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被秋老虎晒得蔫头耷脑,蝉鸣也嘶哑了,一声一声,像是在催着人的命。
我叫张秀莲,37岁。
这个年纪,在村里,说老不老,说小,也绝对不小了。
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滚,砸在脚下的泥地里,就是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很快又被太阳蒸干了。
我正费力地把一捆刚割下的稻草往院墙边拖,那玩意儿又沉又扎手,胳膊上划出好几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是建军的视频电话。
我把草捆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土,划开接听。
屏幕上那张脸,黑了,瘦了,胡子拉碴,背景是晃动的、挤满了人的工棚。
“喂,秀莲。”他声音很大,像是怕我听不见。
“哎。”我应了一声,把手机靠在墙根的砖头上,自己蹲下来,想歇口气。
“钱收到了没?前天给你转的,五千。”
“收到了。”
“小石头呢?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刚去他姥姥家了。”
“嗯,那就好。我这儿……忙,先挂了啊,工头喊了。”
屏幕一黑,通话结束。
前后不到一分钟。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块黑掉的屏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这就是我和我男人,王建军的日常。
他在外面工地上干活,一年到头,只有过年回来那么几天。我们之间的话题,永远是钱,儿子,然后就是一句“我这儿忙”。
我理解他。
一个大男人,在外面风吹日晒,不容易。他把血汗钱都寄了回来,不抽烟不喝酒,心里是装着这个家的。
可理解归理解,心里的那块空,却不是“理解”两个字能填满的。
这房子,太大,也太静了。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能听见风刮过屋顶的声音,耗子在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回响。
我站起来,继续跟那捆稻草较劲。
“秀莲,干活呢?”
一个浑厚的男声从院门口传来。
我直起腰,看见邻居王大哥,王强,正站在那儿,手里拎着个扳手。
他比我大几岁,个子高大,肩膀很宽,皮肤是常年干农活晒出的古铜色。他老婆前几年得病走了,就他一个人过。
“王大哥。”我挤出个笑,“是啊,把这草弄回去,冬天能烧炕。”
他走进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绳子,那捆我拖得龇牙咧嘴的稻草,他一用力,就轻松地扛上了肩。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干这个费劲。放哪儿?”
“就……就墙根那儿码好吧。”我有点不好意思,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媳妇。
他三两下就把稻草码得整整齐齐,然后拍了拍手,问:“你家水泵是不是又不好使了?我刚听着声音不对劲。”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是有点,时响时不响的。”
那水泵是建军走之前买的,便宜货,三天两头闹毛病。我自己捣鼓过几次,不是弄得满身是泥,就是差点触了电。
“我给你瞅瞅。”
王强说着,就往院子角落的井边走去,都没等我答应。
他蹲下身,拧开盖子,用扳手敲敲打打,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女人在家,最怕的就是这些东西坏。灯泡,水管,电器……这些时候,就特别能感觉到家里缺个男人。
王强捣鼓了十来分钟,水泵发出一阵欢快的“嗡嗡”声,一股清澈的水流喷了出来。
“好了。”他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里头有个零件松了,我给你紧了紧。以后再有这声,你别硬开,省得把电机烧了。”
“哎,哎,谢谢你啊王大哥,又麻烦你了。”我赶紧说,“快进来歇歇,喝口水。”
“不了,我那边地里还有活儿。”他摆摆手,把扳手往腰带上一别,转身就往外走。
“王大哥!”我追了两步,“晚上……晚上来家里吃饭吧,我给你做俩菜,今天多亏你了。”
他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深,我有点不敢看。
“行。”他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我可不客气了。”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心里那块堵着的东西,好像松动了一点。
晚上,我特意去村头小卖部割了二两肉,炒了三个菜。
小石头也从他姥姥家回来了,看见王强,高兴地喊:“王叔叔!”
王强摸了摸他的头,从兜里掏出两块水果糖,“给,叔叔给你的。”
“谢谢王叔叔!”小石头欢天喜地地跑了。
饭桌上,王强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地里的收成,讲镇上最近发生的新鲜事,讲他年轻时候当兵的故事。
我听着,时不时给他夹菜,给他添酒。
屋里亮着灯,小石头在旁边写作业,饭菜冒着热气,一个男人在身边有说有笑。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
吃完饭,王强主动帮我收拾碗筷。
“你别动,我来。”我赶紧拦住他。
“客气啥。”他手大,三两下就把碗都收进了厨房。
我在厨房洗碗,他就在门口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秀莲,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他忽然说。
我的手顿了一下,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
“都习惯了。”我低着头,声音有点闷。
“建军那小子,也是身不由己。不过,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一年到头不着家,你这心里……苦吧?”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搔着我心里最痒的那个地方。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建军只会问我钱够不够花,我爹妈只会说让我多体谅建军,村里的娘们儿只会羡慕我男人能挣钱。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心里苦不苦。
我赶紧用手背抹了下眼睛,强笑着说:“哪有,都挺好的。”
他没再说话,厨房里只剩下水流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以后有啥重活、难事,你就言语一声。别一个人硬扛着,啊?”
我“嗯”了一声,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王强的影子。
他扛起稻草时鼓起的臂膀,他修水泵时专注的侧脸,他看着我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还有那句“你心里……苦吧?”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心里又甜又怕。
甜的是,这死水一般的生活,好像照进了一束光。
怕的是,这束光,会不会把我烧死。
我是个有男人的女人。
村子就这么大,人言可畏。
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张秀莲,你得知足,你得守本分。
可第二天,我看着院子里那半人高的柴火垛,又犯了难。
这些木头疙瘩,得用斧子劈成小块才能烧。建军在家的时候,这活儿都是他的。他走了,就都堆在那儿。
我试过,那斧子沉得很,我抡起来,砍下去,斧子是落下去了,可木头就裂开一道缝,斧头还卡在里面拔不出来。
我正对着那木头疙瘩发愁,王强的声音又响起了。
“秀莲,劈柴啊?”
他好像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那天,他没等我开口,就卷起袖子,拿起斧子,在院子里“哐哐哐”地干了起来。
他力气大,一斧子下去,一个木头疙瘩就应声裂成两半。
阳光照在他流着汗的脊背上,那肌肉的线条,充满了男人的力量感。
小石头在旁边拍着手叫好:“王叔叔好厉害!”
我看着他,心里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防线,又开始动摇了。
从那以后,王强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地里该浇水了,他帮我把水管拉好。
屋顶的瓦片被风吹掉了一块,他二话不说就爬上去给我补好。
小石头感冒发烧,半夜里,也是他开着他那辆半旧的三轮车,带我们去镇上的医院。
他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做。
有时候,他干完活,我会留他吃饭。他不喝酒的时候,话不多,就安安静静地听我说些鸡毛蒜皮的家常。
我说小石头又不听话了,我说猪肉又涨价了,我说隔壁三婶家的儿媳妇又跟她吵架了。
他听得认真,偶尔点点头,说一句:“是这样。”
那种感觉很奇怪。
我跟建军视频的时候,从来不说这些。我觉得他累,不想拿这些小事烦他。而且,隔着屏幕,说了也白说,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跟王强说,心里就觉得踏实。
好像那些烦心事,说出来,就有人帮你分担了一半。
村里的闲话,渐渐起来了。
我出去洗衣服,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
三婶在路上碰见我,皮笑肉不笑地说:“秀莲啊,你家建军可真有福气,出门在外,家里还有这么好的邻居帮衬着。比亲兄弟还亲呢。”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能干笑着说:“是啊,远亲不如近邻嘛。”
回到家,我把门插上,靠在门板上,心怦怦直跳。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王强。
他来敲门,我假装不在家。
在路上碰见,我也只是点点头,匆匆走开。
有一次,他又帮我把一袋子米扛到家门口,我把钱塞给他,说:“王大哥,这米钱,还有……以前你帮忙的工钱,你拿着。”
他看着我手里的钱,愣住了。
“秀莲,你这是干啥?”他的脸沉了下来,“你拿我当啥人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慌了,“我就是觉得,总麻烦你,过意不去。”
“我乐意!”他声音有点大,“我一个孤老头子,帮你干点活,能说说话,我心里也敞亮!你给我钱,是骂我呢?”
我被他吼得眼圈都红了。
“可……可村里人都在说闲话……”我委屈地小声说。
他沉默了。
过了好久,他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不就行了?”
“我怕……”
“怕啥?怕建军知道?你跟建军说啊,就说邻居王大哥帮了你,让他过年回来请我喝酒。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慌乱的心,安定了不少。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跟他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贪恋那一点点的温暖和依靠,这也有错吗?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给建军打了个电话。
“建军,跟你说个事。”
“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疲惫。
“家里水泵坏了,屋顶也漏了,都是邻居王大哥帮我修的。他还帮我劈了柴,人家帮了咱这么多忙,你看……”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那你就买点烟酒谢谢人家。钱不够就说。”
“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我这儿要开工了,挂了啊。”
电话又断了。
我拿着手机,愣了半天。
他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水泵是怎么坏的,不在乎我是怎么修的,也不在乎这个“王大哥”是谁。
他只在乎,钱够不够。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
我蹲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无声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丈夫,离我这么远?
远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而王强,明明只是一个邻居,却比他更像我的亲人。
从那之后,我不再躲着王强。
我甚至开始依赖他。
家里的酱油没了,我会给他发个微信,让他从镇上带一瓶回来。
小石头的作业题不会做,我也会拍了照发给他问。他虽然文化不高,但比我强。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他成了我生活里,一个隐形的男主人。
而我,也成了他生活里,一个能说说话的伴儿。
他会跟我说,他那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快一年没给他打电话了。
他会跟我说,他想他老婆了,想她做的疙un瘩汤。
我们像两只在寒夜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用最柔软的腹部,贴近对方。
那天是中秋节。
建军依旧没有回来,只是转了五百块钱,让我买点月饼给小石头吃。
我看着那冷冰冰的转账记录,心里一片荒芜。
晚上,我做了几个菜,炒了盘花生米。
小石头问:“妈妈,爸爸今天不回来吗?”
“爸爸忙。”我摸了摸他的头。
正说着,门被敲响了。
是王强。
他手里拎着一瓶酒,还有一盒月饼。
“秀莲,过节好。”他笑着说,“我一个人,也懒得做饭,过来跟你和小石头凑个热闹,不嫌我烦吧?”
“怎么会,快进来。”我赶紧把他让进来。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像一家人一样,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圆,很亮。
王强喝了很多酒,脸红红的。
他指着月亮,给小石头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小石头听得入了迷,靠在他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把小石头抱回屋,给他盖好被子。
再出来的时候,王强正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月亮发呆。
“王大哥。”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秀莲。”他转过头,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你说,人活着,图个啥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老婆走了以后,我好几年没觉得这日子有啥过头。一个人吃,一个人睡,跟个孤魂野鬼似的。”
他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口。
“后来……后来你家建军走了,我看着你一个人,拉扯个孩子,什么都自己扛。我就想起了我老婆以前。女人啊,真不容易。”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着酒后的沙哑。
“我帮你,一开始,就是觉得你可怜。后来……后来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每天就盼着,你家能有点啥事,水管坏了,灯泡灭了,这样我就有借口过来看看你。”
“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看你笑,喜欢你给我做的饭菜……秀莲,我知道我不该有这念想,我对不起建军,也对不起你……”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圈红了。
我看着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我面前袒露着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又酸又疼。
月光洒在他脸上,我能看见他眼角的皱纹,和他眼神里的痛苦。
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粗糙的大手。
他的手很烫,微微地颤抖着。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什么道德,什么人言,什么本分,我全都忘了。
我只知道,我面前这个男人,他懂我,他疼我。
我只知道,我孤单了太久,太久了。
他忽然用力,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很宽阔,很温暖,带着一股汗味和酒气。
我把脸埋在他结实的胸口,眼泪,终于决堤。
我不知道我们抱了多久。
直到村里的狗叫声,把我们惊醒。
我慌忙推开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火焰。
“我……我回去了。”他站起来,脚步有点踉跄。
“王大哥。”我叫住他。
他回头。
“以后……别喝酒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那天晚上起,一切都变了。
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膜。
看得见,摸得着,却谁也不敢再轻易捅破。
他还是会来帮我,但干完活,喝口水就走,绝不多待。
我们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眼神不敢对视太久。
可越是这样,那份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就越是疯长。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想他。
想他身上的味道,想他怀抱的温度,想他看我的眼神。
我甚至开始恨建军。
我恨他为什么不回来,恨他为什么对我不管不问,恨他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孤岛上。
这种念头让我害怕。
我一遍遍地看我跟建军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他,年轻,英俊,笑得一脸灿烂。
那时候,我们也是爱过的。
可是,时间,距离,还有生活,把那份爱,磨得还剩下什么了呢?
转眼,快过年了。
建军说,今年工程紧,回不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竟然没有多少失落,反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都飘着肉香,响着鞭炮声。
我带着小石头,冷冷清清地吃了顿年夜饭。
晚上,小石头看春晚看得睡着了。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热闹灯火,心里空得像个无底洞。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王强。
“秀莲,睡了吗?”
“没。”
“出来一下,我在你家门口。”
我心里一动,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他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袋子。
“我包了饺子,给你送点过来。”他说。
袋子是烫的,那股热气,一直暖到我心里。
“快进来。”
“不了,我……”
“进来!”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我进了院子。
我把饺子倒在盘子里,是猪肉白菜馅的,我最喜欢吃的。
“你也吃点吧。”我说。
“我吃过了。”
“那就陪我吃。”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份压抑了几个月的情感,在这样一个万家团圆的夜晚,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忽然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浑身一僵。
“秀莲。”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沙哑得厉害,“我想你。”
就这三个字,我所有的防线,瞬间崩塌。
我转过身,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很干,带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这是一个笨拙的,甚至有些不顾一切的吻。
我们像两个快要溺死的人,拼命地在对方身上,寻找着活下去的氧气。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身边是空的。
枕头上,还留着他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我后悔了。
不是后悔跟他发生了什么,而是后悔,为什么这一切,发生得这么晚。
可紧接着,巨大的恐慌和罪恶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背叛了建军。
我成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
如果事情败露,我该怎么面对小石头?怎么面对村里的人?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浑身发抖。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敢出门。
王强也没有再来过。
我们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躲在各自的壳里,不敢见光。
初五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张秀莲吗?”对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你哪位?”
“我是你家建军的工友家的,我姓李。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得挺住。”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李姐,你说,怎么了?”
“建军……建军他出事了。”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炸开了。
“他……他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前天晚上,工地赶工,脚手架塌了……人……人从上面掉下来了……”
“现在……现在在哪儿?在哪个医院?”
电话那头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哭了。
“人……人当场就没了。”
我手里的手机,“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几天的。
建军的后事,是他的弟弟和王强一起帮忙办的。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们摆布。
穿孝服,磕头,流泪。
我的眼泪,好像流干了。
我看着建军的黑白照片,那张年轻的,笑着的脸,觉得那么陌生。
我是在为他哭吗?
还是在为我自己?
我分不清了。
葬礼上,很多人来吊唁。
工地的老板来了,给了二十万的赔偿款。
村里的人来了,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怜悯,还有一丝我看得懂的幸灾乐祸。
三婶拉着我的手,假惺惺地说:“秀莲啊,你可得想开点,这都是命啊。以后一个人拉扯孩子,难啊。”
我看着她那张一开一合的嘴,突然觉得很恶心。
整个过程,王强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他不说话,只是在我快要站不稳的时候,扶我一把。在我哭得喘不上气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巾。
他的存在,是我唯一的支撑。
办完后事,家里一下子又空了。
只是这一次,是永远的空了。
我成了寡妇。
这个身份,像一块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身上。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抱着建军的遗像。
我试图去回忆我们之间的美好。
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也曾背着我,走过泥泞的田埂。
小石头刚出生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地,学着给他换尿布。
可是,这些记忆,太遥远了,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更多的,是无尽的等待,和一次次失望的通话。
是我一个人在深夜里,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的恐惧。
是我一个人,扛着米袋上楼的无助。
是我一个人,在病床前,守着发烧的儿子的焦虑。
我恨他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的死,没有给我带来撕心裂肺的痛,反而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自己无比恶毒。
我用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张秀莲,你不是人!
你怎么能这么想?
他是你男人,是小石头的爹啊!
我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哭累了,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我知道是他。
我擦干眼泪,打开门。
王强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吃了。”
他走进来,把面放在桌上。
我看着他,这个在我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男人。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王大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他紧紧地抱着我,一遍遍地拍着我的背。
“别怕,有我呢。”
他的声音,那么沉稳,那么有力。
“秀莲,都过去了。以后,我照顾你和小石头。”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村里人会说闲话的……建军他……他尸骨未寒……”
“让他们说去!”他打断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我王强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建军不在了,他把你和小石头托付给我,我就得管!谁敢说半个不字,我撕烂他的嘴!”
“我等。我等你过了这阵子,等你心里能放下了。一年,两年,十年,我都等。这辈子,我认定你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暖的。
建军的死,像一场暴风雨,摧毁了我原本的生活,也把我推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一边,是守着“寡妇”的名声,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在流言蜚语和孤苦无依中,熬过下半辈子。
另一边,是抓住眼前这个男人给我的温暖,不顾一切地,为自己活一次。
我选了后者。
我开始学着不去在乎别人的眼光。
三婶又在我面前阴阳怪气的时候,我没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三婶,我家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还是多关心关心您儿媳妇吧,我昨天还看见她跟你儿子吵架,差点把锅都给掀了。”
三婶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从那以后,村里关于我的闲话,少了很多。
人就是这样,你软弱,他们就欺负你。你强硬了,他们反而怕你。
我和王强的关系,也从地下,转到了半公开。
他不再偷偷摸摸地来帮我,而是正大光明地,在我家院子里,修整田地,修理门窗。
他会陪着小石头写作业,给他讲故事,带他去河里摸鱼。
小石头很喜欢他,有时候,会脱口而出,叫他“王爸爸”。
每当这时,王强都会摸着他的头,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而我,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心里又酸又暖。
我开始学着给他做他喜欢吃的疙un瘩汤。
他笨拙地,教我怎么用电脑,怎么在网上买东西。
我们像一对最普通的夫妻一样,经营着我们的小日子。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建军的弟弟,建民,突然找上了门。
他一脸怒气,一进门就把一个信封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张秀莲,你还要不要脸!”
我愣住了,“建民,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照片。
照片上,是我和王强。
有他在院子里劈柴,我递给他毛巾的。
有他背着生病的小石头,我跟在后面的。
甚至还有……那天晚上,他在我家门口,把那袋饺子递给我的。
照片拍得很清晰,角度也很刁钻,每一张,都充满了暧昧不清的意味。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
“这些……你是从哪儿来的?”
“你别管我从哪儿来的!我哥尸骨未寒,你就跟这个野男人勾搭上了!你对得起我哥吗?我们王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建民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你胡说!”我气得浑身发抖,“我跟王大哥是清白的!”
“清白?清白他天天往你家跑?清白他大半夜给你送饺子?张秀莲,你当全村人都是瞎子吗!”
他的声音很大,院子外面,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邻居。
我感觉所有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这是我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是我嫂子!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哥拿命换来的!你拿着我哥的赔偿款,养着野男人,你休想!”
他终于说出了真实目的。
“我告诉你,张秀لل莲,这事没完!要么,你把这野男人赶走,老老实实给我哥守着!要么,你把房子和钱都吐出来,你带着你儿子,滚出我们王家!”
我看着他那副丑恶的嘴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建军的亲弟弟。
建军活着的时候,他三天两头来借钱,从来没还过。
建军出事,他除了在葬礼上掉了几滴猫尿,就是盯着那笔赔偿款。
现在,他竟然拿着这些捕风捉影的照片,来逼我。
“你做梦!”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好!你等着!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他撂下狠话,转身走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我知道,这事,麻烦了。
果然,没过几天,建民就在村里四处散播那些照片。
添油加醋地,把我描绘成一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荡妇。
说我早就跟王强有一腿,建军的死,我根本不伤心,正好方便我跟奸夫双宿双飞。
流言蜚语,像一场瘟疫,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
我成了全村的笑柄和耻辱。
我出门,背后是无数的指指点点。
小石头在学校,也被同学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没爹的野种”。
他哭着跑回家,问我:“妈妈,他们为什么这么说我?王叔叔不是好人吗?”
我抱着他,心如刀割。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我不能连累我的孩子。
王强也听说了这些事。
他冲到我家,眼睛通红。
“秀莲,我去找建民算账!这个!”
“你别去!”我拉住他,“你去了,不就正好坐实了那些话吗?我们只会被他们说得更难听。”
“那怎么办?就这么让他们欺负你跟孩子?”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上的碗都跳了起来。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王大哥,要不……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都被掏空了。
他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秀莲,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算了吧。”我别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能这么自私,我不能为了自己,毁了你,也毁了小石头。”
“我不怕!”他说,“我王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喜欢你,我想跟你过日子,这有什么错?我明天就去跟全村人说清楚!”
“没用的。”我流着泪,摇着头,“他们不会信的。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为了小石头,也为了你……王大哥,我们……就这样吧。”
那一天,王强在我家坐了很久。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屋子里,静得可怕。
最后,他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秀莲,我听你的。但是,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我都在。”
他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我的心,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生活。
只是这一次,比以前更加难熬。
以前,是孤单。
现在,是绝望。
没有了王强的帮衬,家里的活儿,又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更难的,是心里的那份煎熬。
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
梦见他给我修水泵,梦见他给我劈柴,梦见他抱着我,说“有我呢”。
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而白天,我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恶意。
建民三天两头来闹。
有时候是堵在门口骂,有时候是半夜往我院子里扔砖头。
我报过警,但警察来了,也只是调解一下,说这是家务事。
他们一走,建民就变本加厉。
我去找村长。
村长叹着气,劝我:“秀莲啊,要不,你就退一步吧。那赔偿款,分他一半,就当是……花钱买个清静。”
我心冷了。
这个世界,是没有公道可言的。
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有好几次,我看着家里那瓶农药,都想一了百了。
可是,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小石头,又舍不得。
我死了,他怎么办?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一件事,改变了所有。
那天,下着暴雨。
半夜里,我被一阵“轰隆”声惊醒。
我冲出屋子一看,魂都吓飞了。
院子后面那堵老土墙,因为雨水泡得太久,塌了半边。
而墙的另一边,就是建民家的猪圈。
塌下来的土,正好把猪圈的门给堵死了。
猪圈里,他家那几头准备过年卖钱的猪,正惊恐地嚎叫着。
雨越下越大,猪圈里开始积水。
再不想办法,那几头猪,就全完了。
我听见建民和他老婆在院子里焦急地叫喊,咒骂着老天爷。
我站在雨里,看着那片废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报应。
这就是报应。
我转身想回屋,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
我想起了王强。
他总是说,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想起了建军。
他虽然对我疏于关心,但对这个弟弟,却是掏心掏肺。如果他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我见死不救吧。
我咬了咬牙,披上雨衣,拿起铁锹,冲进了雨里。
“建民!”我冲着隔壁喊,“快!找东西来撑住,我帮你挖!”
建民和他老婆都愣住了,看着我,像见了鬼一样。
“你……你来干什么?”
“废什么话!想让你家猪都淹死吗?”我吼道。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
我挥着铁锹,一锹一锹地,把那些湿透了的,沉重的泥土挖开。
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建民终于反应过来,也拿着工具,过来帮忙。
我们三个人,在暴雨里,默默地挖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猪圈的门,终于被挖开了。
那几头猪,嚎叫着冲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都累得瘫倒在泥水里。
建民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第二天,雨停了。
一件让我更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王强,带着村里几个壮劳力,拉着砖和水泥,来到了我家门口。
“王大哥,你这是……”
“给你修墙。”他言简意赅地说。
没等我拒绝,他们就已经干了起来。
建民站在他家院子里,看着这边,脸色复杂。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也走了过来。
“强哥,这墙……我家也有一半,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出力。”
说着,他也拿起工具,加入了修墙的队伍。
我看着在阳光下,一起干活的两个男人,眼睛湿了。
墙,很快就修好了。
比以前的土墙,坚固得多,也漂亮得多。
建民走到我面前,低着头。
“嫂子,对不起。以前……是我混蛋。”
我没说话。
他又从兜里,掏出那个信封。
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把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全都烧了。
火光映着他涨红的脸。
“以后,谁再敢说你半句闲话,我第一个不答应。”他说。
一场暴雨,一堵塌了的墙,好像把所有人心里的那堵墙,也给冲垮了。
从那以后,建民再也没来找过我麻烦。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
生活,好像又可以继续了。
我和王强的关系,却依然停留在原地。
我们心里,都还有一根刺。
那根刺,叫建军。
虽然,我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接受王强的帮助,可以和他像朋友一样聊天。
但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在一起”那三个字。
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心里,真正地,为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我也在等。
等我自己,能坦然地,面对一份新的感情。
又是一年秋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黄了,一片片地往下落。
小石头上初中了,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这一次,我的心,不再是空的。
我知道,隔壁的院子里,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守护着我。
这就够了。
那天,是建军的周年祭。
我给他上了一炷香,烧了些纸钱。
我对着他的遗像,轻声说:“建军,你放心吧。小石头,我会好好带大。这个家,我也会守好。”
“还有……谢谢你,把我一个人扔下。”
“因为这样,我才遇到了他。”
“你别怪我。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能多陪陪我。”
说完这些,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枷锁,也打开了。
我走出屋子,看见王强正站在院门口,安静地等着我。
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朝他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而从容。
“王大哥。”
“哎。”
“我饿了。”我说。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阳光。
“走,回家,我给你做疙瘩汤。”
他很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他的手,还是那么粗糙,那么温暖。
我们并排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身后,是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
我知道,未来的路,也许还会有风雨。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身边,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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