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起来!现在就送我回家!”方慧娟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锥子,猛地扎进我的耳朵里。我还没反应过来,盖在身上的老式毛毯就被她一把掀开,深夜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昏暗的床头灯下,她死死抓着那床毛毯,像是抓着一条毒蛇,浑身抖得像筛糠。这可是我们搭伙同居的第一晚啊,白天她儿子还乐呵呵地帮着搬东西,说以后我俩就是伴儿了。
我叫常建国,今年六十八,退休前是国营厂的技术员,老伴走了快十年了。方慧娟六十五,比我小三岁,也是单身多年。我俩是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认识的。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别人下棋,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婉。我呢,就喜欢这份清静。一来二去,我俩就熟悉了。
我们交往的过程,就像温吞水,不激烈,但舒服。每天早上去公园散散步,中午我买菜,她掌勺,做两个家常小菜,吃完她洗碗,我擦桌子。她手巧,会织毛衣,没多久就给我织了件深灰色的背心,贴身穿着,暖和得很。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五千多,房子是自己的,不大,两室一厅,但我一个人住绰绰有余。慧娟是跟儿子王磊一家挤在个老破小里,日子过得紧巴巴。
处了小半年,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跟她提了搭伙过日子的事。“慧娟啊,你看,我这儿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搬过来住,咱俩做个伴儿。生活费我全包,你也不用看儿子儿媳的脸色,咱俩清清静静过日子,多好。”
她当时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手指头绞着衣角。我以为她不愿意,心里有点凉,就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当我没说。”
她这才抬起头,眼圈有点红,轻轻“嗯”了一声,说:“建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愿意的。就是……就是怕给你添麻烦。”
我一听这话,心里头的大石头落了地,乐呵呵地说:“啥麻烦不麻烦的,两个人过日子,才叫家嘛!”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她儿子王磊知道了,高兴得不得了,特地请我吃了顿饭,一个劲儿地喊“常叔”,说他妈跟着我,他放心。搬家的那天,王磊开着个小面包车,拉来了慧娟的全部家当,其实也就两个大行李箱,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我看着心里有点酸,一个女人操劳一辈子,到老了,全部身家就这么点。我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得好好待她。
为了迎接她,我特地把主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了新的床单被套,还去花市买了两盆绿萝,摆在窗台上。晚饭我下厨,做了她爱吃的红烧鱼和番茄炒蛋。饭桌上,我俩话不多,但气氛很好。我给她夹块鱼肚子,她给我盛碗汤,就像多年的老夫老妻。我心里觉得,这晚年生活,总算是有着落了。
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差不多九点多,我就说:“慧娟,累一天了,早点歇着吧。”她点点头,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品进了卫生间。等她出来,我已经躺下了,给她留了半边床。她关了灯,摸黑上了床,躺在我身边,身体绷得紧紧的。
我以为她是第一天不习惯,就没多想,翻了个身,准备睡觉。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看着她惊恐万状的样子,我整个人都懵了。“慧娟,你这是干啥?大半夜的,回哪个家啊?”我披上衣服,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别碰我!你把这东西拿走!”她指着那床被我妈传下来的深棕色条纹毛毯,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要看见它!你送我回家,我现在就要走!”
这床毛毯是我妈当年托人从上海买的,料子好,用了几十年了,暖和又结实,我一直盖着,有感情了。可她这反应,也太奇怪了。一床毛毯而已,怎么就像见了鬼似的?
“好好好,我拿走,我拿走。”我赶紧把毛毯抱起来,扔到客厅的沙发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被子给她。“你看,换了新的,这下行了吧?别闹了,街坊邻居听见,像什么样子。”
可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缩在床角,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不,我要回家……我不能待在这儿……”
我这辈子没这么手足无措过。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她就是不听,铁了心要走。我心里也来了火,觉得她是不是在耍我?白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到晚上就变了个人?是不是后悔了,故意找茬?
“方慧娟,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后悔了,不想搭伙了,你明说,我常建国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大半夜的你这么闹,算怎么回事?”我的声音也硬了起来。
我这一吼,她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你送我走吧,求你了……”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的火气又消了下去,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不解。折腾到后半夜,我实在没办法,只好给她儿子王磊打了电话。
电话一通,王磊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喂,常叔?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叹了口气,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挂了。然后,我听到王磊压抑着的声音传来:“常叔,对不住,对不住……我妈她……她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我,我这就过去接她。”
半个多小时后,王磊赶到了。他一进门,看到缩在床角的方慧娟和一脸无奈的我,眼圈也红了。他没多问,走过去轻声对他妈说:“妈,没事了,我来了,咱回家。”
方慧娟看到儿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跟着王磊就往外走,从头到尾没再看我一眼。
他们走后,屋子里瞬间空了下来,静得可怕。我看着那床被嫌弃的毛毯,还有那床崭新的被子,心里五味杂陈。这叫什么事儿啊?我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怎么也想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街坊邻居看见我,都笑呵呵地问:“老常,新生活开始啦?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快了快了”,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
到了下午,王磊又来了,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脸上满是歉意。
“常叔,我……我是来给您赔不是的。”他把水果放在桌上,局促地搓着手。
我摆摆手,给他倒了杯水:“坐下说吧。小磊,叔不怪你,叔就是想不明白,你妈她……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王磊喝了口水,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说:“常叔,这事儿……是我家的丑事,我妈不让我跟任何人说。但您是个好人,这么瞒着您,不公平。”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下去:“我那个爹,也就是我妈的前夫,不是病死的,是喝酒喝死的。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混蛋。喝了酒就打人,我妈身上的伤就没断过。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天黑,因为他一回来,家里就不得安宁。”
我的心猛地一沉,没想到慧娟那么温柔的人,竟然有这样一段过去。
王磊的眼睛红了,继续说:“他每次打我妈,都喜欢用一床毛毯……一床跟您那床一模一样的,深棕色条纹的毛毯。他会用那毛毯蒙住我妈的头,然后……然后就用拳头,用皮带……我那时候小,吓得只能躲在床底下哭。那床毛毯,就是我妈的噩梦,也是我的。”
听到这里,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我终于明白,昨晚方慧娟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她不是在耍我,也不是后悔了,她是犯了心病。那床我视若珍宝的旧毛毯,在她眼里,是通往地狱的钥匙。
“后来他死了,我以为我妈就解脱了。可这道坎,她一辈子都没过去。她怕黑,怕男人大声说话,更怕看到那种条纹的毛毯。我们家,从来不敢有带条纹的东西。”王磊的声音带着哽咽,“常叔,我妈她……心里是愿意跟您好好过日子的。可昨晚,在那个环境里,她一下就犯病了,控制不住自己。给您添了天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我沉默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心疼慧娟,也气自己粗心。我只看到了她表面的温和,却从没想过去了解她内心的伤疤。
王磊站起来,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常叔,我知道,出了这种事,您肯定也不想再跟我妈处了。我们不怪您,是我们家对不住您。我这就回去跟我妈说,让她别再想了。”
看着王磊要走,我突然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我站起身,走到卧室,把那床惹祸的毛毯抱了出来,又从柜子里把所有带条纹的床单、枕套,甚至我自己的几件条纹衬衫,全都找了出来,一股脑儿地塞进一个大塑料袋里。
然后,我当着王磊的面,提着这个大袋子,走到楼下的垃圾回收站,毫不犹豫地扔进了那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里。
回来后,我对一脸错愕的王磊说:“小磊,你回去告诉你妈。就说,常建国把那些让她害怕的东西,全都扔了。这个家里,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些东西。我还跟她说,我那个主卧室,以后就是她的房间,我搬到隔壁小屋去睡。咱们不住一个屋,就当是邻居,互相搭把手。她什么时候觉得不怕了,什么时候心里舒坦了,咱们再像以前那样,一起散步,一起吃饭。她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就让她把我这儿当个能喘口气的地方,随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磊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常叔……您……您何必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人活一辈子,谁还没点过不去的坎儿呢。你妈吃了半辈子的苦,晚年了,总得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搭伙过日子,不光是搭个伙吃饭睡觉,更是搭个心。心要是不在一起,睡一张床上也没用。”
那天之后,方慧娟没有马上搬回来。第二天早上,我开门准备去晨练的时候,发现门口的鞋柜上,放着一个保温饭盒。打开一看,是热腾腾的小米粥和两个茶叶蛋。
我知道,是她来过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种奇特的“同居”生活。她还是住在儿子家,但每天会趁我出去的时候,悄悄过来,帮我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午饭和晚饭做好放在锅里温着。我呢,也会定期买好米和油,放在门口,等她下次来的时候拿走。
我们很少见面,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那道看不见的伤疤,正在用这种笨拙而温柔的方式,被慢慢地抚平。
大概过了三个月,有一天我晨练回来,发现她没有走。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有点不安。
我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跟她打招呼:“来了啊?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她抬起头,也对我笑了,那笑容,是我认识她以来,见过的最轻松,最明亮的一次。
“建国,”她轻声说,“你那个小屋,被子是不是该晒晒了?今天天气好,我帮你拿出去晒晒吧。”
我点点头,眼眶有点热:“好。”
我知道,从这一天起,我们真正的日子,才算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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