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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和标尺
——说起张老万
曲 润 海
张万一同志走了已经十四个年头了!他走时我在北京,没有来得及告别一声。《张万一文集》出版了,厚厚的三大本,收集了32个剧本,还有小说、文章、诗歌。山西为此开座谈会,翟凤仙同志给我捎来信捎来书。可是我已退休,不常去单位,当我收到书看到信,座谈会已经开完了。翟凤仙同志还是要我写一点文字东西,我也真想写一点。
我知道张万一同志的大名,是五十年代,是同贾克、寒声、王易风、洪飞、张沛等几位艺术家一起知道的,但真正认识他,却是在“文革”后期。“文革”中他和其他有成就有名望的艺术家一起被打扫出太原,他全家到了晋东南的陵川县,后期放回来还让他搞戏。我也从繁峙县回来,不久到了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宣传部、文艺工作室(即后来的文化局、文联、作协)经常组织创作讨论会,张万一同志是必参加者,这样就认识了。原来,张万一并不像想象中的艺术家那样牛气,老同志都叫他张老万、老万,并且常说“不怕一万,单怕万一”。日子久了,我们小一辈的人们,也叫起他老万来。
其实老万并不可怕,他是个极其平易的人。他穿着一身普通的中山服,有时候戴着那时通行的干部帽,身材不高,看起来却很笃实,如果不知道他是张万一,决不会认为他是山西有名的戏剧家。他说话随和且随便,尤其和大家爱开玩笑,他和王易风、王世荣、董新良、鲁克义、胡国安、郝凌云等同志在一起,更没有任何遮拦。对大教授石丁,他也敢说笑话。他的语言中没有官腔。讨论演出或剧本,他的发言从来毫无保留,不管是对什么样的作者,什么样的作品。
记得1976年夏,山西举行学大寨文艺调演,在评论组和创作学习班,讨论晋中一个修水库的戏时,出于希望改好剧本,大家提了一些中肯的意见,如戏中批判工程师的那些“保守”,其实是合乎科学的。大家发言比较随便。戏中有一句台词说,洪水来多少蓄多少。寒声同志批评说,不留溢洪道是不行的。老万说,那不是光吃不拉,把人憋死了吗?当时的会由我和鲁克义同志主持,晋中的人坐一面,评论者们坐一面,我和鲁克义坐在横在中间的座位上。评论者们一片笑声,而晋中的人们却都绷着脸。我们当时倒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不料评论会结束后,晋中有一个人一出门,高声说:“这里不欢迎,我们回晋中去。走!”我和鲁克义这才感到要惹麻烦了。虽然晋中宣传部副部长潘霞玲同志事后说没有什么,不要在意,表示一定要改好剧本,但还是有人反映到上面。副部长卢梦同志只好让我们再开一次会议,说一些好听的话。
文革初期,老万挨批归挨批,但乐天派的秉性始终不改,也正因为他的乐天派秉性不改,他才能在最困难的时候,不悲观丧气,能够在逆境中坚忍不拔地坚持到云开日出。也正是乐天派精神,使他在逆境中身架不倒,所以在十年浩劫过后,不计得失,很快能重新上阵,创造出一批新作品。
他的乐天派精神,来自于他淡泊名利,心底无私。1983年,在政治体制改革中,山西的文化、文物、出版三大块合并成了一个文化厅。机关人员压缩了一半,老同志都离休了。事业单位也在调整,一部分老同志要到文联所属的协会去,可以适当多工作几年。征求老万的意见,他却哪里也不去。虽然他也是一个剧协副主席,但他却不去过问那边的事,他全心全意干戏研室的工作。不久他就离休了,就全力以赴写他的剧本。
老万是时代的骄子、人民的知音。他的剧本与时代同步伐,与人民同声息。在日寇践踏中国土地,屠戮中国人民的时候,他毅然参加了八路军。当革命需要他唱戏写戏,鼓舞人民大众的时候,他便愉快地参加了剧团,从此走上了戏剧人生之路。使命决定了他的创作不能离开政治,不能离开人民大众。他从来没有觉得为抗战服务,为平民百姓写戏,搞不成艺术,他没有把艺术看得至高无上。他的创作绝大部分是现代戏。因为他生活在战士、农民中间,生动的故事,鲜活的人物,通俗诙谐的语言俯拾即是,随编随演,因而他的剧本上演率之高是无人可比的。一些剧本久演不衰,成为保留剧目,至今仍活在舞台上,《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赤叶河》《哑姑泉》已经演了五六十年。《老八路》一经成活,就轰动山西,享誉京城,引起老一辈的共鸣,少一辈的敬仰。1990年是老万从事戏剧创作五十年,也正值看了他的《老八路》之后,我写了几句祝贺词:“一根老蔓何其长,根底牢牢在太行。拄杖更添豪爽气,任教司令理家常。”字不怎么样,只是想表达对他尊敬的心情。
老万不耻于改编,他的剧本有些是从别的艺术品种改编的,而且改编的都是名家的作品。《万象楼》《小二黑结婚》《王贵与李香香》《赤叶河》《圈套》《结婚》,是从赵树理、李季、阮章竞、马烽的小说、诗歌、别的剧种改编、移植过来的。改编和移植是对剧团对人民大众功德无量的好事,过去戏曲剧目绝大多数是改编移植的,不少小说、诗歌也借助戏曲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家喻户晓。可是现在这样一个极普通的道理却糊涂了,似乎只有原创、白手起家才最高贵,改编低人一等,移植更不入流。眼下的名家们更把自己的东西看得神圣不可侵犯,你要改动我的东西,我就和你打官司,高额索赔。这些名家与赵树理、李季、阮章竞、马烽真有天渊之别。老万成了著名剧作家,他的剧本被不少剧团移植,改动,他何曾打过官司,要过代价!
老万改编的另一类是传统戏,虽然不多,却很精彩。《灵堂计》、《会妻》、《夺锦楼》等都是根据梆子戏剧目改编的。根据上党落子传统戏《司马庄》改编的《灵堂计》,仍然是一本大戏,由著名表演艺术家郝聘之等演出,十分成功,特别是灵堂一场,已经磨炼成了名符其实的精品。《会妻》是传统戏《四郎探母》中的一场,也已成了山西省戏曲学校的教学剧目。还有几个剧本是取材于传统戏重新创作的,如《九仙台》,写的伍子胥,却并不是《出棠邑》《走边》的翻版,而是另外设计了人物、故事,写出了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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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几十年扎根太行山区,老万的戏洋溢着民间的地域的风采,通俗中蕴含着农民的深情、智慧,使得他的戏多有喜剧色彩,即使是严肃的主题,他都能顺手拈来许多精彩的细节和语言,使戏妙趣横生,引人入胜。在他笔下绝没有玩深沉的、故弄玄虚的、不让人看懂的东西。这正是中国戏曲的特点,也是老万的艺术风格。一个破除迷信、揭露神婆骗人把戏的小戏,他出奇地起名为《关公整周仓》,令人忍俊不禁,而这个戏却是1947年的作品。老万的戏剧语言如他本人说话一样,十分丰富、生动、幽默、风趣,看他的剧本绝无枯燥之感。他编写唱词的本事实在令叹服,有的戏很少念白,几乎是一唱到底的,确实有点像赵树理。如果真有个戏剧的“山药蛋派”,老万便是最有资格的代表人物。
老万又是剧团的老万。他在剧团里成长,成名,他与剧团共命运。他与武乡光明剧团、襄垣农村剧团不仅是抗战期间的一段的合作关系,而是血脉相连一以贯之的关系,是一生不能分开的。没有剧团,他同样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没有老万,剧团哪来的源源不断的剧本上演,哪能成为太行山区的两面旗帜!哪能在几十年后,这个剧种以襄武秧歌的统一形式,成为国家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为剧团服务,可以说是老万的天职,集中地表现为,他的剧本毫无例外都是为剧团写的。为剧团写戏,就要熟悉剧团的每一个演员,不但要量体裁衣,而且要扶持培植。他的剧本都能够上演,是同他熟悉剧团分不开的,他绝不写那种不切实际的,剧团不能演、老百姓不爱看的戏。而原本是草台班子起家的剧团,后来竟能够表演朱德、彭德怀、左权这样的叱咤风云的将帅人物,没有一定的艺术素质,是不可想象的。是老万的剧本和老万的心血,扶持培植了这两个剧团和人才。老万进城以后,服务的剧团大了多了,以剧团为根基的思想,也有了新意,观众面更宽了,写作题材扩大了,形式也多样了,他为山西省歌舞团写出了《哑姑泉》这样色彩斑斓的新歌剧。
熟悉剧团家底,使得老万的戏不追求外在的形式,而着力于表演艺术的本体。表演艺术是表演的艺术,表现的艺术,没有恰如其分的表现,没有精彩的表演,任何大制作、大队伍都是徒有其表,而不能感人。他的绝大部分现代戏不追求浩大的演出队伍和豪华的制作。也许现在的人们看起来寒酸,但当时不这样做,戏能够演成吗?
老万当然是我们舞文弄墨者们的老万,他是为我们踩路的先行者,他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标尺。
曲润海写于2008年3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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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万一(1917年—1994年),原名张万镒,笔名老菱,山西武乡人,中共党员,剧作家。1937年参加山西青年抗敌决死队,历任班长、分队长,武乡洪水镇民校校长,商联会主席,剧团编导,太行文工团艺委会副主任。后长期从事文艺工作,1950年肄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歌剧系,历任山西文工团副团长、山西省文联联络部长、副秘书长,山西实验剧院副院长,山西戏研所名誉主任等职,系剧协山西分会副主席、山西省文联委员。
1945年开始创作,改编赵树理小说《小二黑结婚》为戏剧。抗战期间参与创作襄武秧歌现代戏《劝荣花》《胡春花拥军》等作品,推动该剧种发展。代表作品有剧本集《张万一剧作选》、短篇小说《小鹰的故事》《义务看护队》《多福嫂和她的媳妇们》,戏剧《哑姑泉》等剧本百余部,其中《灵堂记》获山西省剧本二等奖,《老八路》(与张晓亚合作)获杏花奖。组织编纂《山西剧种概说》《地方戏曲剧目汇编》,参与《中国戏曲志·山西卷》编审工作。1983年文化体制改革期间坚持在山西戏研室工作直至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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