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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曹可凡
每个人在其成长的某一特定阶段,总会有仰慕的偶像,心中的圣者,古今中外贤者概莫能外。譬如苏东坡对陶诗爱不释手,对其人生态度更是羡慕不已,并大声表明心迹:“我即渊明,渊明即我。”偶得《陶渊明集》,大为感叹:“字大纸厚,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尽,后无以自遣。”其内心之尊敬,溢于言表;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一辈子执着于描写自己那“邮票大小”的故乡,其文字直击莫言心灵,而立之年的莫言读到福克纳的文字后,如遭雷击,大为震撼:“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于是,莫言追随福克纳的文学精神,穿梭于“高密东北乡”,构建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电影导演李安对伯格曼的《处女泉》顶礼膜拜,形容那次观影经验仿佛“被夺走了童贞”,而《处女泉》也促使李安决定投身电影艺术。尽管后来李安拍摄多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电影,却一直无缘拜见伯格曼。直到2006年,才得以有机会飞往法罗岛,走近他心中的远山,寻求慰藉与力量。从两人相见的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过半百的李安扑入伯格曼的怀中,伏在老人肩膀上猛烈抽泣,场面令人动容。据说,伯格曼询问李安如何处理与演员的关系,李安说:“有时我憎恨自己,因为我把他们撕裂,只是为了看见我自己。我把他们撕成两半,杀死他们,以求将深处的东西暴露出来。”而伯格曼则平静地回复:“你要爱你的演员。”仅仅过了一年,伯格曼魂归道山。之后,李安总是不由自主地遵循伯格曼的思维方式,即电影的首要任务是“追问”,并且沿用偶像镜头摆放方法,即“当一个人深思时,从他的身后拍摄他,而不是正面,这变成了一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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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与周有光
大师们固然有其人生航标,吾等凡夫俗子亦有心中的远山。从事电视媒体数十年,采访过逾千位不同领域的嘉宾,有若干位长者之人生态度对我内心产生强烈冲击,并重塑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中,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的周有光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然而其开阔的胸襟,澄澈的心灵世界,着实令人着迷。有光先生早年供职于美国一家大银行,工作之余,常和老舍、赵元任等聚会。而留下清晰记忆的仅仅是老舍先生最爱讲有关乌龟的故事,有人听烦了,让他唱一段京戏,没想到,他竟还是来上一段《钓金龟》。友人何廉带他去见退休在家的大科学家爱因斯坦,但有光先生以谈话缺乏学术价值而不复记忆。唯一留下的印象是爱因斯坦这位堂堂大科学家衣着朴素,西装袖口都有不同程度磨损。特殊年代,他被“发配”至宁夏“五七”干校劳动。某个夏日清晨,有光先生头顶大草帽下地劳动。不想,没过多久,天空“乌云”密布,原来,数万只大雁飞临头顶,只闻得领头大雁一声怪叫,所有大雁齐刷刷一起“出恭”,几乎所有人被大雁粪便浇得狼狈不堪,懊恼不已。但有光先生却感到乐趣无穷,因为,在他看来,如此“粪雨”,实属人生难得经历。依靠如此乐观主义态度,老先生能够将苦难转化为淡然。作为一个从传统成功过渡到现代的知识分子,他领衔创立的汉语拼音方案,不仅使华夏五千年汉字语言从此有一套标准、规范的读音,还使学龄儿童能够提前两年开始阅读名著,真正做到以汉字改革来推进人类社会的进步。但他总结自己的人生时,却淡淡地说:“原来,生活就是一朵浪。”当年采访他老人家时,他已104高龄,却仍然耳聪目明,我询问其长寿秘诀,他说:“一是少吃;二是不生气。”并引用了尼采名言“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所以,从周有光身上,我懂得了何为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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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与余光中
和周有光先生相类似,余光中先生的诗与散文也对汉文字的优美与深邃作了新的注解。因为《乡愁》,我们认识了余光中,但萦绕我心间的却是《听听那冷雨》邈远幽深的意境:“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的鼻音与喉音……”古老的方块字,在光中先生笔下,如同跳动的音符,层层叠叠、虚虚实实、忽扬忽抑、忽远忽近,具有独特的韵律美。难怪柯灵先生评曰:“《听听那冷雨》直接用文字的雨珠,声色光影,密密麻麻,纵横交织而成。这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对中国文字和现实文学的表现力增加一点信心,也应该承认,这在‘五四’以来的散文领域中,算是别辟一境。”余先生在生活中为人处世,亦一如其文字,温润如玉,不露锋芒。即使面对有人公开之责难,暴力谩骂,也始终处变不惊,从不辩白。有一段时间,李敖先生一直在电视节目中对光中先生多有指摘,可是,余先生却八风不动,沉默以对。其实,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余光中先生与李敖先生便有交往,两人在文学创作上还有一段“文星”期。《文星》是一本文学刊物,同时还有一家同名书店,拥有梁实秋、余光中、林海音、李敖等台湾(地区)名噪一时的作家。余光中曾负责《文星·诗页》编辑工作,并在《文星》出版《左手的缪斯》、《掌上雨》和《逍遥游》三本散文集,以及《莲的联想》和《王陵少年》两本诗集。而李敖登上《文星》舞台,则以《老年人和棒子》、《播种者胡适》和《给读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三篇文章初定乾坤。数年后,还一度出任《文星》主编。李敖一系列思想激进的文章终于惹恼当局,《文星》杂志因此被封杀。得知消息,余光中写下《黑天使》和《有一只死鸟》两首诗,以表达悲痛和震惊。然而,文人终究以卖文为生,由于所有著作遭禁,李敖想改行卖牛肉面以维持生计,因此,央求余光中先生为其牛肉面店写段文字,以招徕顾客。于是,余光中倚马可待,一挥而就,写成一篇《牛肉面赋》,其中有一段文字振聋发聩:“我们赞助他卖牛肉面,但同时又不赞助他卖牛肉面。赞助,是因为他收笔隐市之后,潜心思索,来日解牛之刀,更合桑林之舞;不赞助,是因为我们相信,以他之才,即便操用牛刀,效司马与文君当垆,也恐怕该是一时的现象。是为赞助。”因此,熟悉这段历史的朋友都为光中先生叫屈。我也当面问余先生,为何从不反击。余先生不无揶揄地说:“一是学我的老师梁实秋,中年以后不接招;二是李敖先生天天骂我,我则保持沉默,这说明,他的生活不能没有我,我的生活可以没有他。”所以,从余光中先生身上,我懂得了何为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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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与傅聪
如果说余光中先生如水一般温润,那么,傅聪先生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个性倔强,且始终如一,无惧任何表达。他讨厌李斯特,认为他“夸夸其谈”;说拉赫玛尼诺夫“只有肉没有骨头”;而勃拉姆斯则是“故弄玄虚”。对音乐也好,对世事也罢,傅先生永远秉持自己的原则,从不退缩,即使付出沉重代价也在所不辞。也是因为如此,他与巴伦博伊姆的友谊经历了半个世纪的严峻考验。当年傅聪与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女儿喜结连理,他们在伦敦的住所几乎成为音乐沙龙,其中就有杜普蕾和巴伦博伊姆。每次排练结束,傅聪都让巴伦博伊姆陪同杜普蕾回家,没想到,天长日久,巴伦博伊姆和杜普蕾感情升温,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便是这样的交情,中东“六日战争”后,巴伦博伊姆邀请傅聪参加庆祝音乐会,也遭傅聪断然拒绝。许多年之后,傅先生谈及此事,仍保持其一贯观点:“战争与杀戮不可原谅。”他因此得罪西方古典乐坛权势人物,事业雪崩似下坠,也从此与巴伦博伊姆割袍断义。但傅聪绝不退缩,众人皆迷惑不解。其实,傅先生之举动绝非心血来潮,而是完全受其父亲影响。当年,圣雄甘地遇刺,傅雷先生将自己关在屋里绝食近两周,以此抗议冷酷与邪恶。失去昔日挚友,傅先生内心之痛无以言表,闲谈之间,也常不由自主谈起“丹尼尔”这个“小兄弟”。直至二十世纪末,巴伦博伊姆与巴勒斯坦学者共同组织“西东合集乐团”,让以色列与巴勒斯坦音乐家并肩演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并宣告:“在现实生活中,不会人人平等。但在贝多芬音乐中,人人平等。音乐是武器,我们用音乐了解自己,了解社会,了解人类。”傅聪先生闻之,老泪纵横,并反复观看那场音乐会录像,不停地说:“那是我兄弟!”一种自豪感油然而升。对他而言,音乐最为纯粹、神圣。他曾说过,有段时间反复研究一首莫扎特乐曲,却总是不得要领,直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偷录了音,然后再放给他听,他这才发现已深得音乐精髓,于是赶紧准备录音。不料,录音当天,练琴时的感觉倏然消失。他这才恍然大悟,练琴时心无旁骛,内心平静如镜;待录音时,名利思想袭上心头,音乐也就不再单纯。因此,他说,音乐家要有一种胸怀,那就如同桥下的流水,过去了,就过去了。所以,从傅聪先生身上,我懂得了何为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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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与黄永玉
论“倔”,黄永玉先生大概和傅聪先生旗鼓相当。年轻时的黄永玉爱憎分明,快意恩仇。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身上自带一股湘西气”。不过,随着岁月的磨砺,他的面貌已经变得越来越慈祥,甚至直面人生终级问题,就连自己的墓志铭都已想好,即“爱、怜悯、感恩”。我问他为何要用这五个字。他说,自己一辈子遇到那么多爱他的前辈,岂能不用爱予以回报?面对残暴、幼稚,我们不能原谅,也不可忘记,但是,可以怜悯。最后是感恩。面对那么多爱你的人,难道不应该感恩吗?其实,黄永玉先生早在1980年就在《假如我活到一百岁》这首诗中表达了对生死的基本看法:“嘿!有一天将会到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在胸前口袋插一枝未开的玫瑰,有如远航的老手,不惊动别人,反手轻轻带上住了已久的家门……”;而到了晚年,生命的终极话题一直盘旋在他脑际。九十五岁那年,他写下《非梦》一诗:“半夜躺在床上看手机,一个乡下孩子掉进深坑里去了。五个多小时他叫着:‘妈妈我怕’。二十个小时之后他死了。我,一个九十五岁的老头哭湿了枕头。‘孩子别怕,老爷爷快来陪你了!’另外那个世界,没有‘怕’这个东西。”黄先生九十岁那年,我曾当面问他如何直面身后之事。他坦然回答,“我关照过,死亡不必取回骨灰。鲁迅先生说,如果一个人死了,不活在人们心理,那就真的死了。其实,我觉得人应该洒脱,不必非得活在他人心里。不过,有一点要注意,如果我还没死透,千万别送走,要用根针咯吱我一下,看我笑不笑。否则,一旦被送进电炉,门一关,就来不及了。”我清楚地知道,黄老尽管对生死有通透的看法,但仍珍视生命,就像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春》所写的那样:“春天来了,大树小树开始长芽,幸好他们不笑,要不然,白天晚上吵死了。”这符合他一贯的人生哲学:“很多人想跳出红尘,我偏要往红尘里钻。”我问永玉先生:“如果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当人们谈起黄永玉的时候,你希望他们怎么说你?”黄老微微抬头,望向远方,幽幽地吐出四个字:“这个混蛋!”…… 所以,从黄永玉先生身上,我懂得了何为宽厚!
一个人在其一生中会无数次站在十字路口,或彷徨,或迷惘,甚至不知所措。此时此刻,我们需要一个灯塔,照亮前行的道路;需要一面镜子,看清自己的生命底色,激发自身的良善、坚韧、果敢;更需要拥有一座心灵的远山,去获得一个珍贵的参照系,一股持续的赋能源,一个温暖的精神故乡,并通过智者身上的宽容、宽恕、宽阔、宽厚的人格魅力,来更好地重塑自我,并最终成为最好的自己。
2025年10月12日PM 15:00
于海上“花露水斋”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782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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