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您怎么来了?”
俞正诚的声音因为惊愕而变得有些结巴。
门口的老人没有理会他的错愕,目光像淬了冰的利刃,越过他,冷冷地扫视着屋内那个穿着睡衣、一脸惊慌的女人。
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俞正诚的心上。
“我女儿才走几天,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鸠占鹊巢,还把我唯一的亲外孙女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脸色煞白的两个人,
“滚出去。”
01
母亲岑书涵的葬礼上,天是灰色的。
俞思渺的世界也是灰色的。
雨丝很细,像断了线的珠子,打在黑色的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捧着母亲的遗像,照片里的母亲笑得温柔,仿佛还在昨天。
父亲俞正诚站在她的身旁,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神情哀恸。
他时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对着前来吊唁的亲友们讲述着对亡妻的思念。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为之动容。
可俞思渺离他最近,她能看到父亲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除了悲伤,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
这丝轻松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俞思渺心里生疼。
人群中,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个女人大概三十多岁,面容姣好,穿着得体,眼眶也是红的。
她一直紧紧跟在父亲身边,不时地递上纸巾,或者轻轻地搀扶一下父亲因“过度悲伤”而摇晃的身体。
父亲向亲戚介绍说,那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叫舒雅蕙,听闻噩耗特地从外地赶来帮忙。
俞思渺看着那个叫舒雅蕙的女人,总觉得她的关切有些过了头。
她的手搭在父亲的胳膊上,时间似乎太久了些。
她的眼神在看向父亲时,流露出的不是亲戚间的同情,而是一种更复杂、更亲密的情感。
葬礼结束后的几天里,家里一直被低气压笼罩着。
俞思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看着和母亲的合影,闻着母亲衣服上残留的淡淡清香。
而那个“远房表妹”舒雅蕙,却始终没有离开。
她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客房,并且非常自然地接管了家里的所有事务。
她会变着花样地给父亲做他爱吃的菜。
她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会在父亲深夜因思念而失眠时,端上一杯热牛奶,陪着他坐在客厅里说话。
这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体贴,那么恰到好处。
可俞思渺的心里,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她总觉得,这个家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侵占,母亲留下的痕迹,正在被一点点地抹去。
母亲头七刚过,父亲就把俞思渺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舒雅蕙也在。
她低着头,坐在沙发的一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父亲搓着手,脸上是一种俞思渺从未见过的为难与愧疚。
“思渺,有件事……爸爸想跟你商量一下。”俞正诚开口了,声音干涩。
俞思渺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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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妈妈走了,这个家冷冷清清的。”
“过两个月你就要去大学报到,到时候就剩我一个人。”
“你舒阿姨……她,她是个好女人,这些天你也看到了,把家里照顾得很好。”
俞思渺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好像已经预感到了父亲接下来要说什么。
“所以……爸爸决定,和你舒阿姨在一起。我们想……尽快把证领了。”
俞正诚说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俞思渺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蜜蜂在里面筑了巢。
她看着父亲,又看了看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女人。
母亲的音容笑貌还那么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睡过的床榻似乎还保留着她的温度。
可是她的丈夫,这个口口声声说爱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却要在她尸骨未寒之时,迎娶新人。
“为什么?”俞思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颤抖。
“思渺,生活总要向前看的。”俞正诚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爸爸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
“为了我?”俞思渺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你马上就上大学了,舒阿姨可以照顾我,等你放假回来,家里也有口热饭吃,不是吗?”
俞思渺冷笑了一声。
她站起身,目光直视着那个叫舒雅蕙的女人。
舒雅蕙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懦,却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我不同意。”俞思渺斩钉截铁地说。
“这是我的家!只要我还姓俞,只要我妈妈的遗像还挂在这里,别的女人就休想进门!”
“思渺!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俞正诚的音量也高了起来。
“我不懂事?”俞思渺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爸爸,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到底是谁不懂事!妈妈才走了多久?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那天的争吵,以俞思渺摔门而出告终。
她以为自己的坚决反对,至少能让父亲有所收敛。
但她太天真了。
第二天,她放学回家,赫然发现客厅中央挂着的那张母亲最爱的全家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崭新的山水画。
她冲进父亲的房间质问,父亲却只是淡淡地说:“人总要学会放下,总是看着过去,日子还怎么过?”
从那天起,舒雅蕙开始系统性地清除这个家里属于岑书涵的一切。
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带着淡雅碎花的沙发套,被换成了舒雅蕙偏爱的、俗气的亮金色。
母亲亲手栽种在阳台上的那几盆兰花,因为舒雅蕙说自己对花粉过敏,而被“送”给了邻居。
母亲用惯了的杯子,母亲的拖鞋,母亲的睡衣……一件件地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俞思渺像一只护食的幼兽,拼尽全力想守护住母亲留下的一切。
她把那张被取下的全家福,挂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把母亲的杯子和拖鞋都锁进了自己的柜子里。
每当舒雅蕙试图处理掉一件母亲的遗物时,俞思渺都会冲出来和她理论。
而每当这时,父亲总会站在舒雅蕙那一边。
他会指责俞思渺的敏感、多疑和不懂事。
他说她是在用怀念母亲做借口,来伤害关心她的舒阿姨。
这个家,渐渐变成了俞思渺一个人的战场。
她孤立无援。
高考成绩出来了,俞思渺考得很好,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第一时间去了母亲的墓地。
她把通知书放在墓碑前,喃喃地和母亲说着话,眼泪不知不觉又湿了衣襟。
“妈妈,我考上大学了。可是,家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那个女人,她要把你的一切都抢走。”
“爸爸也不再是以前的爸爸了。”
“妈妈,我好想你。”
从墓地回家的路上,俞思渺的心情无比沉重。
她决定,等开学之后,就住到学校去,寒暑假也去打工,尽量不回来。
这个已经让她感到窒息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然而,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她。
那天,俞思渺因为一份重要的报考材料落在了书房,便推门进去寻找。
父亲的书房,以前一直是母亲在打理,总是井井有条。
可现在,书桌上堆满了文件,显得有些凌乱。
她在抽屉里翻找着自己的材料,无意间,一个牛皮纸袋从一摞书后面掉了出来。
袋子没有封口,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是一些医院的化验单和检查报告。
俞思渺本能地想把它们捡起来塞回去,可当她的目光扫到其中一张报告单的抬头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张B超检查单。
上面的名字,赫然是——舒雅蕙。
02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俞思渺却觉得浑身冰冷,像是坠入了深冬的冰窟。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B超单。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
姓名:舒雅蕙。
诊断意见:宫内早孕,约8周+。
检查日期,是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
俞思渺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
那个时候,母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虽然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但她还在顽强地和病魔抗争着。
那个时候,父亲每天守在病床前,憔悴不堪,所有人都夸他是情深义重的好丈夫。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当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苦苦挣扎时,她的丈夫,却早已和另一个女人,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葬礼上那恰到好处的关怀。
母亲头七刚过就迫不及待的登堂入室。
对她这个女儿的百般指责和不耐烦。
所有之前想不通的细节,在这一刻,都有了最残忍、最不堪的解释。
这不是什么“生活要向前看”,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背叛。
俞思渺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
她吐出来的,仿佛是这十八年来对父亲所有的爱与孺慕。
那天晚上,俞思渺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们争吵。
她异常地平静。
她坐在饭桌前,慢慢地吃着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俞正诚和舒雅蕙对她的反常感到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他们以为,这个叛逆的女儿,终于“想通”了。
晚饭后,俞思渺看着正在给舒雅蕙削苹果的父亲,轻声开口。
“爸,我们谈谈吧。”
俞正诚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好。”
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舒雅蕙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还未隆起的小腹上。
俞思渺没有看他们,只是将那张B超单,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推到了他们的面前。
俞正诚的瞳孔瞬间收缩。
舒雅蕙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是什么?”俞思渺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你……你从哪里翻出来的?”俞正诚的声音有些慌乱。
“这不重要。”俞思渺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冰冷地直视着她的父亲,“重要的是,这是真的吗?”
俞正诚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所以,”俞思渺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在我妈妈还没有闭眼的时候,你们就已经在一起了?”
“思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俞正诚试图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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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哪样?”俞思渺步步紧逼,“是我妈妈病得不够重,还是你们的爱情太感人,非要在那个时候结出果实?”
“你住口!”俞正诚像是被踩到了痛处,猛地站了起来,恼羞成怒地指着她,“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懂?”俞思渺也站了起来,她的身体因为愤怒而不住地颤抖,“我只知道,这是背叛!是对我妈妈最无耻的背叛!”
“我没有背叛!”俞正诚咆哮道,“我和你妈妈的感情早就淡了!我们只是在维持一个家的空壳子而已!”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彻底捅穿了俞思渺的心。
“所以,这就是你出轨的理由?这就是你让她怀孕的理由?”
一旁的舒雅蕙见状,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思渺,我知道你恨我,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你爸爸。”
“是我,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可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着俞正诚的反应。
看到舒雅蕙哭了,俞正诚的心立刻就软了,或者说,是找到了一个转移矛盾的出口。
他立刻冲到舒雅蕙身边,将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
然后,他转过头,用一种看仇人般的眼光瞪着俞思渺。
“你看看你!把你舒阿姨都气成什么样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你弟弟!”
“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俞思渺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俞正诚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门口,“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出这个家!”
俞思渺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觉得无比的陌生。
这个为了保护另一个女人和她未出生的孩子,而要将自己亲生女儿赶出家门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父亲吗?
“正诚,你别这样,思渺还是个孩子。”舒雅蕙在旁边“假惺惺”地劝着,手却紧紧抓着俞正诚的衣服。
她的“劝说”,无疑是火上浇油。
“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俞正诚的理智已经完全被愤怒吞噬了,“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滚!你给我滚出去!”
“滚”这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俞思渺的尊严上。
好,滚就滚。
这个充满了谎言、背叛和肮脏的地方,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俞思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衣柜,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塞进行李箱。
她带走了那张全家福,带走了母亲的杯子,带走了所有属于她和母亲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当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房门时,客厅里,俞正诚正搂着舒雅蕙,轻声安慰着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
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俞思渺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深夜的楼道里。
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而亮的。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无枝可依。
去哪里呢?
她没有朋友可以投靠,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
万念俱灰之际,一个温暖的、苍老的面容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外婆。
她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渺渺吗?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传来外婆慈祥的声音。
听到外婆声音的那一刻,俞思渺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了。
“外婆……”她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的外婆显然是察觉到了不对劲。
“渺渺,别哭,出什么事了?慢慢跟外婆说。”
俞思渺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外婆。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知道当她挂断电话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外婆在电话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先住一晚,然后,等她。
俞思渺在附近找了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缩在角落的座位上,度过了她生命中最漫长、最寒冷的一夜。
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家了。
03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客厅。
驱散了昨夜争吵的阴霾,给这个家镀上了一层虚伪的温馨。
俞正诚正殷勤地给舒雅蕙端上精心熬制的安胎汤。
“来,雅蕙,趁热喝,这是我特地托人买来的老母鸡炖的。”
舒雅蕙接过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谢谢你,正诚。都是我不好,昨天害你跟思渺吵架了。”她故作自责地说。
“别提那个不孝女!”俞正诚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就是被她妈给惯坏了!不知好歹!走了正好,省得留在这里碍眼,影响你养胎。”
“话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你女儿啊。”
“女儿?”俞正诚冷笑一声,“我没有那样的女儿!等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所有的爱都给他一个人!”
两人有说有笑地规划着婴儿房该如何布置,墙壁要刷成蓝色还是米黄色。
就在这时,门铃被按响了。
声音急促而坚定,一下又一下,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俞正诚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谁啊?一大早的。”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晃晃悠悠地前去开门。
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零下三十度的寒风给冻结了。
门口站着的,是他许久未见、本应在几百公里外城市安享晚年的岳母——岑婉清。
老人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但面容清瘦,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穿笔挺西装、手提公文包的中年男人,神情严肃,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你……妈,您怎么来了?”俞正诚的声音有些结巴。
岑婉清没有理会他的错愕,目光像X光一样,越过他,冷冷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
她的视线在茶几上那碗喝了一半的鸡汤上停留了一秒,又落在了那个穿着丝质睡衣、正一脸惊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女人身上。
她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屋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女儿才走几天,你就这么迫不及不及待地鸠占鹊巢。”
“还把我唯一的亲外孙女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脸色煞白的俞正诚和舒雅蕙。
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让俞正诚肝胆俱裂的四个字:
“现在,带着你的女人......”
“马上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