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那年，媒人踏进门槛的时候，小华正蹲在院子里编一个旧箩筐。
屋里兄弟多，锅里米饭少。
他知道自己的条件。一辈子打光棍，或者……走另一条路。
媒人说，邻村的阿美家，想招个女婿。
不要彩礼，什么都不要。只要人肯干活，能撑起一个家。
去吗？
这个问题，小札在心里问了自己很多遍。答案只有一个。
他没几件像样的衣服，收拾一下，用一个布包袱裹好。他就这样，提着那个包袱，走进了阿美家的大门。
别人是娶，他是“嫁”。
这个字，像一根针，扎进了心里。一扎，就是几十年。
阿美家的人，没有谁打他，也没有谁骂他。
饭桌上，他们会给他夹菜。下雨了，他们会提醒他收衣服。
可小华总觉得，那不一样。
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个外人。一个长期的，能干活的帮手。
他拼命地干活。天不亮就起床，把田里的事做得妥妥帖帖。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还在修补农具。
他想用汗水，把心里的那点不舒服都冲刷掉。
身体累了，脑子就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想，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办一次酒席，告诉所有人，阿美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这个念头，支撑了他很多年。
后来，孩子出生了。一个，又一个。
家里有了哭声，有了笑声，热闹了起来。
他成了爹。
可是在别人眼里，他还是那个“倒插门”的。孩子们跟着阿美姓，管阿美的爹妈叫外公外婆。
他抱着孩子，孩子冲他笑。他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觉得自己像一棵没有根的树，被栽在了别人的院子里，就算长得再高大，也终究不属于这里。
阿美其实对他不错。
会给他做新鞋，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他。
但她不懂他。
她不懂他为什么总是不爱说话，不懂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闷头干活。
她觉得，日子不就是这样过吗？有吃有穿，儿女双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小华没法跟她说。
怎么说？说自己觉得窝囊？说自己觉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说了，她会觉得他不知好歹。
他选择沉默。
把所有的话，所有的气，都咽进肚子里。时间长了，那些话，那些气，就变成了心里的一个硬块。
一年又一年。
小华的背，渐渐驼了。头发，也白了。
他从小华，变成了老华。
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很少回来。
老屋里，只剩下他和阿美。
他脑子开始变得不太好使，经常忘事。昨天吃过的饭，今天就想不起来。
可有一件事，他记得越来越清楚。
那就是，他是“倒插门”的。
这件事，像刻在脑子里的烙印，随着年老，反而越来越深，越来越烫。
他开始反复地想，如果当初……如果当初没有答应……
他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他会挺着腰杆，活得像个真正的男人吗？
那天，是去年五月。
天气有点闷。
老华扛着锄头去田里。地里的草，几天不除，就长得疯。
他路过田埂边的一个小坟包，看见了阿美。
她也在地里忙活。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具体说了什么，老华后来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阿美突然走过来，抱住了他。
她的身体挨着他，很近。
她说，我们……
老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想推开她。
可他老了，没什么力气了。推了一下，没推动。
就是这一下。
几十年的画面，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媒人说媒的那个下午……他提着一个包袱走进她家大门的窘迫……饭桌上他沉默地扒着饭……村里人背后指指点点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
他感觉自己被控制着。
一辈子！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家，被这个身份，被这个女人，控制了一辈子！
现在老了，她还要这样！
凭什么？！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在咆哮！
反抗！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
手里握着的，是干活用的工具。很重，很硬。
他举了起来。
然后，世界就安静了。
等他回过神来，阿美躺在地上。
一动不动。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的阿美，再看看手里的铁锹。
这是……我做的？
他不敢相信。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阿美刚结婚的时候。她会偷偷在夜里，往他手里塞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他也想起了孩子们小时候，围着他笑闹的样子。
那些画面，那么好。
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庭审的时候，很多人看着他。
他说话很慢。
他说，我倒插门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有气。
他说，那天，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说，我们以前感情很好的……
他说，我年纪大了，能不能……从轻处理……
声音越来越小，他低下了头。
无期徒刑。
这个结果，像最后一块石头，把他的人生，彻底压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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