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儿媳李静的电话打来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慌乱,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她问我:“妈,您把存折放哪儿了?”
隔着电话线,我都能想象出她在家翻箱倒柜的焦急模样。而我,正坐在回老家的长途汽车上,窗外的风景一帧帧倒退,像极了我这六年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六年,两千一百九十个日夜,我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成了一个背着小书包、会念唐诗的小学生,也把自己从一个精神矍铄、腰板挺直的老太太,熬成了一个腰背微驼、两鬓斑白的老人。我以为我换来的是家人的依赖和晚年的依靠,却没想到,换来的是一句“您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平静地告诉她,存折在我身上。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而我的思绪,却被这沉默拉回到了一个星期前,那个闷热的、一切开始崩塌的午后。
第一章 风雨前的宁静
我叫赵秀兰,今年六十二岁。老伴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儿子陈卫东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在城里安了家。他娶了媳妇李静,给我添了个大胖孙子,叫安安。从安安出生的那天起,我就被接到了城里。
名义上是享福,实际上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操劳。
这六年,我的生活像一个精准的钟摆,每天围着安安打转。早上五点半起床,轻手轻脚地去厨房熬上小米粥,算着时间蒸好鸡蛋羹,保证安安七点钟醒来时,能吃上温热可口的早餐。白天,儿子儿媳去上班,我就是安安的全职保姆、厨师兼玩伴。小区里那片小小的活动广场,每一个角落都印着我和安安的脚印。我坐的那张长条木凳,因为常年被我坐着,中间的漆都磨掉了一块,露出了木头本来的颜色。
安安很黏我,他学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含糊不清的“奶奶”。这件事,让我偷偷高兴了很久,也让李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和李静的关系,算不上亲密,但也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她是个体面的城里姑娘,在一家外企做文员,说话做事都讲究分寸。她从不当面指责我什么,但她的不满,像夏日午后的蚊子,总在不经意间叮你一下。
比如,我做的红烧肉,她会笑着夹一块给安安,然后对我说:“妈,下次少放点酱油,颜色太深了,现在的育儿专家都说要低盐低油。”又比如,我给安安穿上我亲手织的毛衣,她会拿过来摸一摸,说:“妈,您这手艺真好,就是有点扎皮肤,小孩子的皮肤嫩,还是穿纯棉的好。”
她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无法反驳。于是,我做的菜越来越清淡,给安安织的毛衣,也悄悄收进了箱底。我安慰自己,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只要他们小两口和安安好,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我们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默契。我负责带孩子、做家务,他们负责我在这里的全部开销。我的那点退休金,每个月两千八,打到卡里后,我就把存折交给李静保管。她说,年轻人记性好,也方便统一规划家里的开支,万一我出门忘了带钱,她也能随时取。
我没多想,觉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管钱,也省了我的心。这六年,存折一直在她那儿,我几乎没过问过。我需要买菜,她会提前把现金放在门口的鞋柜上;我偶尔头疼脑热,她也会提前买好药放在我床头。一切都显得那么妥帖,那么顺理成章。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安安背上书包,成为一名小学生的那天,开始出现了裂痕。
开学那天,我起了个大早,给安安煮了他最爱吃的两个荷包蛋,看着他穿着崭新的校服,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在餐桌前,我的心里又骄傲又失落。这意味着,我最重要的“任务”,似乎已经完成了。
晚上吃饭时,李静显得格外高兴,她给陈卫东和我各倒了一杯红酒,笑着说:“庆祝安安成为小学生,也庆祝我们家妈,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好好休息了!”
陈卫东也附和道:“是啊妈,这六年辛苦您了。以后安安白天在学校,您就不用那么累了。”
我端着酒杯,心里却品不出一丝甜味。我看着他们俩一唱一和,一种陌生的、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上了我的心。
第二章 字里行间的逐客令
安安上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家里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我依旧五点半起床,可厨房里不再需要那么忙碌。我做好早餐,安安匆匆吃几口,就被他爸爸妈妈开车送走了。然后,整个房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和一屋子的寂静。
我试着找点事做,把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亮得能照出人影。我把沙发套拆下来洗了,在阳台上晾晒时,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甚至把他们小两口房间里积了灰的窗台都擦得一尘不染。
可我越是忙碌,心里的空洞就越大。
李静下班回家,看到焕然一新的家,脸上露出了标准的微笑:“妈,您真是太辛苦了,不用做这些的,家里有钟点工。”
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上。是啊,他们可以请钟点工,那我呢?我的价值,是不是随着安安的长大,正在迅速贬值?
那个周末,李静从外面回来,带了一大堆东西。不是菜,也不是生活用品,而是一些包装精美的保健品和两件款式老气但料子很好的衣服。
她把东西一一摆在茶几上,拉着我的手,笑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真诚:“妈,这是我跟卫东给您买的。您辛苦了一辈子,现在安安也上学了,是时候回老家享享清福,跟老街坊们打打牌、跳跳广场舞了。”
“享享清福”,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块冰,瞬间冻住了我全身的血液。
我愣住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觉得那么陌生。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卫东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这阵仗,眼神有些躲闪。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有些干涩:“妈,李静的意思是,老家空气好,也清净,适合您养老。我们一有空就回去看您。”
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一手带大的男人,此刻他的眼神飘忽,不敢与我对视。我明白了,这不是李静一个人的意思。这是他们夫妻俩商量好的结果。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安安……”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安安离不开我。”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也是最无力的理由。
李静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耐着性子解释道:“妈,安安总要长大的,他现在是小学生了,有自己的同学和朋友,我们也不能让他总依赖着奶奶,对吧?这对他的独立性格不好。而且,我们想……想过一下我们自己的二人世界。”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二人世界。原来,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是一个横亘在他们“二人世界”里的,一个碍事的、过时的老太太。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夜无眠。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清冷得像冰。我想起了我刚来这个家的时候,安安还在襁褓里,夜里一哭,我总是第一个爬起来,抱着他轻轻地哄。李静产后虚弱,陈卫东笨手笨脚,这个家如果没有我,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那时候,李静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地说:“妈,谢谢您,有您在,真好。”
那时候,陈卫东也信誓旦旦地保证:“妈,您就安心在这儿住下,给我们带大安安,以后我们给您养老送终。”
那些话,还言犹在耳,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我忽然想起被我收在箱底的那些毛衣,也许在他们眼里,我这个人,就像那些手工织的毛衣一样,虽然饱含着温暖和情意,但终究是过时了,不合身了,该被淘汰了。
第三章 一碗没喝完的汤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李静对我比以前更客气了,客气得近乎疏离。她会主动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水果,但我们之间的对话,再也没有了家长里短的温度,只剩下客套的寒暄。
陈卫东则尽量避免和我独处。他下班回家,宁可在书房里加班,也不愿意在客厅多待一分钟。饭桌上,他总是埋头吃饭,一言不发。
只有安安,还像以前一样。他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扑进我怀里,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他会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贴在我的额头上,骄傲地说:“奶奶,这是给你的!”
每当这时,我都会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多么舍不得这个孩子,他是我这六年生活的全部重心和精神寄托。
我抱着一丝幻想,也许,只要我装作听不懂李静的暗示,只要安安还需要我,这件事就能拖下去,拖到他们改变主意。
然而,我低估了李静的决心。
星期三的晚上,我特意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这是陈卫东和安安最爱喝的。排骨炖得软烂脱骨,莲藕粉糯,汤色奶白。我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热气腾腾地端上桌。
饭吃到一半,李静忽然放下了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看着我,语气平静地开口了。
“妈,我跟卫东商量了一下,给您订了下周二回老家的车票。”
“啪嗒”一声,我手里的勺子掉进了汤碗里,溅起的汤汁烫在了我的手背上,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整个餐厅瞬间安静下来,连安安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咀嚼,睁着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妈妈。
陈卫东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戳到碗里去。
我看着李静,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票是早上九点的,到时候我跟卫东请假送您去车站。老家的房子,我们上个月就找人打扫干净了,水电也都通了。您回去以后,缺什么就给我们打电话,我们给您寄过去。”她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周到得让人心寒。
我感觉一股血气直往上涌,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这么多年的付出,这么多年的辛劳,就换来一张单程的车票?
“你们……你们这是撵我走?”我的声音在颤抖。
李静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我的用词很不满:“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不是撵您走,是想让您回去享福。您在这里累了六年,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我们这也是为您好。”
“为我好?”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为我好,就是在我把孩子带大,你们省心了,就把我一脚踢开?李静,你也是当妈的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也大了起来。
“妈!”陈卫东终于抬起了头,皱着眉打断了我,“您别这么说李静,她没有那个意思。我们……”
“你闭嘴!”我第一次对儿子发了火,“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媳妇要撵走,你就在旁边当缩头乌龟?陈卫东,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陈卫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静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妈,我尊重您是长辈,才跟您好好商量。这个家,是我跟卫东的家。您来帮忙,我们感激,但您不能把这里当成您自己的家,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安安现在上学了,教育问题,生活习惯,我们希望能用我们自己的方式来,而不是您那一套老观念。”
“我的老观念?”我气得浑身发抖,“没有我这套老观念,安安能长这么大?你们俩当初工作忙,是谁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守着他?是谁在他发烧的时候,整夜整夜抱着不敢合眼?现在孩子大了,用不着我了,我的观念就成老的了?”
“奶奶,你别生气……”安安被吓得快哭了,他拉着我的衣角,小声地抽泣着。
看着孙子泫然欲泣的小脸,我心如刀割。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和委屈,不想再在孩子面前争吵。
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桌上的那碗莲藕排骨汤,还冒着热气,一口没喝,已经凉透了。
第四章 我的存折,我的底气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隔壁房间里,隐约传来李静和陈卫东的争吵声,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句。
“……做得太绝了……”这是陈卫东的声音。
“……不然呢?难道让她一直住下去?这是我们的家!我受够了每天回家都要看她脸色的日子……”这是李静尖锐的反驳。
“……我妈她不容易……”
“谁容易?我容易吗?我上班累死累活,回来还要处理婆媳关系!陈卫东,你搞清楚,我才是你的妻子!”
后来的话,我听不清了。我的心,也已经麻木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坐了起来。窗外的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只有零星的路灯亮着,昏黄的光晕显得格外孤独。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打开衣柜,拿出了那个我从老家带来的,用了几十年的旧皮箱。我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这六年,我几乎没给自己添置过什么新物件。几件换洗的衣服,一张老伴的遗照,还有安安从小到大画的画,他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写着“送给最好的奶奶”。
我把那些画一张张抚平,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皮箱的夹层里。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抽屉里,放着李静平时给我买的药,还有一些零钱。我拉开抽屉,在最里面摸索着。
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塑料壳。我把它拿了出来,是我的退休金存折。
这本存折,李静说是替我保管,但实际上,每个月她都会把里面的钱取出来,用作家庭开支。她说我的钱和他们的钱放在一起,方便统筹。我也默许了,我觉得一家人,没必要分得那么清。
可现在,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我的人,他们想让我走;我的钱,他们却用得心安理得。
我打开存折,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的余额,让我吃了一惊。这六年,除了第一年还剩下几千块钱,后面的五年,每个月的退休金,几乎都是一到账就被全额取走了。也就是说,这本存折里,只剩下不到五千块钱。
我的心,凉得像一块冰。
我拿着存折,呆坐了很久。我不是心疼那些钱,我心疼的是我自己。我以为的“一家人”,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我付出劳动力,他们提供食宿,现在我的劳动力贬值了,这场交易,也就该结束了。
而我的退休金,不过是这场交易里,他们额外获得的、理所当然的补贴。
我慢慢地,把存折放进了我贴身的口袋里,拉上了拉链。这是我最后的体面,也是我最后的底气。
我没有等到下周二。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做好了早餐。陈卫东和李静大概是昨晚吵得太晚,都还没起。我给安安盛好粥,看着他吃完,帮他整理好书包。
在他出门前,我蹲下来,抱了抱他。
“安安,奶奶要回老家住一阵子,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知道吗?”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安安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奶奶,你不住在这里了吗?你要走了吗?我不要你走!”
“奶奶不是不要你,奶奶只是……想家了。”我摸着他的头,强忍着泪水,“有空奶奶就来看你,或者你让爸爸妈妈带你去看奶奶。”
我把他送出门口,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我回到房间,拉出早已收拾好的皮箱,在餐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走了,勿念。”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个多余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我付出了六年心血的家。
第五章 电话两端的风暴
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解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很久,我拿出来一看,是陈卫东打来的,一连七八个未接来电。我没有理会,按了静音,放回了口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挽留和虚伪的歉意。我已经不想听了。
车子下午三点多到了县城汽车站。我拖着皮箱,转了一趟去乡下的中巴车,在黄昏时分,终于回到了我阔别六年的家。
老屋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门上的铜锁已经生了锈。李静说找人打扫过,看来也只是应付之词。我掏出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打开门。一股尘封已久的、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家具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桌上还放着我离开时没来得及喝完的半杯茶,已经干涸了。
我放下行李,没有急着打扫,而是走到院子里,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我忽然觉得,这里才是我的根。
直到天快黑透了,我才起身,开始简单地收拾。擦桌子,扫地,把床上的旧被褥抱出去晾晒。忙碌起来,心里的那些烦闷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晚上,我随便下了碗面条。正吃着,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李静。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了她急切又慌乱的声音:“妈!您去哪儿了?您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我们都快急死了!”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愧疚,只有一种计划被打乱的焦躁。
我淡淡地回答:“我回老家了。”
“回老家?您……您怎么回去的?票不是下周二吗?”她显然很意外。
“我自己买的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妈,您把存折放哪儿了?我找遍了您房间都没找到。”
听到“存折”两个字,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原来,他们着急的,不是我这个人的安危,而是那本存折的去向。
我端着面碗,走到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告诉她:“存折,在我身上。”
李静那边又是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恼怒和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慌:“妈,您把存折带走干什么?家里的房贷这个月还没还呢,安安的学费和兴趣班的费用也等着要交!您把钱都带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李静,”我的声音冷得像冰,“那本存折,是我的退休金,是我的养老钱。什么时候成你们家的备用金库了?你们的房贷,安安的学费,凭什么要用我的钱来还?”
“我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她还在嘴硬,“您的钱,不就是我们的钱吗?再说了,您在我们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年,我们没跟您算过账吧?用您点退休金怎么了?”
“白吃白住?”这四个字像利剑一样刺穿了我的胸膛,我气得浑身发抖,“李静,你再说一遍!我给你们当了六年免费保姆,带大了你们的儿子,到头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白吃白住的?我的劳动,我的付出,就一文不值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她,“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的钱,我自会安排。你们的日子,你们自己过去!别再指望我了!”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过多久,陈卫东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一接通,他就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妈,您别生气,李静她不会说话。您先把存折拿回来,家里的确需要用钱,等我们这个月周转过来,钱就还您,行吗?”
“卫东,”我疲惫地说,“你知道吗,我最失望的不是李静,是你。你是我儿子,可你眼睁睁看着你媳妇算计,欺负,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妈,我……”他语塞了。
“行了,我累了,不想再说了。”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满天繁星,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不是为钱,我是为这六年错付的真心,为我那个懦弱无能的儿子,也为我自己不值。
第六章 老屋里的清醒
在老家的日子,缓慢而平静。
我花了两天时间,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扔掉了发霉的旧物,擦亮了蒙尘的窗户,院子里的杂草也被我一寸寸地拔干净了。当阳光重新照进这个明亮的家时,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亮堂了起来。
我去了镇上的银行,补办了一张银行卡,把存折里仅剩的几千块钱转了进去,然后把那本承载了太多失望的存折,剪碎了扔进了垃圾桶。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生活。早上,我去赶集,买些新鲜的蔬菜。老街坊们见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拉着我问长问短。这种久违的人情味,让我的心暖洋洋的。
下午,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看看书,或者戴上老花镜,做点针线活。没有孩子的哭闹,没有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我感觉自己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舒展开了。
我开始反思这过去的六年。
我错了吗?我倾尽所有地去爱孙子,去为一个家付出,这本身没有错。
但我也错了。我错在,我把自己的全部价值都捆绑在了儿子和孙子身上,我失去了自我。我以为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却忘了,任何人,包括亲人之间,都需要有边界。
我把退休金交给他们,是对他们的无限信任,却也让他们产生了依赖和理所当然的心理。当我的付出成为一种习惯,他们便不再懂得珍惜和感恩。而当我的利用价值降低时,被抛弃似乎也成了必然。
而李静,她真的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儿媳吗?
静下心来想,或许也不全是。她有她的压力。在城市里生活,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她希望有自己的空间,希望按照自己的方式教育孩子,希望过上不被打扰的夫妻生活,这些想法,本身并没有错。
她的错在于,她太自私,也太功利。她把我当成了一个阶段性的“工具人”,用完之后,就想干脆利落地扔掉,甚至连一句真诚的感谢都没有。她享受了我带来的便利,却吝于给予我最基本的尊重。
至于我的儿子陈卫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夹在中间,既想当个好儿子,又想当个好丈夫,结果两边都做不好。他的懦弱和逃避,是这场家庭矛盾被激化的催化剂。他不敢承担责任,不敢直面冲突,最终伤害了最爱他的母亲。
想通了这些,我心里反而不那么恨了,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悲哀和了然。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给新种的几棵小葱浇水,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我家门口。
车门打开,陈卫东和李静从车上走了下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怯生生的安安。
他们俩都瘦了,也憔悴了许多,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不安。李静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安安看到我,眼睛一亮,挣脱他妈妈的手,像只小鸟一样朝我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腿。
“奶奶!我好想你!”
孩子的哭声,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坚强。
第七章 一趟迟来的归途
我把安安抱在怀里,他的小脸在我脖颈间蹭来蹭去,带着温热的湿意。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陈卫东和李静跟了进来,站在院子中央,手足无措,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妈。”陈卫东先开了口,声音沙哑。
李静也低着头,小声地叫了一声:“妈。”
我没有看他们,只是轻轻拍着安安的背,柔声问他:“怎么瘦了?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安安抬起头,瘪着嘴说:“妈妈做的饭不好吃,我想吃奶奶做的鸡蛋羹。”
一句话,让李静的脸涨得通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我把安安牵到屋里,给他拿了点心,然后才走出来,面对着院子里的两个人。
“进来坐吧。”我指了指屋里的小板凳,语气平淡。
两人拘谨地坐下,谁也不敢先开口。屋子里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最终,还是李静打破了沉默。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扶她:“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她却执意跪着,抬起头,泪流满面:“妈,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不该那么对您。您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是我……是我太自私了,总想着自己,没为您考虑。您打我吧,骂我吧,只要您能消气。”
看着她哭得泣不成声的样子,我心里的那块坚冰,也开始慢慢融化。
陈卫东也走过来,站在李静旁边,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妈,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儿子,我没能保护好您,让您受委屈了。这几天,我跟李静想了很多,我们知道错了,错得离谱。您不在家,家里乱成一团,安安天天哭着找奶奶,我们俩才真正明白,这个家不能没有您。”
我叹了口气,把李静从地上拉了起来,让她坐回板凳上。
“都起来吧,别让孩子看着。”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压力大。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什么都不说,把委屈都憋在心里。”
李静擦着眼泪,哽咽着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她说,她其实很感激我,但也有些嫉妒,嫉妒安安跟我比跟她还亲。她说,她看着身边的朋友同事,都没有老人帮忙,虽然辛苦,但家里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她很羡慕。她觉得我在家,她就像个外人,做什么事都要顾及我的感受,时间长了,就觉得很压抑。
“我就是想……想把自己的家拿回来。”她抽泣着说,“我没想到,我的方式那么蠢,那么伤人。妈,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这些话,如果她能早点跟我说,我们之间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沟通,原来是这么重要。
我看着陈卫东,问他:“那我的退休金,是怎么回事?”
陈卫东的脸一下子白了,他低下头,羞愧地说:“妈,对不起……前两年,李静她弟弟做生意,我们借了些钱给他,后来他赔了,我们自己的钱周转不开,就……就动了您的钱。我们想着,反正是一家人,以后再补给您。没想到……”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他们早已把我的养老钱,当成了他们可以随意支配的家庭资产。这比单纯的撵我走,更让我心寒。
第八章 新的屋檐,心的距离
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很久。
我没有歇斯底里地指责,他们也没有再找任何借口。我们第一次像成年人一样,平心静气地,把所有的问题都摊开来说。
我告诉他们,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压力和想法,但我不能接受他们对待我的方式。我明确地告诉他们,我的退休金,是我的,是我养老的保障,谁也无权动用。至于他们欠我的钱,我不指望他们立刻还清,但他们必须给我写一张欠条。
这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我要让他们明白一个道理:亲情不能成为予取予求的借口,尊重和界限,在任何关系中都至关重要。
陈卫东和李静都同意了。陈卫东当场就找了纸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欠条,夫妻俩一起签了字,按了手印。
做完这一切,李静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妈,那……您还愿意跟我们回去吗?”
我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屋里正在玩积木的安安,摇了摇头。
他们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接着说:“我不回你们那个家去住了。但是,我也不留在这老屋里。”
我提出了我的想法。我想在他们小区附近,租一个一居室的小房子。这样,我既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也能方便随时看到安安。我想接他放学,就去接;我想给他做顿好吃的,就让他过来。我们不再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而是保持着“一碗汤”距离的亲人。
我的退休金,我自己拿着,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他们需要帮忙,可以,但不再是理所当然,而是情分。
陈卫东和李静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和一丝如释重负。或许,这才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最好的安排。
他们没有再劝我,而是立刻拿出手机,开始在网上帮我物色合适的房源。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个月后,我在儿子家附近的一个老小区里,租下了一套朝南的一居室。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陈卫东和李静忙前忙后,帮我置办了全新的家具和家电。
搬家那天,我把老家院子里那张被我坐得褪了色的长条木凳也搬了过来,放在了阳台上。安安放学后,每天都会跑来我这里,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吃着我做的点心,一边跟我讲学校里的新鲜事。
李静和陈卫东也经常下班后过来,有时候是送些水果,有时候是蹭一顿晚饭。李静的话不多,但她会默默地帮我把碗洗了,把地拖了。我们之间,没有了以前的客套和疏离,反而多了一种轻松自在。
每个月,他们会准时把欠我的钱,打一笔到我的卡上,不多,但从未间断。
我的退休金存折,现在安安稳稳地放在我自己的抽屉里。那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再只是钱,它代表着我的独立、我的尊严,和我在这段家庭关系里,重新找回的平衡与自我。
有时候,我会坐在阳台的木凳上,看着楼下公园里嬉笑打闹的孩子们,想起这大半年来的一场风波,心里感慨万千。
家,从来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但一定是一个讲“情”和讲“尊重”的地方。任何一方的过度付出和另一方的理所当然,最终都会让这天平失衡。
如今,我们分开了住,心与心的距离,反而更近了。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无私到失去自我,而是在保持自己完整独立的前提下,去温暖和照亮彼此。这样的一碗汤,端过去,才永远不会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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