不住了,也会选在深夜,并且尽量把窗户开到最大。
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才回家,刚出电梯,就听到对门传来隐约的哭声。不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而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像小猫在呜咽。
我停下脚步,站在她家门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理智告诉我,别人的家事,不要多管。这是城市里成年人之间不成文的规矩。可那哭声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
我能想象,门后那个年轻的女人,此刻正一个人抱着枕头,无声地流泪。她的丈夫呢?孩子的父亲呢?我从没见过她家有男人出入。
站了足足五分钟,那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屋里一片漆黑,冰冷得像个洞穴。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支烟。城市的夜景在窗外闪烁,像一片虚假的繁星。我忽然觉得,我和对门的她,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住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守着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也守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孤独。
我的孤独是习惯性的,像一件穿旧了的毛衣,虽然有些扎人,但也能抵御一些寒冷。而她的孤独,却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带着潮湿的、令人心疼的重量。
又过了几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家门口放着一个大纸箱,里面是一些旧的婴儿玩具和衣服。她正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往外整理,准备扔掉。
“要扔掉吗?还挺新的。”我走过去,搭了句话。
她抬起头,眼睛有点红肿,像是刚哭过。她勉强笑了笑,“孩子长得快,都穿不下了。放着也占地方。”
我看到箱子里有一只小小的毛绒熊,洗得有些褪色了,但很干净。
“我帮你搬下去吧。”我说。
“不用了,不重的,我自己来就行。”她连忙摆手。
“没事,举手之劳。”我不等她拒绝,弯腰抱起了纸箱。纸箱不沉,但里面装满了一个孩子成长的痕迹,沉甸甸的。
我们一起走到楼下的垃圾回收站。她把衣服和玩具分门别类地放好,动作很认真。
“其实可以送人,或者在二手平台卖掉。”我建议道。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低:“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没听懂,“知道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那些旧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陈宇,”她忽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愣住了,“你……知道我叫什么?”
“嗯,上次收快递,看到你家门上的单子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叫苏晚,晚上的晚。”
“苏晚。”我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好听,像一首安静的诗。
“陈宇,”她又叫了我一声,这次语气很郑重,“谢谢你。”
“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不,”她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睛,“谢谢你没有问。”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感谢我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没有追问她丈夫在哪里,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整理这些充满回忆的东西。我只是作为一个邻居,提供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保持了成年人之间最体面的距离。
可也正是这份距离,让我对她的生活更加好奇,也更加担忧。那扇门后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3章 停电的夏夜
七月流火,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连续一周的高温预警,让空调成了唯一的续命稻草。我讨厌夏天,黏腻的汗水,烦躁的蝉鸣,总能勾起人心里最深处的焦虑。
那天晚上,我正在跟一个怎么也说不通的客户打电话,语气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就在我准备摔手机的前一秒,“啪”的一声,世界陷入了黑暗和寂静。
停电了。
空调停止了嗡鸣,冰箱也偃旗息鼓,屋子里瞬间被闷热和死寂占领。客户的咆哮声从听筒里消失,我挂断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好,老天爷都帮我按下了暂停键。
我摸索着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窗外,整片小区都黑了,只有远处主干道上的车灯,像流动的星河。业主群里已经炸开了锅,物业的解释是区域性电缆故障,正在抢修,恢复时间待定。
“待定”两个字,最是磨人。
我脱掉被汗水浸湿的T恤,光着膀子走到阳台,想透透气。可外面的风也是热的,吹在身上没有半点凉意。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哭声。
是孩子的哭声,从对门传来。起初还只是哼哼唧唧,很快就变成了响亮的啼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在寂静的夏夜里,这哭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揪心。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么热的天,没有空调,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肯定受不了。苏晚一个人,能应付得来吗?
我竖起耳朵听着对门的动静,希望能听到一些大人的安抚声。可是没有,只有孩子越来越响亮的哭声,以及……一种奇怪的、压抑的咳嗽声。
是苏晚在咳嗽吗?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不好的猜测。她是不是病了?孩子是不是也病了?一个生病的母亲,带着一个哭闹的孩子,在这样一个又黑又热的夜晚,该有多无助?
“别管闲事,陈宇。”我对自己说。上次她已经感谢我“没有问”,这说明她不希望别人过多地介入她的生活。我贸然敲门,会不会让她觉得难堪?
可是,孩子的哭声像一只小手,不停地在挠我的心。我坐立不安,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五分钟,十分钟……哭声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夹杂着孩子因哭得太久而产生的嘶哑的喘息。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我下定了决心。从抽屉里翻出之前备用的手电筒和几根蜡烛,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我甚至想了想,如果情况严重,我可以直接开车送她们去医院。
做好心理建设后,我走到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苏晚家的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孩子的哭声和那断断续续的咳嗽。
我又加重了力道,再次敲了敲:“苏晚?你在家吗?我是对门的陈宇。”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是一个虚弱的声音:“谁?”
“是我,陈宇。你没事吧?我听到孩子一直在哭。”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热浪夹杂着酸腐的、类似呕吐物的味道扑面而来。借着我手机手电筒的光,我看到了门后的苏晚。
她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她身上穿着一件睡衣,上面还有几块污渍。她一手扶着门框,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我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来。
“我没事……”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就是……有点中暑,孩子也……也发烧了。”
她的声音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在耗费巨大的力气。
我把光往屋里照了照,客厅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玩具,沙发上扔着湿毛巾,茶几上还有打翻的水杯。一个穿着纸尿裤的小男孩正躺在地上铺着的凉席上,满脸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哪里是“有点中暑”,这分明是快要崩溃了。
“去医院。”我当机立断,语气不容置疑。
“不……不用了,我给他贴了退烧贴,物理降温就行……”她还在逞强。
“苏晚!”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再看看孩子!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我的声音或许太严厉了,她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那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坚冰在瞬间崩裂的脆弱。一直以来她苦苦支撑的体面和坚强,在这一刻,被我的这声呵斥彻底击碎了。
豆大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无声无息,却比孩子的哭声更让人心碎。
她终于不再硬撑,身体一软,顺着门框就要往下滑。
我眼疾手快,一步跨进门,伸手扶住了她。她的身体滚烫,隔着薄薄的睡衣,那热度烫得我心惊。
“走,去医院。”我半扶半抱着她,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先给孩子穿件衣服,拿上医保卡和需要的东西,我下去开车。”
她没有再反抗,只是靠在我身上,点了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那个停电的夏夜,我终于推开了那扇门,也闯进了她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第4章 医院的白光
去医院的路,因为停电,比想象中更加拥堵。红绿灯失灵,路上乱成一锅粥,喇叭声此起彼伏,像城市焦躁的脉搏。
我开着双闪,在车流中艰难地穿行。苏晚坐在后座,紧紧抱着孩子。小家伙许是哭累了,也可能是发烧烧得没了力气,已经不再大声啼哭,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难受的呻吟。苏晚则一直低着头,用湿毛巾一遍遍地给孩子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一言不发。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她苍白的侧脸,几缕湿发粘在脸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你丈夫呢?联系不上吗?”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盘桓在我心头许久的问题。
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才听到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他……出差了,在国外,信号不好。”
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但我没有戳穿。
我只是“嗯”了一声,说:“到了医院先看病,钱不够的话我这里有。”
“谢谢。”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到了医院,急诊室里人满为患,大部分都是因为高温和停电导致身体不适的老人和孩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液混合的味道,让人更加烦躁。
我让苏晚抱着孩子先找个地方坐下,自己则拿着她的医保卡去挂号、排队。等我办完一切手续回来,看到她正抱着孩子,轻轻地哼着一首我听不懂的摇篮曲。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小脸依旧烧得通红,呼吸急促。
那一刻的苏晚,身上有一种令人动容的母性的光辉,脆弱,却又无比坚韧。
轮到我们看诊时,医生简单检查了一下,诊断是急性肠胃炎引发的高烧脱水。需要立刻输液。
在输液室里,我看着护士熟练地给孩子扎上针,小家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苏est晚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笨拙地用另一只手调整着输液袋的高度。
“我来吧。”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输液袋,举着。
“谢谢你,陈宇,”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又大又亮,“今天……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说这些,邻里邻居的,应该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倒是你,自己也病着,脸色差得吓人。等下也让医生给你看看。”
她摇了摇头,“我没事,老毛病了,一着急就犯胃病。”
孩子慢慢安静下来,靠在她怀里睡熟了。我们俩就这么一坐一站,沉默地守着。输液室里很安静,只有药水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时间在缓慢流淌。
“他不是出差了,是吗?”我看着她,轻声问道。
这次,我不想再让她用谎言来伪装自己。有些伤口,或许揭开才能好得更快。
苏晚的身体再次僵住。她没有看我,而是垂下眼睑,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黯淡的剪影。
“我们分开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走的很干脆,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个孩子。”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还是觉得震撼。
“他觉得孩子是累赘,劝我打掉。我不肯,他就走了。”她继续说着,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我爸妈不同意我生下来,说我一个人带不了。我犟,我觉得我能行。我辞了老家的工作,带着所有的积蓄来到这个城市,就是想证明给他们看,也证明给自己看,我一个人,也能把孩子养得很好。”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下,“结果……你看,我多没用。连一次停电都应付不了,把自己和孩子都折腾进了医院。”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由衷地说,“真的,比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勇敢。”
这不是安慰。一个年轻的女人,单枪匹马,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抚养一个孩子,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我无法想象。
“勇敢?”她咀嚼着这个词,眼泪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滑落,“我一点都不勇敢。我害怕得要死。我怕孩子生病,怕自己倒下,怕交不起房租,怕哪天走在路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点声音就能惊醒。”
她终于把所有的脆弱和恐惧都摊开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向你借火,其实我根本不会抽烟。我只是……只是听到你在外面,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隔着门缝,说一句也好。我觉得我快要被憋疯了。”
原来是这样。
那个娇滴滴的、带着一丝暧昧气息的“借火”,背后竟然是如此沉重的孤独和求助。我为自己当初那些龌龊的揣测感到羞愧。
“我看到你一个人,总是在楼道抽烟,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觉得,我们可能是一样的人。都是被这个城市遗忘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而疼痛。
是啊,我们是一样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生活的坚硬和孤独。我用尼古丁,她用逞强。
“以后有事,就敲我的门。”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任何事。别一个人扛着。”
她看着我,愣了很久,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医院的白光,照亮了她隐藏至深的伤口,也照亮了我内心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我们不再是隔着一扇门的陌生邻居,而是两个在寒夜里,试图靠近取暖的孤独灵魂。
第5章 烟火人间
自从医院那一夜后,我和苏晚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我们不再是点头之交,关系变得微妙而亲近。
她开始主动和我交流。有时会在微信上问我一些关于电脑的问题,有时会分享一些孩子的趣事。我呢,也渐渐习惯了这种互动。下班回家,不再是面对一室清冷,手机里偶尔会有一条来自她的消息,像一盏小小的灯,温暖而不刺眼。
有一次,我家的水龙头坏了,滴滴答答漏了一晚上。我一个动手能力为零的IT男,对着那玩意儿束手无策。正准备打电话叫维修工,苏晚发来消息,问我家里是不是在装修,叮叮当当的。
我把情况一说,没过五分钟,她就敲响了我的门。
“我来看看。”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工具箱,表情很自然。
我愣住了,“你……会修这个?”
“以前我爸是水管工,耳濡目染,会一点。”她说着,就熟练地关掉了总阀,拿出扳手,三下五除二就把问题解决了。
看着她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和手上沾染的油污,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个在我面前展现出如此强大动手能力的女人,和那个在医院里哭得像个孩子的她,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好了。”她拍了拍手,冲我一笑,“以后这种小事,别花冤枉钱了,叫我就行。”
为了表示感谢,我坚持要请她和孩子吃饭。她推辞不过,最后答应了,但要求在家里吃,她来做。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生活气息。阳台上晾晒着小小的童装,客厅的角落里堆着积木和绘本。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和饭菜的香味,这就是我之前在楼道里闻到的,“家”的味道。
她的儿子叫小名叫“安安”,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怕生,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苏晚在厨房里忙碌着,安安就坐在地垫上自己玩玩具。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干什么。想去厨房帮忙,被苏晚笑着推了出来。想陪孩子玩,又怕自己笨手笨脚。最后,我只能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十字绣。那是一幅很温馨的“家和万事兴”。
“那是我妈绣的,非让我挂着。”苏晚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挺好的。”我说。
“好什么呀,”她把菜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她要是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估计得气死。”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吃饭吧。”她解下围裙,把安安抱到儿童餐椅上,熟练地给他喂饭。
四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菜式,番茄炒蛋,可乐鸡翅,清炒西兰花,还有一个排骨汤。味道却出奇的好。我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热气腾腾的家常饭了。这些年,我不是吃外卖,就是随便下点面条对付。
“你手艺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一个人带孩子,总得学着做。”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历经生活磨砺后的从容,“以前我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呢。”
我们聊了很多。聊她的过去,她和前夫如何相识相爱,又如何因为现实分道扬镳。聊她的现在,找工作的艰难,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也聊她的未来,她说想等安安再大一点,就去学个手艺,开个小小的甜品店。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自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静静地听着,偶尔给她夹一块鸡翅,或者帮安安擦擦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就像一家人。
这种感觉让我有些心慌,也有些贪恋。
吃完饭,我主动要求洗碗。苏晚没有拒绝,只是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我笨拙地和满是泡沫的碗碟作斗re争。
“陈宇,”她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我的动作顿了一下。
“没什么,就是……懒得折腾了。”我低着头,看着水池里的泡沫,“年轻的时候谈过一次,奔着结婚去的,最后因为买房子的事崩了。后来就觉得没意思,一个人也挺好。”
“一个人不好。”她轻轻地说,“太冷了。”
我的心被这句话戳中了。是啊,太冷了。尤其是在万家灯火的夜里,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只有自己知道。
从那以后,我们家之间的门,仿佛消失了。
我加班晚了,她会给我留一碗热汤。她临时有事要出门,会把安安托付给我照看一两个小时。我学会了给孩子冲奶粉,换尿布,讲故事。安安也越来越黏我,会含糊不清地叫我“陈叔叔”。
我的生活,因为她们母子的闯入,变得有血有肉,有声有色起来。我不再去楼道抽烟了,因为苏晚说,她希望安安能在一个没有烟味的环境里长大。我戒掉了这个多年的习惯,过程很痛苦,但一想到安安那张干净的笑脸,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我甚至开始期待每天下班回家。期待看到那扇门后透出的温暖灯光,期待听到安安奶声奶气的问候。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像一条平静的河,缓缓地流淌下去。我甚至开始在心里勾勒一个模糊的未来,一个有她,有安安,也有我的未来。
直到那天,她告诉我,她要走了。
第6章 最后的晚餐
“我爸妈……前几天来过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我陪着安安在客厅的地垫上搭积木,苏晚坐在旁边,一边削苹果,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
我的心“咯噔”一下,搭积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们看到我和安安现在这个样子,心疼得不行。”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我妈哭了一整天,说当初不该跟我置气,说早就该把我接回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我爸……他联系了老家那边的一个朋友,帮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图书馆,很清闲,也稳定。他还说,他把以前给我准备的嫁妆钱拿了出来,在我们家小区附近付了首付,买了一套小房子。”
她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我能感觉到,她削苹果的手,在微微发抖。
“所以……”我艰难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厉害。
“我准备带安安回去了。”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一片起了雾的海。
积木在我手中轰然倒塌。
安安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理智上,我明白这是对她和安安最好的选择。回到父母身边,有家人的支持,有稳定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她不用再一个人苦苦支撑,安安也能有更好的成长环境。
可情感上,我却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
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那个停电的夏夜,她在医院里的眼泪;我第一次吃到她做的饭菜时,那种久违的温暖;安安第一次奶声奶气地叫我“陈叔叔”时,我内心的柔软……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挺好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生了锈的齿轮,“为你高兴。”
我说的是真心话,但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
“下周末就走。”她说,“搬家公司都联系好了。”
“这么快?”
“嗯,我爸妈催得紧。”
那天下午,我们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告别的气息,沉闷而伤感。安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再吵闹,只是安静地靠在苏晚怀里。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苏晚做了一大桌子菜,算是告别晚宴。
还是那几样家常菜,番茄炒蛋,可乐鸡翅,排骨汤……味道和第一次吃的时候一模一样,可我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陈宇,”苏晚给我倒了一杯酒,“这杯,我敬你。”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白皙的脸上,很快泛起了红晕。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水光潋滟,“你是我和安安的恩人。”
“别这么说,”我摇了摇头,“我们是朋友。”
“是,”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是朋友。”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也很沉默。我们都默契地没有提未来,没有说“保持联系”之类的话。我们都明白,一旦分开,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所谓的联系,只会慢慢变成朋友圈里的一个点赞之交,最后彻底消失在人海里。
吃完饭,我帮她收拾好最后一点行李。屋子里大部分东西都打包好了,显得空空荡荡。墙上那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已经被取了下来,只留下四个浅浅的钉子印。
“这个……”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送给安安的。”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纯银的长命锁。
“太贵重了。”她连忙要还给我。
“就当是……叔叔给干儿子的礼物。”我把盒子塞回她手里,不容她拒绝。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
我站起身,走向门口。
“陈宇。”她在身后叫住我。
我回头。
她快步走上前来,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
那是一个很轻、很短暂的拥抱。她的脸颊贴在我的胸口,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
“保重。”她在我的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你也是。”
我退后一步,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没有回头,我怕看到她的眼泪,也怕她看到我泛红的眼眶。
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家里,我走到阳台,下意识地想摸烟,却摸了个空。我才想起,我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对面的窗户还亮着灯,温暖的光透出来,像一颗昏黄的星。我知道,明天之后,这颗星就要熄灭了。
第7章 不是火,是光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车一大早就停在了楼下。
我没有下楼去送。我只是站在阳台的窗帘后面,像一个者,远远地看着。
苏晚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扎成了马尾,看起来很干练。她指挥着工人们搬运东西,条理清晰。安安被她用背带背在胸前,好奇地看着周围忙碌的一切。
她的父母也来了。两位老人看起来很慈祥,眼里满是对女儿和外孙的心疼。她父亲接过了大部分的指挥工作,母亲则小心翼翼地护着安安。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最后的一丝不舍,也渐渐被释然取代。她回家了,回到了家人的怀抱,她不再是那个需要独自面对一切的单亲妈妈了。她会过得很好。
所有的东西都装上车后,苏晚抬头,下意识地朝我家的阳台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的目光,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在空气中交汇了。
我看到她对我笑了笑,然后,做了一个口型。
虽然看不真切,但我读懂了。
她说的是:“再见。”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转过身,抱着安安,和父母一起上了早已等在旁边的一辆小轿车。车子启动,缓缓汇入车流,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搬家公司的货车也开走了。
楼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拉上窗帘,屋子里瞬间暗了下来。我走到门口,看着对面那扇紧闭的门。我知道,这扇门,再也不会为我打开了。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们第一次对话的那个夜晚。
她隔着门缝,娇滴滴地问我,能借个火吗?
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在那个她最孤独、最绝望的夜晚,她想借的,根本就不是火。
她想借的,是一点人间的温暖,是一束能照亮她黑暗生活的光。
而我,恰好在那个时候,点燃了一根烟。那微弱的火星,让她看到了求助的可能。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她的那束光。或许,我只是在她快要熄灭的时候,帮她挡了一下风,让她能够重新燃烧起来。而她,又何尝不是照亮了我死水般生活的光呢?
是她,让我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度;是她,让我戒掉了多年的烟瘾;是她,让我从一个只关心自己的冷漠都市人,变成了一个愿意伸出援手、关心邻居的普通人。
我们互相取暖,互相照亮,然后,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这或许就是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缘分。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楼道里空荡荡的,声控灯应声而亮,发出柔和的光。对面那扇熟悉的门,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陌生。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
我走过去,上面是苏晚清秀的字迹:
“陈宇,谢谢你的光。冰箱里留了排骨汤,记得热了喝。祝好。”
我的眼眶,在那一刻,彻底湿润了。
我回到家,打开冰箱,那碗用保鲜膜封好的排骨汤,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把它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叮”的一声,饭香四溢。
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汤很暖,一直暖到了心底。
窗外,华灯初上。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还有无数个像我和苏晚一样的人,他们或许正在经历着各自的艰难和孤独。
但我也相信,总会有那么一束光,在不经意间,照亮他们前行的路。
就像那晚,我手里的那一点火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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