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确诊那天,天是灰的。
不是形容词,是真的灰,像一块脏了的抹布,兜头盖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
医生办公室里,那股消毒水和旧文件混合的味道,十年后我大概都还记得。
我爸一个一米八的汉子,愣是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小板凳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妈反倒最镇定。
她拿着那张CT片子,对着光,仔仔细細地看,好像在欣赏一幅什么抽象派画作。
“李秀兰,”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是那种职业性的、不带感情的平静,“情况不太好,建议尽快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我妈“嗯”了一声,把片子放下,声音也平得像那张桌子。
“知道了,谢谢医生。”
然后她站起来,理了理衣角,对我爸说:“走吧,回家。”
好像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今天晚饭吃什么。
我扶着她,她的胳膊很瘦,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摸到骨头的形状。
我心里那根弦,从医生开口的那一刻就绷紧了,现在更是“嗡嗡”作响,随时要断。
回到家,我妈像往常一样,换鞋,洗手,进厨房准备晚饭。
我爸跟在她屁股后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你别跟着我,”我妈头也不回,声音从厨房传来,“碍手碍脚的。”
我爸就停在厨房门口,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
我走过去,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
“爸,你别慌。”我说,其实我自己慌得一批。
“我……我能不慌吗?”他眼圈红了,“你妈她……”
话没说完,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红柿出来了。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她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饭照吃,觉照睡。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我们家,我妈就是那个最高的。
住院手续办得很快。
病房是三人间,靠窗的床位。
另外两张床上是两个阿姨,一个因为胆结石,一个因为高血压,都比我妈的病听上去……温和得多。
我妈很坦然,跟人家有说有聊,还分享我带来的水果。
好像她不是来治病的,是来疗养的。
只有我知道,她晚上睡不着。
我好几次半夜醒来,都看见她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有点像我舅舅的侧脸。
我舅舅,张国梁。
这个名字,在我们家,是禁忌。
十年了,谁提跟谁急。
我妈住院的第三天,护士站的小护士跑来叫我。
“23床家属,有人给你妈送了个果篮。”
我当时正蹲在走廊里给我领导打电话请假,闻言一愣。
我们家亲戚不多,关系近的都知道我妈住院了,前两天都来看过了。
“谁送的?”我问。
“一个男的,看着四十多岁,放下就走了,就说给23床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走到护士站,那个果篮就放在桌上,特别大,特别气派。
进口的提子,饱满的火龙果,还有那种金灿灿的日本香瓜。
上面盖着一层透明的塑料纸,系着个俗气的金色蝴蝶结。
我盯着那个果篮,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我把它拎回病房。
我妈正在和我爸小声说话,看见我手里的东西,话音停了。
“哪儿来的?”她问,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护士说,有人送来的。”我含糊地说。
我爸也凑过来看,伸手想去碰那个蝴蝶结。
“哟,这谁啊,这么客气。”
我妈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
“别碰!”
声音不大,但尖利得像针。
我爸吓得一哆嗦。
我妈死死盯着那个果篮,像是要把它看穿。
她的眼神,从冰冷,到怀疑,最后变成一种淬了毒的恨。
“扔了。”她吐出两个字。
“啊?”我爸没反应过来,“多好的东西,扔了干嘛?”
“我叫你扔了!”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病房里另外两个阿姨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秀兰,你这是干嘛?”我爸有点下不来台。
“张建国,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妈指着门口,“现在,立刻,马上,把它给我扔出去!扔到垃圾桶里去!”
她的手指在发抖,嘴唇也因为激动而失去了血色。
我叹了口气,拎起果篮。
“妈,我拿出去。”
“别!”我妈又叫住我,“你给我打开。”
我愣住了。
“打开?”
“对,打开。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她口中的那个“他”,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爸还想劝,被我妈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我只好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开始撕那层塑料纸。
塑料纸很厚,撕起来“刺啦刺啦”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我妈就那么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头准备捕食的母狼。
蝴蝶结被我扯掉,扔在地上。
水果的香气混着塑料的味道散发出来。
我把最上面一层的水果拿开,下面还是水果。
提子,苹果,橙子。
没什么特别的。
“妈,就是普通的水果。”我说。
我妈不信,自己伸过手来,在果篮里翻。
她的动作很粗暴,把那些码得整整齐齐的水果弄得乱七八通。
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滚了出来,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床底下。
我爸想去捡,我妈喝住他:“别动!”
她还在翻。
突然,她的手停住了。
整个病房,安静得能听见吊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我妈慢慢地,慢慢地,从果篮最底下,拿出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信封。
一个牛皮纸信封,黄得发旧,边角都磨毛了。
信封没有封口。
我妈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她用两根手指,从信封里,夹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不是信。
是一张存折。
那种最老式的,绿色的,需要手写存取记录的存折。
我凑过去看。
户主的名字,是“张秀梅”。
我外婆的名字。
存折的首页,用钢笔写着开户日期。
二十五年前。
我妈看着那张存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她没哭,也没喊。
她只是看着。
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是筛糠一样。
手里的存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紧接着,她猛地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里漏了出来。
“呜……呜呜……”
那不是哭,是哀嚎。
像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在舔舐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爸慌了,冲过去抱住她:“秀兰,秀兰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我妈一把推开他,整个人蜷缩在病床上,哭得喘不过气。
病房里另外两个阿姨也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
我弯腰,捡起那本存折。
翻开。
第一笔存款,两万块。
日期,就是开户那天。
后面,再没有任何记录。
我舅舅和我妈的决裂,是在十年前我外婆去世之后。
为了钱。
更准确地说,是为了我外公外婆留下的一套老房子。
那套房子,在市中心的老城区,地段很好。
外公外婆走得突然,没留下遗嘱。
按照道理,这房子应该是我妈和我舅一人一半。
但我舅不这么想。
他是儿子,是张家的根。
他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房子,理应是他的。
我妈当时就气炸了。
“张国梁,你还要不要脸?爸妈在的时候,是谁伺候得多?是谁端屎端尿?你一年到头回来看过几次?”
“姐,话不能这么说。我是男人,要在外面打拼事业。再说了,我每次回来,不都大包小包给爸妈带东西吗?”
“带东西?你带的那点东西能值几个钱?爸妈生病住院,你掏过一分钱吗?”
“我那是……我那是手头紧!”
“手头紧?你换车的时候怎么不手头紧?你给你儿子买学区房的时候怎么不手头紧?张国梁,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那场架,吵得天翻地覆。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听着客厅里我妈的哭喊和我舅舅的咆哮,吓得浑身发抖。
最后,我舅舅摔门而去,留下了一句话。
“行,李秀兰,你够狠!这房子,我不要了!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姐,你也没我这个弟!”
从那天起,十年。
他们真的成了陌生人。
逢年过节,再也没有来往。
我表弟结婚,没通知我们。
我考上大学,也没告诉他们。
我妈删了我舅舅所有的联系方式,并且严令禁止我和我爸再跟他有任何接触。
“谁要是敢跟他联系,就别进这个家门!”
她说到做到。
有一次,我爸偷偷给我舅打了个电话,被我妈发现了。
她当着我爸的面,把他的手机直接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然后,她跟我爸冷战了整整一个月。
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人敢提“舅舅”这两个字。
他成了一个影子,一个符号,代表着背叛和无情。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为了那套房子。
一套房子,在当年,也值个百八十万。
为了钱,亲姐弟反目成仇,这种故事,听得多了。
可我没想到,根子,竟然在这本存折上。
我妈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人也虚脱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爸守在她身边,不停地用热毛巾给她擦脸。
我拿着那本存折,走出了病房。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冷风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那个我存了十年,却一次都没打过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
是我舅舅的声音。
比记忆中苍老了一些,也沙哑了一些。
“舅舅,”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涩,“是我,李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静静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你……你妈她,怎么样了?”
“不好。”我说,“刚送来果篮,她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情绪很激动。”
他又沉默了。
“舅舅,那本存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你妈……她都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没说,她一直在哭。”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静静,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那你就慢慢说,”我靠在墙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我有时间。”
于是,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通过一部手机,我听到了一个被尘封了十年的秘密。
故事,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那时候,我舅舅刚结婚,在一家国企上班,捧着个铁饭饭,工资不高,但稳定。
可我舅舅不是个安分的人。
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下海经商,都发了财,他也心动了。
他想辞职,自己干。
我外公外婆一百个不同意。
“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瞎折腾什么?赔了怎么办?”
我舅舅不听,铁了心要干。
他看中了一个项目,跟朋友合伙开个小加工厂,前期需要一笔启动资金。
他没钱。
他找遍了亲戚朋友,没借到。
最后,他找到了我妈。
我妈当时和我爸刚结婚没几年,手里也没多少积蓄。
但她心疼这个唯一的弟弟。
她把家里所有的积存都拿了出来,还找我爸单位的同事借了一圈,凑了两万块钱,给了我舅舅。
“国梁,这是姐和姐夫的所有家当了,你拿去用。咱不求发大财,稳稳当当的就行。”
我舅舅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拍着胸脯保证。
“姐,你放心!等我赚了钱,第一个就还你!连本带利!”
为了让我妈安心,他还主动提出,把这笔钱,存到我外婆名下。
“这钱,就当是咱俩一起孝敬妈的。我写个借条,等我厂子赚钱了,我连本带利取出来还你。”
我妈信了。
她觉得,亲姐弟,不用搞得那么清楚。
更何况,钱存在自己妈名下,她一百个放心。
于是,就有了这本存折。
我舅舅的加工厂,一开始确实不错,赚了点钱。
但他野心太大了,步子迈得太快,没过两年,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不仅把赚的钱都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
我妈知道后,二话不说,又从家里拿了五千块钱给他。
“国梁,别灰心。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事就行。”
我舅舅拿着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他去了南方打工,慢慢地,把债还清了。
再后来,他自己又开始做点小生意,慢慢地,生活好了起来。
他买了房,买了车,成了我们家亲戚里,最有钱的人。
但他从来没提过还钱的事。
一次都没有。
我妈也没提。
她觉得,弟弟的日子好过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就放心了。
那两万块钱,就当是她支援弟弟创业了。
亲姐弟,没必要算那么清。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或许,他们依然是世界上最亲的姐弟。
可是,没有如果。
转折点,是我外婆的病。
外婆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拉着我妈的手,说胡话。
“秀兰啊,妈对不起你。国梁说,那笔钱,他早就还给你了……”
我妈当时没在意,只当是老太太病糊涂了。
直到外婆去世后,整理遗物时,我妈才再次看到那本存折。
她拿着存折,去找我舅舅。
她不是去要钱。
她只是想问问清楚。
她想,或许是弟弟忘了。
或许,他有什么难处。
她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我舅舅的反应,让她如坠冰窟。
“姐,你说什么呢?那钱我不是早就还你了吗?”
我舅舅坐在他家那套装修豪华的客厅里,泡着上好的龙井,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时候?”我妈问,声音都在抖。
“就……就我厂子倒闭那会儿啊。我不是给了你五千块钱吗?那就是还你的钱啊。”
我妈当时就懵了。
“张国梁,你说的是人话吗?那五千块,是我看你可怜,又从家里拿给你应急的!怎么就成了你还的钱了?”
“姐,你这记性也太差了吧?明明就是我还你的钱。你看,你当时也没让我打收条不是?”
我舅舅一脸无辜。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好,那两万块,就算你还了五千,还差一万五呢?”
“什么一万五?”我舅舅放下茶杯,皱起了眉头,“姐,做人不能太贪心。当初我借钱的时候,也没说有利息吧?这么多年过去了,通货膨胀什么的,你总得考虑吧?那五千块,在当时,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我妈彻底心寒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满嘴生意经的弟弟,觉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她那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甜甜地叫她“姐姐”的弟弟。
这是一个被钱腐蚀了心肝的,冷血的,无耻的陌生人。
“张国梁,”我妈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你的钱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我舅舅的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变得理直气壮。
“我怎么对不起良心了?姐,你别搞得好像我欠你多大的人情一样。当初你借钱给我,不也是一种投资吗?投资就有风险,你懂不懂?我厂子倒了,你那钱也算打了水漂了。我后来还了你五千,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投资?”我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好一个投资!”
她把那本存折,狠狠地摔在我舅舅脸上。
“张国梁,从今天起,我李秀兰没有你这个弟弟!”
后面的事,就是因为那套老房子,彻底引爆了积累了多年的怨气。
我妈觉得,我舅舅连亲姐姐的两万块钱都要昧下,还有什么资格继承父母的房子?
我舅舅觉得,我妈揪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放,就是想多分点房产。
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
最后,就闹到了断绝关系的的地步。
“……事情,就是这样。”我舅舅在电话那头,声音嘶哑,“那本存折,我一直收着。我……我不是不想还钱,静静,你信我。”
“那你为什么不还?”我问。
“我拉不下那个脸啊!”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当年我生意失败,穷困潦倒,是你妈一次次帮我。后来我发达了,我总想着,要风风光光地把钱还给她,让她在我面前有面子。可……可话赶话,就说成了那样。我说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到最后,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那套房子,我不是真的想要。我就是……就是想跟你妈赌一口气。我想证明,我没错。我没错……”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哽咽。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骂他活该,还是该同情他可悲?
“这十年,我没一天睡过好觉。”他继续说,“我总梦见咱妈,梦见她骂我,说我不是人,说我欺负我姐。我给你妈打过好几次电话,她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挂了。我去找过她,她把我堵在门外,指着我的鼻子骂,让整栋楼的人都来看热闹。”
“我……我没办法了。”
“这次听说她病了,我心急如焚。我想去医院看她,又怕她把我打出来。我想给她钱,又怕她扔我脸上。我想来想去,只能用这个办法。”
“我把那本存折放在果篮里,就是想告诉她,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那存折里,不止是那两万块。静静,你再看看。”
我挂了电话,回到病房。
我妈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爸坐在床边,一脸憔悴。
我拿起地上的存折,又翻开。
在存折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张卡片。
是一张银行卡。
卡片后面,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小纸条。
上面,是我舅舅的字,歪歪扭扭的。
“姐,密码是咱妈的生日。这里面是五十万。不够,我再给。”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把卡和存折,悄悄放回我妈的床头柜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的情绪很低落,不怎么说话。
医生找我谈话,说病人的情绪对治疗影响很大,让我们家属多开导。
我试着跟她聊。
“妈,舅舅他……”
我刚开个头,她就打断我。
“别跟我提他。”
她的态度依然强硬,但我能感觉到,那层坚冰,有了一丝裂缝。
因为,她没有再提把东西扔掉的话。
那个牛皮纸信封,就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床头柜里。
有天晚上,我给她打水洗脚。
她泡着脚,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静静,你说,人这一辈子,争个什么劲儿呢?”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搓着脚。
她的脚很瘦,皮肤很干,脚底有厚厚的茧。
这是一双操劳了一辈子的脚。
“我跟你舅,从小一起长大。”她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小时候,调皮,爱闯祸。每次都是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有一回,他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吓得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是我,拿着我攒了半年的零花钱,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他上学的时候,不爱吃饭,又瘦又小。我每天从我的饭盒里,拨一半的肉菜给他。我自己啃馒头,喝白开水。”
“他结婚的时候,家里穷,拿不出像样的彩礼。是我,把我的结婚时我爸给我打的一对金镯子,偷偷给了他,让他拿去给舅妈。”
“我总觉得,我是姐姐,他是弟弟,我让着他,护着他,是天经地义的。”
“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对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其实,那两万块钱,我早就没想过要他还了。他日子过得好,我比谁都高兴。我气的,是他不认账。是他把我对他的好,当成了驴肝肺。”
“他怎么能……怎么能那么说我呢?投资?风险?我把他当亲弟弟,他把我当什么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滴一滴,掉进洗脚盆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妈,”我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过不去。”她摇摇头,“这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十年。拔不出来了。”
我知道,有些伤害,时间是无法治愈的。
我妈的第一次化疗,反应很大。
吃什么吐什么,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短短一个星期,人就瘦了一圈。
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心如刀割。
治疗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见底了。
我爸愁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背着我妈偷偷抽烟。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那天,我趁我妈睡着,把那张银行卡拿了出来。
我去了最近的ATM机。
输入密码。
查询余额。
屏幕上显示出一长串数字。
五十万。
一分不少。
我取了两万块钱,交了住院费。
剩下的,我存回去了。
我拿着缴费单回到病房,我妈醒了。
她看着我手里的单子,问:“哪儿来的钱?”
“我的。”我说,“我还有点积蓄。”
她看着我,没说话。
那眼神,好像已经把我的一切都看穿了。
晚上,她把我叫到床边。
“静静,把那张卡给我。”
我心里一惊。
“妈……”
“给我。”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只好把卡拿给她。
她拿着那张薄薄的卡片,看了很久。
然后,她对我说:“明天,你把他叫来吧。”
我愣住了。
“谁?”
“你舅舅。”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你……”
“我想见他一面。”她说,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些事,总要当面说清楚。”
第二天,我给我舅舅打了电话。
告诉他,我妈想见他。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好,我马上过去。”
半个小时后,我舅舅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他比我上次在电话里想象的,还要憔셔悴。
头发白了一半,眼袋很重,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夹克,手里,还提着一个果篮。
和上次那个一模一样。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我爸看见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看了看我妈的脸色,没敢出声。
是我妈先开的口。
“进来吧。”
声音很平静。
我舅舅这才迈开腿,一步一步,走得特别沉重。
他走到我妈病床前,站着,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姐。”他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我妈没看他,眼睛盯着天花板。
“张国梁,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姐?”
“姐,我……”我舅舅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妈冷笑一声,“一句对不起,就想把这十年的账一笔勾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舅舅急得语无伦次,“姐,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他说着,就抬手往自己脸上扇。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爸赶紧上去拉住他。
“国梁,你这是干什么!”
“别拉着他!”我妈突然坐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我舅舅,“让他打!我倒要看看,他这张脸皮到底有多厚!”
我舅舅真的就没再动,任由我爸拉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病房里一片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把卡拿出来。”
我舅舅愣了一下,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双手递给我妈。
我妈接过来,看都没看,直接掰成了两半。
“啪”的一声,很干脆。
“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她说,“我李秀兰还没到要靠你施舍的地步。”
我舅舅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姐……”
“你走吧。”我妈把断成两半的卡扔在他脚下,“以后,别再来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舅舅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弯腰,捡起那两半卡,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妈一眼。
那眼神里,有悔恨,有痛苦,有不舍。
我妈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门关上了。
我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我爸叹了口气,走过去,默默地给她盖好被子。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妈的固执,像一座山,谁也搬不动。
可我没想到,两天后,我舅舅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提果篮。
他带来了一个保温桶。
他站在病房门口,不敢进来,只是把保温桶递给我。
“静静,这是我给你妈熬的鱼汤,你让她趁热喝。我……我就不进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
我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鱼汤,心里五味杂陈。
我拿给妈。
“妈,舅舅送来的。”
我妈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把汤倒在碗里,一股浓郁的鲜香飘了出来。
“妈,你尝尝吧,你都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我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要让我倒掉。
最后,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一勺一勺地喂她。
她喝得很慢,但都喝下去了。
一碗汤见底。
“明天,让他再送来吧。”她说。
从那天起,我舅舅每天都来。
一天三趟。
早中晚。
每次都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各种各样精心熬制的汤。
鱼汤,鸡汤,排骨汤……
他从来不进病房,只是把东西交给我,然后就走。
我妈也从来不问,只是默默地把汤喝完。
他们姐弟俩,用这种奇怪的方式,维持着一种微妙的联系。
我妈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了起来。
化疗的副作用没那么大了,也有了胃口,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医生都说,这是个奇迹。
只有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是那碗汤。
更是那碗汤里,包含的,迟到了十年的亲情。
第二次化疗结束后,我妈的精神好了很多。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身边。
“静静,去把你舅舅叫进来。”
我舅舅进来的时候,还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姐。”
我妈指了指床边的凳子。
“坐。”
我舅舅受宠若惊地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张国梁,”我妈看着他,慢慢地说,“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我舅舅的眼圈又红了。
“不好。”他摇摇头,“一点都不好。姐,我天天都想着你,想着爸妈。”
“是吗?”我妈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们忘了。”
“没有!一刻都没有!”我舅舅急切地说,“姐,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我妈沉默了。
病房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
“钱,我还是不会要你的。”过了很久,我妈才开口,“我的病,我自己能治。”
“姐……”
“但是,”我妈话锋一转,“静静的婚事,你得管。”
我舅舅和我,都愣住了。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不舍,“我没什么能留给静静的。你这个当舅舅的,不能不管她。”
“管!我管!”我舅舅激动得站了起来,“静静结婚,嫁妆我包了!房子,车子,都算我的!”
“我不要你的房子车子。”我妈摇摇头,“我只要你一句话。”
“姐,你说!”
“以后,你要对静静好。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她好。你能做到吗?”
“能!我能!”我舅舅哽咽着,用力地点头,“姐,你放心!以后静静就是我亲闺女!谁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妈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是我见过的,她生病以来,最舒心的一个笑容。
“行了,你回去吧。”她说,“以后,汤也别送了。我自己能吃。”
我舅舅没走。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妈的病床前。
“姐!”
他抱着我妈的腿,嚎啕大哭。
像一个迷路了十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妈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她轻轻地,拍了拍。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
在地上,投下两个紧紧相依的,斑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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