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夏末,风里还带着白日的燥热。苏北平原的这片土地,被日寇的铁蹄践踏得日日烽火,可地里的庄稼却依旧在长,玉米秆子蹿得比人还高,密密匝匝的,像是为这片不屈的土地披上了一层青纱帐。
此刻,王德银就蹲在这青纱帐的边缘。他是个二十五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手掌粗粝,是那种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的手。
今夜,这双手要干的,却不是农活。
王德银身边紧挨着的是李春山和许成坤,三个人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都有些粗重,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压在心头的那份紧张与决绝。
他们的目标,是前方大路路旁那一根根像毒蛇般蜿蜒、维系着日寇和伪军通讯的电话线。
王德银摸了摸别在腰后的那两枚沉甸甸的手榴弹,又检查了一下怀里那把粗壮有力的钳子,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走吧。”王德银压低声音。
三个人像狸猫一样,离开了藏身的玉米地,沿着田埂下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去。
田埂湿滑,夜露渐重,汗水混着草叶上的水珠,浸湿了他们单薄的衣衫。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踩在泥土上的轻微噗嗤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
已近三更天。
路上早已没了行人,连野狗都寻了地方蜷缩起来。天公似乎也在帮忙,浓密的乌云彻底吞没了星月,天地间一片墨黑,偶尔还飘下几丝冰凉的雨线,打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
“是时候了。”王德银低声对同伴说。三人匍匐前进,悄无声息地潜到路边,隐入另一片更为茂密的玉米地里。他们像狩猎的豹子,屏息凝神,耳朵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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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安全后,王德银向李春山和许成坤打了个手势。李、许二人立刻分散到路的两侧警戒,眼睛死死盯住道路的南北两个方向。
王德银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因紧张而有些发僵的手指,猛地蹿出玉米地,像一只敏捷的猿猴,扑向最近的一根电线杆。那木头杆子因日晒雨淋显得有些沧桑,上面挂着的黑色电线,在夜色里泛着幽冷的光。
他手脚并用,几下就盘了上去,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木杆。
高处,风似乎更大了一些,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稳住身形,掏出钳子,对准那绷得紧紧的铜线,用力合拢钳口——
“咔嚓!”
一声清脆又惊人的断裂声刺破了夜的宁静。那根维系着敌人信息的电线应声而落,像一条失去生命的蛇,软塌塌地垂向地面。王德银警惕地四下张望,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他没有迟疑,迅速滑下这根电线杆,又扑向另一根。
又是一声“咔嚓!”。
这一次,他心里踏实了不少。路两边的李春山和许成坤见信号已发,立刻猫着腰冲上前,手脚麻利地将掉落在地的、卷曲的电线收拢起来,用早已备好的扁担一串,两人一前一后,抬起这沉甸甸的战利品,头也不回地沿着原路向玉米地深处撤去。
王德银看着战友抬着电线安全撤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但他并没有跟着撤退。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升起:“机会难得,再多剪它几截!让鬼子多头疼几天!” 这股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压过了潜藏的危险。
他再次转身,义无反顾地攀上了第三根电线杆,然后是第四根……“咔嚓!咔嚓!” 清脆的剪断声在他听来,如同美妙的乐章。他沉浸在一种破坏带来的、为队伍建功立业的兴奋里,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就在他盘上第五根电线杆,钳口即将再次合拢时,一阵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从南边东台方向隐隐传来。
这声音初时细微,但迅速变得清晰、沉重,像闷雷滚过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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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银心里“咯噔”一下,动作瞬间僵住。他急忙循声望去,只见南边天际,出现了一片移动的光点,那些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是车灯!一支车队正沿着这条大路轰隆隆地驶来。从那引擎的咆哮和灯光的规模判断,绝不是普通的民用车辆,是日本鬼子的军车!
冷汗,一下子就从王德银的额角、后背冒了出来,瞬间湿透了内衣。他此刻正高高地挂在电线杆上,目标极其明显。
跳下去逃跑?
根本来不及,车灯很快就会扫到他。
留在杆子上?无异于等着被敌人发现,成为活靶子。
王德银的心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紧紧握住了那枚手榴弹,木柄上的粗糙纹路硌着他的手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慰。
他用颤抖的手指拧开手榴弹尾部的盖子,将拉火环小心翼翼地套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
做完这一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只壁虎,紧紧贴在电线杆上,最大限度地缩小目标,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车队。
车队的速度不慢,眼看就要驶到近前。王德银甚至能隐约看到驾驶室里晃动的日军帽子的轮廓。他屏住呼吸,小拇指上的弦线绷得紧紧的,准备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就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领头的那辆军车,在离王德银藏身的电线杆不远的地方,突然发出一阵怪异的咳嗽般的异响,随后速度骤减,最后竟“嘎——”的一声,彻底停在了路中央!后面的车队也跟着陆续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被发现了?”王德银的血液几乎凝固。他紧紧攥着手榴弹,指甲几乎要掐进木柄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死死盯着那辆抛锚的头车,看到几个鬼子兵跳下车,围着引擎盖鼓捣着,手电光柱胡乱晃动,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粗暴的日语吆喝。
原来只是车坏了!
王德银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刚才几乎停止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焦虑。他们停在这里,自己就根本无法脱身。他只能在黑暗中煎熬着,祈祷着这些鬼子快点修好车滚蛋。
约莫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那辆抛锚的车似乎被捣鼓好了。引擎重新发出轰鸣,车灯再次亮起。车队像一条苏醒的巨蟒,开始缓缓蠕动,继续向草堰方向驶去。
看着一辆辆军车从自己脚下轰鸣着驶过,车厢里隐约可见抱着枪的鬼子兵身影,王德银心头的怒火猛地窜了起来。
这些侵略者,在自己的土地上如此横行霸道!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一个冒险的、几乎是下意识的念头支配了他——不能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得给他们留点“纪念”!
当车队最后一辆军车驶过他下方时,王德银猛地滑下电线杆。他双脚刚一沾地,就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像投掷石头一样,将那颗早已准备好的手榴弹,朝着车尾奋力扔了过去!
“轰隆!”
一声巨响在夜空中炸开,手榴弹在车尾附近爆发出耀眼的火光和浓烟。刹那间,死寂的夜被彻底撕碎!
“八嘎!”
“敌袭!”
各种日语惊呼声、叫骂声顿时响成一片。紧接着,“乒乓乓乓”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子弹带着凄厉的呼啸,朝着道路两旁的黑夜盲目地泼洒过来,打得王德银身后的玉米叶子噼啪作响,碎屑纷飞。
王德银在扔出手榴弹的瞬间,就已经像箭一样射了出去,一头扎进了路旁茂密的玉米地里。
他猫着腰,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玉米秆之间拼命穿梭。
身后,日军的叫嚷声、杂乱的脚步声和枪声紧追不舍,几道手电光柱在他身后的玉米秆间胡乱扫射,好几次几乎擦着他的身体掠过。他能感觉到子弹从耳边飞过的炽热气流,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贴近。他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充满了血腥味。
冲出这片玉米地,眼前是一条小土路,路边依稀可见几户农家的轮廓。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手电光已经锁定了他的大致方向。王德银心急如焚,这样跑下去,迟早会被追上。
就在这时,王德银的目光扫过最近的一户农家低矮的院墙,发现院门虚掩着,门口竟拴着一头灰毛驴!
那驴子似乎也被远处的爆炸和枪声惊扰,正不安地刨着蹄子。
一个急中生智的想法如同电光石火般在王德银脑中闪现!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迅速解开拴在木桩上的驴绳,轻轻拍了拍驴子的脖颈,低声急促地说道:“驴兄,驴兄,帮个忙,救我一命!”
说罢,他绕到驴子身后,用尽剩余力气,朝着驴屁股狠狠捶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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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驴子吃痛,顿时“嗷”地嘶叫一声,受了天大的惊吓一般,撒开四蹄,疯狂地朝着与王德银逃跑路线相反的、另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深处冲了进去!驴子壮硕的身体撞开玉米秆,发出“呼呼沙沙”一阵巨大而持续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格外远。
果然,后面的日军追兵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明显的动静吸引了过去。“在那边!追!” 嘈杂的日语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密集的枪声,立刻转向了驴子逃跑的方向。
王德银趁机深吸一口气,拎着仅剩的一颗手榴弹,折向另一个方向,使出最后的力气发足狂奔。他穿过田埂,越过水沟,不敢有丝毫停留。直到枪声和叫嚷声在身后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他才敢稍微放慢脚步,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预先约定的汇合点摸去。
在一个长满灌木的土坡后面,他遇到了正焦急万分、准备回来接应的李春山和许成坤。两人见到王德银安然归来,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事了,快走!”王德银喘着粗气,脸上却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更带着任务完成后的畅快与自豪。
三个人不再多言,趁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互相搀扶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无边的青纱帐,向着西渣村的方向安全返回。
身后的天边,隐约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他们,刚刚在这漫长的黑夜里,用自己的勇敢和智慧,为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剪除了一缕敌人的神经,留下了一个属于普通民兵的传奇。
那“咔嚓”一声的决绝,和其后惊心动魄的逃亡,如同一个注脚,深深镌刻在1943年那个夏末的夜晚。
参考资料:《大丰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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