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期《群言》月刊摘录已故国学大师吕思勉先生的治学格言,名曰“学贵自得”,全文十四句(不计标点)。文虽简短,但极精练,文曰:
学问之道,贵自得之。欲求自得,必先有悟入处。而悟入之处,恒在单词只义,人所不经意之处,此则会心各有不同,父师不能以喻之子弟者也。昔人读书之弊,在于不甚讲门径,今人则又失之太讲门径而不甚下切实工夫:二者皆弊也。
这就是说,要自得,首先要“悟入”,即深入理解,对常人所不注意而放过的单词只义作仔细的推敲,看出问题来。这全在各人的领会,家长和老师也难以对其子弟说清楚。过去读书人多半不讲究门径(窍门),现今读书人则过于讲门径而不下切实工夫深思钻研。两者都有毛病。
笔者认为,吕老的话虽简短,却大有分量,可谓一言九鼎,掷地有声。兹就个人读书体验举例申述之。
(一)明修《元史》有《札八儿火者传》,他是从中亚来的穆斯林,“火者”是尊称。晚清学者屠寄的《蒙兀儿史记》和柯劭怒的《新元史》却把他认为是《元朝秘史》中的“阿剌浅”,为之立《阿剌浅传》。不仅如此,两先生还把《长春真人西游记》中的河西人“阿里鲜”与《金史》中的“乙里只”也当成“阿剌浅”,其根据是这几个人的名字对音相近或事迹相同。王国维先生从出生籍贯不承认阿里鲜和札八儿是一个人,这很正确,但他也认为阿里鲜和阿剌浅、乙里只是一个人。笔者研考了这几个人的事迹,认为阿里鲜、阿剌浅和札八儿是三个不相干的人,但从对音上和事迹上着眼,乙里只却正是札八儿其人。原来,乙里只是蒙古语,义为“使臣”。《元朝秘史》(本称《蒙古秘史》)的汉译蒙语作“额勒赤”或“额勒臣”与乙里只对音极近。《元史》《金史》都说札八儿多次出使金朝,只是《金史》多称其名为乙里只,但有两次称“乙里只札八来”。王国维先生据此认为这是两个人,是未曾考虑“乙里只”是蒙语的官称而非人名。笔者这一见解是1948年形成的,其后才发现,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早在1931年已持此说,可谓不谋而合。(见拙著《新元史阿剌浅传证误》,载《元史三论》,163—170页)
(二)上世纪五十年代,时为北京市副市长的著名明史学者吴晗先生响应党中央号召写作了一些关于海瑞的文章和剧本。1959年夏季,南开大学请他到校作关于海瑞的讲演。讲后笔者请教他海瑞是否回族的问题。他说,有此传说,尚无书面根据。这引起笔者追究海瑞族属的好奇心和兴趣。最初查了些书都无结果。最后在自有的《丛书集成》本《海刚峰文集》上找到与海瑞同乡同时代的梁云龙的《海公行状》,其中有这几句话:“公讳瑞……其上世以来未详……洪武十六年,答儿从军海南,著姓于琼,遂为琼山人。”“答儿”和“著姓”四字至关重要。原来,海瑞的祖先有一个叫海答儿的,从他或他的子孙起,才以海为姓,而海答儿则是元代回回人常用名字。海瑞之为回族的证据终于解决了(见拙著《海瑞是否回族?》,载《元史三论》,237—240、286页)。
上举二例,是否符合吕老“自得”“悟入”要求,笔者没有把握。尚乞高明指教!
自得一词,早在二千多年前的孟子已经提出。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这段话,既指治学之道,也可指修身之道。吕老的“自得”是否沿用孟子,很有可能。一来,吕老学识淹博,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二来,《群言》此处摘录者恰是其《经子解题》一书的《自序》。
吕老的“自得”“悟入”箴言对笔者以及文史工作者确是治学的指路明灯,但要履行他的教导,却需要下番切实工夫,在实际操作中才能体会其真谛。这里用南宋诗人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作为结语: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来得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原载《陋室文存》,中华书局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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