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或者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新来的小姑娘不懂,总以为那些能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每天还能在院子里溜达两圈的老人,是顶好的“客户”。
省心,不费力,还能聊天解闷。
我刚来的时候也这么想。
天真。
干了五年,我告诉你实话吧,在养老院,最不受护工待见的,恰恰就是这种身体倍儿棒的健康老人。
你别不信,这里面的道道,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就说我们“汇润阳光”养老院三楼的王大爷吧。
王大爷,七十有二,退休前是中学教导主任,腰杆挺得笔直,嗓门洪亮,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在院子里打太极,打完还能绕着花园慢跑三圈。
体检报告比我们这些三十出头的小年轻还干净。
按理说,这种老人,送进养老院干嘛?
他儿子说的,家里没人,老头一个人住着不放心,怕他哪天摔了、忘了关煤气。说得比唱得好听。
其实就是嫌他烦。
王大爷一住进来,我们三楼护工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他那双当教导主任时练就的火眼金睛,能把我们所有人的工作都量化考核一遍。
小张拖地,他背着手跟在后面,用他那双锃亮的老头乐皮鞋在地板上划一下,皱着眉:“小张,你这地拖得不均匀啊,这边还有水渍,老人踩上去要滑倒的,安全意识要加强!”
小李给隔壁床的李奶奶喂饭,他伸着脖子看:“小李,你这勺饭喂得太满了,老人家吞咽功能退化,容易呛到。要小口,要有耐心。”
我给他送午饭,他能从米饭的软硬、青菜的色泽、排骨汤的油花,一直点评到送餐时间的精准度。
“小刘啊,今天这饭晚了三分钟。我们老年人,生活要有规律。你们年轻人,时间观念要强。”
我姓李,不姓刘。
我纠正了八遍,他下次还叫我小刘。
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因为他太闲了。
人一闲,就容易生事。健康的老人,在养老院里,就是最闲的那一拨。
他们不需要你帮着翻身、擦洗、喂饭、换尿不湿。他们身体上的需求几乎为零。
可人活着,光有身体需求吗?
精神上的空虚,那才是个无底洞。
王大爷就是这样,他把对我们工作的“监督指导”,当成了他退休后唯一的精神寄托和价值体现。
他觉得自己是在“帮助”我们进步,是在“管理”这个楼层。
我们躲他像躲瘟神。
他一来,大家就互相使眼色,手里的活儿干得更快了,恨不得脚底抹油。
有一次,新来的小姑娘被他训哭了,说他鸡蛋里挑骨头。
我把小姑娘拉到一边,递给她一张纸巾。
“别往心里去,”我说,“他不是针对你。”
“他就是太孤独了。”
一个健康的人,被关在一个以“失能”为常态的环境里,他会本能地感到恐慌和不适。
他需要不断地证明自己“有用”,证明自己还没“老”,还没“废”。
他挑我们的刺,不过是在刷存在感。
可我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给他当学生、当听众,满足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的。
我们一个月就那么几千块钱,要伺候十几个老人吃喝拉撒。
瘫在床上的赵爷爷拉了一身,需要立刻清理。
那边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吴奶奶又开始在走廊里大喊大叫找妈妈。
角落里不爱说话的孙婆婆饭还没吃,得去哄。
谁有功夫听王大爷给我们上“职业素养提升课”?
所以,你明白了吗?
一个完全能自理的老人,对我们护工来说,不是福利,是负担。
一种精神上的,无形的,却又沉甸甸的负担。
我们宁愿去伺候那些瘫在床上,甚至意识不清的老人。
虽然脏,虽然累,但那个“工作界面”是清晰的。
我给你换好尿布,你干净了。我给你喂完饭,你吃饱了。
我的付出,能立刻看到一个物理上的结果。简单,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而面对王大爷,你做什么都是错。
你做得越好,他越觉得你“有待提高”。
你永远满足不了一个精神上极度空虚的人。
相比之下,那些真正需要我们照顾的老人,反而更“可爱”。
比如四楼的张奶奶。
八十岁,脑梗后遗症,半身不遂,说话也不利索。
她是我们公认的“天使客户”。
每次我进去给她翻身、拍背,她都会努力地朝我笑。
那笑容有点歪,口水会顺着嘴角流下来,但眼睛里是清澈的,是感激的。
我给她喂饭,她会含含糊糊地说:“……谢……谢……”
就这两个字,能把我一天的疲惫都冲淡一半。
张奶奶的儿女也孝顺,每周都来,风雨无阻。
来了也不说空话,卷起袖子就干活。给她妈擦身,剪指甲,陪她说话,讲外面发生的趣事。
他们从不挑剔我们的工作,见了面总是说:“辛苦你们了,我妈多亏你们照顾。”
这种家庭,这种老人,你照顾起来,心里是暖的。
你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价值。
你不是在单纯地出卖劳动力,你是在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维持她最后的尊严。
而王大爷呢?
他儿子一个月来一次,每次不超过十五分钟。
放下点水果牛奶,说两句“爸你多保重”,手机一响,就急匆匆地走了。
那背影,像是后面有狼在追。
王大爷每次都把儿子送到电梯口,看着电梯门关上,数字往下跳,然后一个人,在走廊里站很久。
那挺得笔直的腰杆,在那一刻,会塌下来一点点。
我见过一次。
从那以后,他再怎么挑我刺,我也没那么生气了。
可怜人罢了。
说完了健康老人的“不受欢迎”,再来说说另一个话题。
有钱的,就一定幸福吗?
在我们这儿,答案是否定的。
甚至可以说,有钱的老人,比没钱的,活得更痛苦。
这话听着挺“凡尔赛”的,像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但你真正在这里看过一圈,就明白了。
我们养老院分好几个区。普通区,就是王大爷和张奶奶住的那种,双人间或三人间,一个月七八千。
往上,是VIP区。
单人套房,独立卫浴,专业医疗床,24小时一对一特护。
一个月三万起步。
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
五楼的陈太太,就是VIP区的“标杆人物”。
快九十了,据说老伴是当年搞房地产发家的,走得早,给她留下了亿万家产。
她住的是我们院里最贵的套房,一百多平,客厅、卧室、书房一应俱全。
房间里的家具都是她从自己别墅里搬来的,紫檀木的,雕花繁复,一看就价值不菲。
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我们院长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地欣赏半天。
照顾她的护工小月,是我们这里工资最高的,一个月一万二。
所有人都羡慕小月,觉得她摊上了个好差事。
不用干粗活,不用伺候难缠的老人,每天就是在个豪宅里陪着个老太太,跟当保姆没两样。
可小月干了半年,瘦了十五斤。
她私下跟我说:“姐,我快干不下去了,我感觉自己要抑郁了。”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陈太太那个房间,太安静了。”
安静?
“安静得吓人。”小月说,“像个华丽的坟墓。”
陈太太身体还行,就是腿脚不太方便,需要人扶。耳朵有点背,得大声说话。
她不看电视,不看书,也不跟人聊天。
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那张紫檀木的圈椅上,对着窗外发呆。
一坐就是一下午。
小月说,她有时候都感觉不到陈太太的呼吸,得凑过去看看,才放心。
陈太太的饭菜是单独开的小灶,营养师配餐,厨师单做,精致得像艺术品。
但她每次就吃两口,就挥挥手,说“撤了吧”。
小月劝她多吃点,她就淡淡地说:“吃那么多干什么,不过是多活几天,多受几天罪。”
她的几个子女,个个都是社会精英。
大儿子是上市公司CEO,二女儿是著名律师,小儿子在国外定居。
他们很“孝顺”。
给陈太太请了最贵的护工,住了最贵的房间,每个月打过来的钱,多得花不完。
但他们,不来看她。
小月说,她来了半年,就见过她大儿子一次。
还是带着秘书和律师来的。
来干嘛?
让老太太在一份股权转让协议上签字。
全程不到半小时,公事公办,客气又疏离。
临走前,大儿子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妈,您在这儿还习惯吧?缺什么就跟小月说,让她去买。”
陈太太眼皮都没抬,说:“不缺,我什么都不缺。”
大儿子如释重负,立刻就走了。
小月说,那天晚上,陈太太一口饭都没吃。
半夜里,她听见陈太太在房间里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小声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小月进去看她,她就立刻收了声,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说:“我没事,你出去吧。”
这就是有钱人的痛苦。
他们的子女,太忙了,忙着打理家业,忙着满世界飞,忙着维持他们那个阶级的体面。
他们没有时间,或者说,他们觉得没有必要,把时间浪费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
在他们看来,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养老?花钱,买最好的服务。
陪伴?花钱,雇最专业的护工。
他们用钱,把自己和父母之间那份最基本的情感连接,给外包了出去。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很好,仁至义尽。
他们不知道,老人到了最后,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而我们这些护工,拿了钱,提供服务。
我们可以给她擦身,喂饭,端屎端尿。
但我们给不了她亲情,给不了她一个儿子或女儿的拥抱。
陈太太什么都有,名画,古董,用不完的钱。
但她也是我们院里,最孤独的人。
她的痛苦,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被至亲之人抛弃的痛苦。
这种痛苦,比身体上的病痛,更磨人。
相比之下,普通区的张奶奶,虽然住在拥挤的三人间,用着最普通的护理用品。
但她比陈太太,幸福一百倍。
她女儿每周来看她,会给她带亲手包的饺子。
一边喂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讲家里长短。
“妈,你孙子期末考试又考了第一,老师直夸他聪明。”
“楼下李大妈家的狗生了窝小崽子,毛茸茸的,可爱死了。”
“对了,你最爱看那个电视剧,昨晚大结局了,那个坏女人终于遭报应了,解气!”
张奶奶听着,含糊不清地应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她儿子来,会给她带个收音机,调到她最爱听的戏曲频道。
有时候,他会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陪她一个下午。
张奶奶的房间里,永远有股烟火气。
有家人的味道,有爱的味道。
而陈太太的房间,只有一股钱的味道。
冰冷的,昂贵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所以你看,钱在养老这件事上,有时候,反而是个障碍。
没钱的人家,孩子知道,父母老了,只能靠自己。
他们会亲力亲为,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而在“亲力亲为”的过程中,那份血脉亲情,才得以延续和升温。
有钱的人家呢?
孩子觉得,我给了你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尽孝了。
他们用钱,买了一份心安理得,也买了一份情感上的疏离。
他们把父母,变成了一个需要定期维护的“昂贵资产”。
这是最可悲的地方。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有钱人都这样,也不是说没钱就一定孝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我们院里,也有子女孝顺的有钱老人,也有把父母扔进来就不管的穷人家孩子。
但总体上,我看到的趋势是——
钱越多,亲情越淡薄。
物质越丰裕,精神越痛苦。
这话说出来,很多人不爱听。
觉得我们是仇富。
可你不是我们,你没见过那些深夜里,在豪华套房里独自流泪的老人。
你没见过那些面对着满桌山珍海味,却难以下咽的落寞身影。
你也没见过,一个身价上亿的老太太,最大的愿望,竟然是护工能陪她多说几句话。
因为除了护工,再没人跟她说话了。
这种痛苦,外人无法想象。
就像王大爷。
他一个退休金近万的健康老人,为什么要在养老院里“作威作福”?
他图什么?
他图的,不过是有人能看见他,能听他说话,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一个被儿子“寄存”在这里的物件。
他的每一次挑刺,每一次“找茬”,都是一声声无助的呐喊。
“看看我!”
“我还没死!”
“我还有用!”
只是,我们这些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护工,实在没力气去回应他的呐喊。
我们也有自己的家要养,有自己的烦恼要愁。
我们只能看到,他给我们添了麻烦。
我们只能选择,敬而远之。
这就是养老院的生态。
一个微缩的、残酷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小社会。
在这里,健康不一定受欢迎,因为健康意味着你有力气去折腾。
在这里,有钱不一定幸福,因为钱可能会隔断你和亲人最后的情感纽带。
那什么样的人,在这里过得最好?
是那些身体有点小毛病,需要人照顾,但意识清楚,心态平和,同时子女又很孝顺,能经常来探望的老人。
他们既能得到专业的护理,又能享受到亲情的慰藉。
他们的需求,是明确的。
他们的情感,是有回应的。
他们和我们护工之间,是一种良性的、互相需要的关系。
我们照顾他们,得到薪水和尊重。
他们被我们照顾,得到舒适和尊严。
这才是最理想的养老状态。
可惜,能达到这种状态的,十中无一。
大部分人,都在王大爷和陈太太这两个极端之间,摇摆。
要么,是像王大爷一样,用尽全力,去对抗那种被边缘化、被无视的恐惧。
结果,让自己成了一个“讨人嫌”的存在。
要么,是像陈太太一样,被动地接受被子女“供养”的命运,守着一屋子的金银财宝,慢慢地枯萎。
结果,活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孤岛。
我常常在想,等我老了,会是什么样?
我会不会也变成王大爷那样,到处找茬,惹人讨厌?
还是会像陈太太,守着点存款,却等不来一个看望自己的亲人?
我不敢想。
这工作干久了,人会变得麻木,但偶尔,也会在某个瞬间,被深深地刺痛。
那天,王大爷又在“视察”工作。
他走到张奶奶床边,张奶奶的女儿正在给她喂苹果泥。
一小勺一小勺,特别有耐心。
“妈,甜不甜?这是我托人从老家果园摘的,没打农药。”
张奶奶含混地点头,笑得一脸满足。
王大爷就那么站着,看了很久。
我从他身边走过,听见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羡慕,有落寞,还有一丝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脆弱。
我突然觉得,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好像又塌下去了一点。
那天下午,他没再找任何人的麻烦。
一个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夕阳,看了很久。
一个星期后,发生了一件事。
陈太太半夜突发心梗,幸亏小月发现得及时,按了紧急呼叫铃,送医院抢救回来了。
人是没事了,但需要在医院观察几天。
我们赶紧通知她子女。
电话打到她大儿子那里,大儿子正在国外谈生意。
他在电话里很冷静,第一句话问的是:“严重吗?会不会有后遗症?”
然后说:“医药费不用担心,你们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我这边实在走不开,让我的秘书先过去处理。”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丝慌乱。
像是在处理一桩突发的商业危机。
冷静,高效,没有人情味。
小月在旁边听着,气得直掉眼泪。
后来,秘书来了,处理了所有费用,又给小月和几个医生护士都包了厚厚的红包,请她们“多多费心”。
做得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但陈太太从抢救过来,意识清醒之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她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眼神是空的。
我知道,她的心,在那一刻,可能已经死了。
钱能救她的命,但救不了她的心。
这件事对院里的影响很大。
老人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说陈太太命好,有钱,阎王爷都拉不走。
但我们护工心里都清楚,她活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
奇怪的是,王大爷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那天找到我,第一次没有用教导主任的口气。
他问我:“那个……五楼的陈太太,怎么样了?”
我说:“抢救过来了,在医院观察。”
他“哦”了一声,沉默了半天,又说:“她孩子们……都回来看她了吧?”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好像明白了,自嘲地笑了笑,说:“也是,都忙。”
说完,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开了。
从那天起,王大爷变了。
他不再监督我们工作了。
也不再对院里的伙食、卫生指手画脚了。
他开始……尝试着跟别的老人聊天。
他会主动去问候那些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人。
会给阿尔兹海默症的吴奶奶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尽管吴奶奶根本听不懂。
他甚至报名参加了院里组织的书法班。
虽然他写得并不好,但他写得很认真。
我们都觉得很惊讶。
那个浑身是刺的王大-爷,好像一夜之间,把刺都收起来了。
有一次我给他送饭,他破天荒地对我笑了笑,说:“小李,辛苦了。”
他终于记住了我姓李。
我愣了一下,鼻子有点酸。
我说:“不辛苦,王大爷,您趁热吃。”
他点点头,拿起筷子,吃得很香。
我突然明白了。
陈太太的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的未来。
他看到了那种被彻底抛弃的恐惧。
他意识到,靠“挑刺”刷存在感,是没用的。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那些虚无的“权威”和“尊严”,屁都不是。
能温暖你的,只有人与人之间,那一点点真实的连接。
所以,他开始尝试着去连接。
去关心别人,去参与集体,去寻找一种新的、不那么惹人讨厌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自救。
看着他笨拙地融入集体,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健康、聪明、曾经在社会上很有地位的老人,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为了获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归属感”,竟然要如此卑微地改变自己。
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而陈太太,出院后回到了养老院。
她比以前更沉默了。
小月说,她现在连发呆都很少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好像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
她的子女们,依然没来看过她。
只是每个月,准时把三万块钱,打到养老院的账户上。
这三万块,像一笔冰冷的、定期的“续命费”。
买断了亲情,也买断了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念头。
有一天,小月休假,我替她去给陈太太送饭。
我推开那扇厚重的门。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华丽、空旷。
陈太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走过去,轻轻地叫她:“陈太太,吃饭了。”
她没有反应。
我又叫了一声。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没有焦点。
她看了我很久,突然,用一种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能不能……抱抱我?”
我当时就愣住了。
我做护工五年,给老人擦过屎,洗过澡,处理过伤口,见过各种各样的场面。
但这是第一次,有一个老人,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
一个拥有亿万身家的老太太,她不缺任何东西。
可她临了,想要的,只是一个拥抱。
一个最简单、最原始的,来自另一个人的,温暖的拥抱。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放下手里的餐盘,走过去,俯下身,轻轻地,抱住了她那瘦骨嶙峋的身体。
她的身体很轻,像一捧枯叶。
隔着衣服,我能感觉到她的骨头硌着我。
她在我怀里,微微地颤抖着。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肩膀上,湿了一片。
她哭了。
无声地,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那一刻,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婴儿。
也像抱着,我们每一个,终将老去的,孤独的未来。
我不知道自己抱了她多久。
直到她渐渐平静下来。
我扶她躺好,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但她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片死寂的湖水里,好像有了一点点微光。
我帮她掖好被子,轻声说:“陈太太,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走出那间华丽的“坟墓”,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这些护工,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们不仅仅是在做一份伺候人的工作。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这些老人,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
当亲情失灵,当金钱失效,当他们被整个世界遗忘在角落里的时候。
我们是唯一能给他们带来一点点“人”的温度的存在。
哪怕这种温度,是职业性的,是需要付费的。
但它至少,是真实的。
一个微笑,一句问候,一次耐心的喂饭,一个温暖的拥抱。
这些对我们来说,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从那以后,我再看到王大爷,会主动跟他打招呼,问他书法练得怎么样了。
他会很高兴,跟我聊半天。
我再路过张奶奶的房间,听到里面传出她儿女的笑声,我会觉得,这声音真好听。
而我,也会在工作允许的范围内,多陪陈太太坐一会儿。
即使她不说话,我也陪她坐着。
有时候,我会给她读报纸,或者讲讲我儿子上学的趣事。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我知道,她听进去了。
因为有一次我讲到我儿子淘气,把墨水洒在了新买的白衬衫上,我气得揍了他一顿。
我看见陈太太的嘴角,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这个工作,还是很辛苦,很熬人。
工资不高,社会地位也低。
每天面对的,都是衰老、病痛、和死亡。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绝望,想辞职不干了。
但每当我想起陈太太那个拥抱,想起王大爷那句“小李,辛苦了”,想起张奶奶那歪歪扭扭却无比真诚的笑容。
我就觉得,还能再坚持一下。
因为在这里,我看到了人生最真实的底色。
我明白了,一个人,无论年轻时多么风光,多么有钱。
到最后,所求的,不过是那一点点,人间的温暖。
而我们,就是那些,在寒夜里,给他们递上一支火柴的人。
火柴的光,很微弱。
但至少,能让他们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到一点点光。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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