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西炮台往南走三里地,就是西河口渔村。
这里的房子都用辽河的淤泥和芦苇杆糊墙,屋顶铺着厚厚的海草,风一吹就沙沙响。
渔民们祖祖辈辈靠辽河入海口的咸淡水讨生活,潮涨时撒网,潮落时捡贝,日子像潮汐一样规律。
村里老人常说,辽河底下住着龙王,每年二月二抬头时,入海口的浪会比平时高半尺,那是龙王在舒展身子。
王老三小时候就听爷爷讲,光绪二十六年那年,也是个夏天,辽河北岸的芦苇荡里也躺过一条“长虫”,浑身鳞片比锅盖还大,后来被一场暴雨冲进海里,再没露面。
1934年的夏天有点怪。
入伏后没下过一场透雨,日头毒得像要把辽河烤干,可七月中旬突然连着刮了三天东南风,潮水比往年同期高了近丈,把西河口村东的滩涂都淹了半截。
七月二十三那天下午,风停了,潮水退得比平时快。
王老三划着小舢板去收早上布的虾笼,刚过三道岗,就看见东边的芦苇荡不对劲。
成片的芦苇往一个方向倒,像被人拿镰刀齐刷刷割过,倒伏的痕迹从水边一直延伸进芦苇深处,足有半里地长。
他把舢板停在浅滩,踩着没过小腿的泥水往里走。
泥沼里的压痕像被巨蟒碾过,深褐色的淤泥里嵌着几片青黑色的硬片,指甲盖大小,边缘泛着湿冷的光。
再往前走,芦苇越来越稀,空气里飘着股腥甜的味儿,像死鱼烂虾混着铁锈的味道。
王老三攥着网绳的手突然松了,网绳“啪嗒”掉在泥里。
前面二十步远的地方,泥沼中央躺着个东西。
不是船,不是木头,是活物。
它蜷在那里,像条搁浅的大鱼,可身子比最大的渔船还长,青黑色的脊背露在外面,上面覆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在日头下闪着水光。
王老三往后退了两步,脚底下的淤泥“咕叽”响了一声。
那东西动了。
不是翻身,是轻微的抽搐,肚子一起一伏,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
他这才看清,那东西头上有两个角,不是牛羊的弯角,是直的,顶端有点分叉,像刚冒尖的鹿茸,裹着层灰白色的膜。
“龙……”王老三的声音发颤,手里的虾笼“扑通”掉进水里。
这时候,远处传来孩子的笑闹声。
是村里的狗蛋和二丫,背着筐子来捡鸟蛋。
“三叔!你看啥呢?”狗蛋大老远就喊,脚下没停,踩着芦苇茬子往这边跑。
王老三猛地回头,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过来!快回家叫大人!”
狗蛋愣了一下,脚步停在离那东西十几步远的地方。
二丫比狗蛋小两岁,胆子却大,她扒开芦苇秆,眼睛瞪得溜圆:“那是啥?大鱼吗?”
那东西的头微微抬了抬,露出半张脸,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周围覆盖着细密的褶皱,像晒干的海带。
二丫“哇”地哭了,转身就往村里跑,筐子里的鸟蛋掉了一路,摔在泥里,黄白的蛋液混着草屑。
狗蛋也吓傻了,站在原地哆嗦,裤腿湿了一大片,不知道是吓尿了还是泥水溅的。
这时候,南边小路上传来挑担子的吱呀声。
是货郎老李,每天这个点从邻村往回走,筐里的针头线脑、糖果点心晃得叮当作响。
“王老三!你在那儿发啥呆?”老李隔老远喊,看见泥沼里的东西,挑子“哐当”一声扔在地上,“我的娘哎!”
王老三这才回过神,撒腿往村里跑,边跑边喊:“掉龙了!西河口掉龙了!”
村里的人先是不信。
张大爷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敲了敲鞋底:“扯犊子,龙是啥?那是戏文里的东西。”
可王老三跑得鞋都掉了一只,脸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清楚话,只指着东边芦苇荡的方向:“真的!有角!会喘气!”
几个年轻的渔民扛着锄头就往东边跑,半道上遇见哭着跑回来的二丫和吓傻的狗蛋,更信了几分。
等村里人赶到时,泥沼边已经围了十几个人,有邻村的,有路过的货郎,还有两个穿长衫的先生,像是教书的。
那东西还躺在那里,比王老三说的还大,从脑袋到尾巴,得有二十来丈长,身子最粗的地方,三个壮汉手拉手都抱不过来。
青黑色的鳞片像老瓦,一片压着一片,边缘有点卷,用手一摸,凉得像井水,滑溜溜的,沾着层透明的粘液,甩在手上,黏糊糊的,风一吹就干了,留下层白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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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是灰白色的,皱巴巴的,像老太太的脸,上面有几道深沟,里面积着泥水,几只小螃蟹在沟里爬来爬去。
最奇怪的是爪子。
不是鱼鳍,是像人手一样的爪子,五个指头,指甲又尖又弯,嵌在泥里,把淤泥抠出五个深深的坑。
“真有角!”一个年轻渔民踮着脚往前凑,指着那东西的头,“分叉的!”
有人胆子大,从家里拿来苇席,想给它盖上遮阳。
刚把苇席搭在它背上,那东西突然抽搐了一下,肚子起伏得更快了,“呼哧”声也变粗了,像拉不动的风箱。
苇席被震得滑下来,露出它背上的一道伤口,不算深,却很长,青黑色的鳞片翻起来,里面是粉红色的肉,渗着淡淡的血水,腥味更浓了。
“快泼水!”不知谁喊了一声。
村民们赶紧跑回村里,拎着水桶、端着木盆,一趟趟往泥沼里泼水,水浇在它身上,立刻被鳞片吸干,留下一道道水痕,很快又干了。
李寡妇家的孩子才三岁,抱着娘的腿往泥沼里看,奶声奶气地说:“它冷。”
李寡妇赶紧把孩子抱走,嘴里念叨着:“龙王爷受苦了,龙王爷快回海里去吧。”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二天就传到了营口城里。
《盛京时报》的记者骑着自行车来了,穿一身灰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拿着笔记本,见人就问:“什么时候发现的?多长?多粗?有多少人看见?”
王老三被围在中间,说得唾沫横飞:“就七月二十三下午!我收虾笼看见的!二十来丈长!角有这么长!”他张开胳膊比划,差点把记者的眼镜打掉。
记者还拍了照片。
用的是那种老式相机,“咔嚓”一声,白烟冒了半尺高,吓得那东西又抽搐了一下,爪子在泥里抓出几道深痕。
第三天,报纸就印出来了,头版头条:“营口西河口发现巨龙,长三丈有余,鳞片如瓦,村民合力救助。”
下面配着那张模糊的照片,泥沼里的东西黑乎乎一团,只能看出个大致的轮廓,像条搁浅的巨蟒。
城里的人都往西河口跑,有的坐马车,有的骑自行车,还有的步行,路上尘土飞扬,比赶集还热闹。
有个算命先生在泥沼边摆了个摊,说龙王爷显灵,是祥瑞之兆,让人烧香磕头,捐钱修龙王庙,一天就收了好几吊钱。
可没过几天,那东西的气息越来越弱。
肚子起伏得越来越慢,“呼哧”声变成了“嘶嘶”声,像漏了气的皮球。
鳞片开始脱落,一片片掉在泥里,被人捡走,有的说能辟邪,有的说能入药,还有个洋学生想用五块大洋买一片,被村民骂走了:“龙王爷的鳞也敢卖?不怕遭报应!”
伪满警察署也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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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下来两个穿警服的,腰里别着枪,板着脸,让村民都往后退。
带头的是个警长,姓黄,撇着嘴围着那东西转了两圈,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鳞片:“什么龙?我看就是条大鱼。”
王老三急了:“黄警长!那有角啊!鱼有角吗?”
黄警长从兜里掏出个本子,翻了翻:“前几年大连湾也搁浅过鲸鱼,比这还大,说不定是鲸鱼。”
“鲸鱼有爪子吗?”张大爷蹲在地上抽烟,烟圈吐了个圈,“鲸鱼有鳞片吗?”
黄警长没理他,让手下的人量尺寸,拿尺子从脑袋量到尾巴,又量了量最粗的地方,记在本子上:“长六丈二,腰围三丈一,抬回去,让水产学校的人看看。”
可怎么抬?
那东西死沉死沉的,十几个壮汉试着抬尾巴,纹丝不动,反而把它弄疼了,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声,像老牛在哭。
村民们不让抬了,说龙王爷要安息,不能动它的身子。
黄警长没办法,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时撂下一句:“一群迷信的玩意儿,就是条死鲸鱼。”
又过了两天,天阴了。
乌云压得很低,辽河上的浪一个比一个大,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砰砰”的响声。
半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雷声像炸雷,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整个西河口,泥沼里的东西突然动了一下,不是抽搐,是整个身子往水里挪了挪,尾巴扫过芦苇荡,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村民们跑到泥沼边一看,都傻眼了。
那东西不见了。
泥沼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周围的芦苇倒了一大片,像被什么东西碾过,坑底积着水,水面上漂着几片青黑色的鳞片,还有几根白色的骨头,像筷子那么粗,一节一节的。
王老三蹲在坑边,捡起一片鳞片,凉飕飕的,边缘已经卷了,上面沾着几根水草。
“龙王爷……回海里去了?”李寡妇抱着孩子,眼睛红红的。
张大爷抽着旱烟,没说话,只是看着辽河入海口的方向,那里的浪比平时高,白花花的,像一条银龙在翻滚。
后来,官方出了个通告,贴在营口城里的布告栏上,说西河口发现的是一条搁浅的须鲸,因为腐烂,样子变得奇怪,被村民误认为是龙,所谓的“角”其实是鲸鱼的下颌骨,“爪子”是胸鳍。
村民们不信。
王老三每次喝多了酒,都会拍着桌子说:“我亲眼看见的!有角!有爪子!那能是鲸鱼?鲸鱼有鳞片吗?”
货郎老李也说:“那喘气声,跟我家漏风的风箱一个动静,我听得真真的!”
1970年代,营口博物馆征集文物,有个老太太拿着个小木盒去了,说里面是当年捡的龙鳞,打开一看,是几片青黑色的硬壳,边缘有弧度,像瓦片,专家看了半天,说是某种大型海洋生物的鳞片,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孙福贵是当年的狗蛋,老了的时候,躺在病床上,拉着孙子的手说:“那年我十二,看得真真的,那爪子有五个趾头,跟人的手一样,就是大,能把我一巴掌拍死……”
孙子笑他:“爷,你又说胡话了,哪有龙啊。”
孙福贵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再也没睁开。
现在的西河口渔村早就变了样。
芦苇荡被开发成了湿地公园,修了木栈道,立了块牌子,写着“1934年坠龙事件发生地”,成了个旅游景点,导游拿着小喇叭,一遍遍地讲当年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有科学家来考察过,说辽河入海口的潮汐变化大,偶尔会有大型海洋生物搁浅,可能是某种未知的鲸鱼或者史前爬行动物,也可能是村民把搁浅的鲸鱼和民间传说结合,越传越神。
也有人说,那是集体癔症,1930年代东北兵荒马乱,老百姓日子苦,心里盼着点什么,就把普通的搁浅事件想象成了龙。
可王老三的后人还保存着一片鳞片,放在一个红木盒子里,锁在柜子最深处,每年七月二十三那天拿出来晒一晒,说怕龙王爷忘了回家的路。
辽河的水依旧潮涨潮落,芦苇荡在风里沙沙响,像在讲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有人说,龙王爷其实没走,只是回了辽河底下,等哪天辽河的水清了,还会再上来看看。
也有人说,那根本不是龙,就是个普通的生物,只是我们还没认识它。
谁知道呢。
毕竟,这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泥沼里的压痕早就被潮水抚平了,鳞片也不知所踪,只剩下老人们的回忆,和报纸上那张模糊的照片,在岁月里慢慢泛黄。
就像辽河的水,流着流着,就把很多事情都带走了,只留下些影子,在芦苇荡的风里,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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