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物理学家,杨振宁先生对艺术的理解丝毫不逊色于我们大多数从业者。他喜欢中国艺术、中国文化。今天这篇文章来自杨先生93岁时一场讲座,语言干净利落,简洁优美,令人叹服。
文字来源:2015年杨振宁在中国美术馆的讲座
我非常高兴今天在中国美术馆里跟大家谈谈“美在科学与艺术中的异同”。
先讨论一下科学中的美。大家都知道,艺术与美有密切的关系。但也许有很多人觉得,科学跟美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现在就用几分钟的时间先给大家阐释一下科学里为什么有美。
我是研究物理学的。物理学的发展要经过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实验,或者说是与实验有关系的一类活动;第二个阶段从实验结果抽炼出来一些理论,叫作唯象理论;唯象理论成熟了以后,如果把其中的精华抽取出来,就成了理论架构——这是第三阶段;最后一个阶段,理论架构要跟数学发生关系。上述四个不同的步骤里都有美,美的性质不完全相同。
我以虹和霓的现象为例,讲讲实验。有人在很小的时候就看见过虹和霓,觉得漂亮极了,美极了。为什么会觉得美呢?因为觉得它们都呈圆弧状而且有很特别的规律:虹是42度的圆弧,红色在外边,紫色在里边;霓是大一点的弧,是50度的弧,其色彩排列顺序与虹相反,红色在里头,紫色在外面。虹和霓具备这个规律,所以即使是小孩子也会觉得它们非常非常漂亮。这是一种在实验的经验里的美的标准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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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阶段结束后,就到了唯象理论阶段。虹和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解多了以后我们就会发现,原来虹和霓是太阳光在小水珠里折射而产生的光学现象。在虹的小水珠里是一次内反射,在霓里是两次内反射。这样,我们就可以计算。计算的结果验证了这样的事实:一次或者两次反射以后,就会出来42度或者50度的弧。一个人了解到这点以后,他对于这个很美的现象的理解又深入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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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
再进一步就到了理论架构阶段,这个到19世纪才完成。19世纪中叶,一个名叫麦克斯韦的英国人写下来了一组方程式,用这组方程式就可以彻底地解决折射现象的问题。在前面的唯象理论阶段,人们是不了解折射现象的,而麦克斯韦方程式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有折射现象。这就更进一步了,也等于更上一层楼。上一层的美跟底下一层的美当然有所不同。
再上一层是数学。麦克斯韦方程式是在19世纪中叶推导出来的,一个世纪以后,到了20世纪70年代,物理学家才了解原来这个麦克斯韦方程式的结构有极美的纯数学的根源,叫作纤维丛。纤维丛是一个数学观念,这个数学观念在发展的时候,与物理学没有关系,与实际现象没有关系。可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的时候,人们忽然发现原来麦克斯韦方程式的结构就是纤维丛。这到达了一个更高的境界,使得我们知道原来世界上非常复杂、非常美丽的现象最后的根源是一组方程式,就是麦克斯韦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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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
事实上,如果今天你问问物理学家对于宇宙结构的了解,他们会告诉你,最后的最后就是一组方程式,包括牛顿的运动方程式、刚才讲到的麦克斯韦方程式,以及爱因斯坦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方程式、狄拉克方程式和海森伯方程式。这七八个方程式就“住在”了我们所看见的一切一切里,它们非常复杂,有的很美妙,有的则不是那么美妙,还有的很不容易被人理解。但宇宙结构都受这些方程式的主宰。
麦克斯韦方程式,看起来很简单,可是等到你懂了它的威力之后,会心生敬畏。为什么说这些方程式有威力呢?因为无论是星云那么大的空间还是基本粒子内部那么小的空间,无论漫长的时间还是短短的一瞬,都受着这几个方程式控制。这是一种大美。我们也可以说这些方程式是造物者的诗篇。为什么?因为诗就是语言的精华。造物者用最浓缩的语言,掌握了世界万物包括人的结构、人的情感,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诗人”——造物者写下来的东西里浓缩起来了!其实这也是物理学家最后想达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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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八大山人
这些方程式的内涵往往随着物理学的发展而产生当初完全没有想到的新意义。我以诗歌对于读者的感受为例,阐述这一点。你少年时诵读一首诗,当时就会对那首诗歌的内涵、意境等有所了解。但当你进一步成熟之后,以及你步入晚年之后,又会发现这首诗的含义远远比你小时候所领悟的要多得多。同样的道理,这些方程式在不同时期被人们运用的时候,也会产生不同的新意义。
诗人对于科学的美曾经有过一些描述。英国大诗人W.Blake写过一首有名的诗,译成中文是:
一粒砂里有一个世界,
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
把无穷无尽握于手掌,
永恒宁非是刹那时光。
陆机的《文赋》有这样一句话“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表达的意思类似。
上面两个例子,都是诗人用诗性的语言阐述对于宇宙结构的了解,传达出一种大美。牛顿故去以后,英国大诗人A.Pope这样表述牛顿,译成中文是“自然与自然规律为黑暗隐蔽!上帝说,让牛顿来!一切遂臻光明。”
人类从远古以来就知道有日月星辰的运动,这些运动有很好的规则,可是在这些规则里又有一些不规则的变化,很奇怪。我想,这些现象是几千年、几万年以来人类要想了解又难以了解的。最后牛顿来了。牛顿的方程式对于日月循环,对于行星的运转甚至对于星云等一切天体运动的现象都有了非常准确的描述。我想,这是人类历史上非常重要也非常美的一个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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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宁办公室 莫言手书 ©高远
前面列举的诗句所描述的,是物理学的美,它们给了我们特别的感受。诗人对于美的描写很到位,可是仅有这些还不够,因为诗句里缺少庄严感、神圣感,以及初窥宇宙奥秘的畏惧感。这种庄严感、神圣感,也是哥特式教堂的建筑师们所要歌颂的东西,即崇高美、灵魂美、宗教美、最终极的美。这个最终极的美是客观的。
我们知道,早在人类尚未出现的时候,麦克斯韦方程式以及刚才所讲的那些方程式就已经支配着宇宙间的一切了,所以这些最终极的美与人类没有关系。我想,庄子所讲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也包含类似的意思。
接下来,我们讨论艺术中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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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犀牛形青铜器,现存美国旧金山博物馆
物理学的发展历经了几个明确的阶段,而艺术不然。事实上人类对艺术的了解远远早于对科学的了解。比如说在三千多年以前,商朝的金属铸造师们就已经具备了非常好的艺术感。这是商朝的一个小犀牛形青铜器,现保存在美国旧金山博物馆里,是镇馆之宝。据说它是由巴黎的一个大古董贩子C.T.Loo于20世纪40年代卖到美国的,当时只卖了五万美金,今天当然是无价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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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觚,现存美国华盛顿的Freer博物馆
这是商朝的另外一个青铜器,叫做觚,现保存在于美国华盛顿的Freer博物馆里。Freer是一个有钱人,他在20世纪初到北京买了很多铜器,这个觚是其中的一个。Freer博物馆是美国所有博物馆中收藏中国古文物最丰富的一个。
青铜器的制造师们或许不懂甲骨文,更不懂艺术理论,可是他们对美的感受已经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这个“小犀牛”和这个铜觚都很美,可是有不同的美法,让我们分析一下。
“小犀牛”是童稚型的,铜觚是思考型的;“小犀牛”体现出直觉的美,铜觚是抽象的美;“小犀牛”的美是“形似”的美,铜觚是“神似”的美。它们显示,艺术中的美离不开人类,这与科学中的终极的美不同。
我刚才讲了,科学里的终极的美是客观的,没有人类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些美了。可是没有人类就没有艺术,也就没有艺术中的美。换句话说,科学中的美是“无我”的美,艺术中的美是“有我”的美。
大家知道,这个“无我”和“有我”的概念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出的,很有名。王国维拿它来描述诗词的意境,我想也可以拿来分辨科学中的美和艺术中的美的基本不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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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创作的本质是什么?唐朝的画家张璪说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句话概括地描述了艺术真正的精髓,道出了人类怎样感受到美并开展艺术创作。这个犀牛形青铜器的塑造者“外师造化”,它的美来源于铸造者所看到的一个真正的犀牛,所以这是写实的美。而铜觚是一种“中得心源”的美,它之所以漂亮,是因为有曲线轮廓,用几何学的术语来讲叫“双曲线”。商朝的人当然不知道什么是“双曲线”,可是直觉告诉他这是抽象的美。这就是所谓的“中得心源”,是从心里了解到了自然界的美,因此这个铜觚的美也是一种“写意”的美。
西方的艺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向写实方向发展,而东方的艺术则主要向写意方向发展。为什么会有这两种不同的发展方向呢?这值得深思,我觉得这方面的研究还不够。西方在19世纪才充分认识到写意美的重要意义,从而发展出来了印象派。所以印象派之所以出现,简单讲起来就是因为西方人了解到在写实的美以外还有写意的美,就尽量向这个方向发展,于是就发展出来印象派以及19世纪后来的种种新流派,审美观也因此更多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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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写实与东方写意
到了20世纪初,毕加索和勃拉克把多元审美观进一步具体化了,创建了立体派。立体派的出现是艺术界的大革命。有人说他们是受了爱因斯坦在1905年提出的相对论的影响,这个观点很有意思,不过据我所知现在还没有成定论。
毕加索的这张画是在他所谓的“蓝色时代”即立体派出现之前绘制的,而下面的一张画的创作时间在立体派出现之后。其中的不同点显示出毕加索意识到艺术美的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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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生活》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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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三个音乐家》 (1921)
毕加索等人的探索,带来了20世纪众多的新尝试。毕加索是一个天才,他既有眼光和魄力,又有技巧,他关于创新的尝试非常之多。可是,他的创新中也有怪异的东西,不堪入眼,扭曲了美的含义。
科学追求的是认识世界、理解造化,并从认识中窥见大美。我认为,艺术若是完全朝着背离造化的方向发展,就会与美渐行渐远。
杨振宁答听众问(节选)
提问:在讲座的最后,您强调“如果艺术背离自然造化的话,就会与美渐行渐远”。您这里说的“造化”是不是与上帝的“造物”有关?您如何认识科学和上帝之间的关系?
杨振宁:简单地说,中国的传统里面没有上帝的观念,可是中国传统有一个造化的概念。所以,中国的造化就是西方的上帝。
提问:在现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家长培养孩子的时候怎么兼顾科学和艺术?
杨振宁:科学要发展,艺术也要发展。中国美术馆邀请不同学科的人士讲美,我觉得非常好,因为这深化了国民、市民对于美术的含义以及它跟人类别的活动之间的关系的理解。1945年底,我从昆明出发,历时一个多月,辗转多地,最后到了纽约。我们同船的二十几个公费留学生住在同一个旅馆,以后的一个礼拜,天天去看博物馆。先前我们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博物馆,比如说大都会博物馆、MOMA近代艺术博物馆,以及历史博物馆。我记得我到历史博物馆里看见橱窗里陈列着老虎的标本,非常漂亮。
幸运的是,中国经济目前发展到了一个较好的阶段,所以我相信以后中国各个城市一定会有很多更好、更能够对大众发生作用的博物馆出现。
提问:70年代我就听过您在中央电视台的演讲。当时您还赋诗一首,其中有“云水风雷变幻急,物竞天存争朝夕”的句子。请您对今天所有在座的朋友们也送一句格言。谢谢!
杨振宁: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孩子的发展经验,以及我所认识的很多同辈人及其孩子的发展经验,我觉得一个小孩可以有不同的发展方向,而且不同的发展方向在不同的小孩身上是可能完全不一样的。
对一个小孩,不管是父母也好,老师也好,要鼓励孩子,发现自己的兴趣,培养自己的兴趣,发展自己的兴趣。我一些朋友的孩子,非常聪明,什么都好,但恰恰要非常注意,因为这种小孩未必找到自己的兴趣,最后可能不成功。
讲到这里,我可以再举一个我自己的例子。我升入中学以后,算学就很好。我父亲是大学算学教授,所以最容易发生的事情就是他赶忙教我数学。现在回想起来,假如我父亲在我初中一二年级的时候就教我微积分、高等分析,我会学得很好,他一定会很高兴。可是我父亲很明智,他不做这个事情。他的想法是,我(杨振宁)已经发展得很快,不用着急,我将来自己会发展的。我父亲要做的,是弥补我的不足。所以我念完初一之后的那个夏天,我父亲就在清华大学找了一个历史系的高材生教我学《孟子》。那位先生名叫丁则良,他很会讲,后来是很成功的历史学家。他一方面教我读了《孟子》,知道了孟子与儒家的思想;另一方面《孟子》里有很多故事,丁老师给我讲了很多我在课堂里听不到的故事。一个暑假过去了,我没念完《孟子》,于是第二学年后又念了半个暑假。两个暑假以后,我可以把《孟子》从头到尾背下来。这段经历对我的人生有决定性的影响,远比我早早地去学一些高等分析、微积分更有用。
然而不幸的是,目前多半聪明小孩的父母都没有我父亲当年看得远。这类父母都有一个倾向,就是尽早把孩子送到学校,提前学一些高深的课程。前些年香港许多报纸报道说有一个15岁的小孩被浸会大学接受成研究生了,宣传得非常厉害。后来我问了浸会大学的人,他们说确实接受过这么一个孩子,孩子每天由父亲陪着来上课。而现在几年过去了,已经没有人提这个小孩了。
我刚才讲的两个故事,值得家长和老师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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