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教授：完备教育体系是书法发展的根本大计，网友：看了半天等于没说，高！

建立完备的教育体系

是中国书法持续发展的重要保证

——曹建谈书法专业未来发展

曹 建

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书法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委员，（全国）教育书画协会高等书法教育分会副会长。

许汉文（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书法研究所2022级在读博士生）：距离书法专业升为一级学科已经过去将近三年了，我们看到许多高校纷纷新增了书法专业，甚至部分院校专门成立了独立的书法学院，可以说，书法专业在近年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契机。但随之而来的是今年山东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河北师范大学、贵州民族大学、河北大学等高校陆续停止书法本科或硕士的招生，高校书法专业的停办和缩招似乎已成未来趋势。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之下，您又是如何看待书法专业升级为一级学科的？书法专业的升级是否是一种盲目的扩张？书法专业真的具备成为一级学科的资质吗？

曹 建：书法作为一门专业学科在高校学科发展的历史中最早可以追溯到1963年，也就是书法本科的设立时期，到了1979年，书法专业又获批成立了硕士点。当年硕士点审批的时候，学科评审组的王力问南艺的张道一先生：“写字还需要招收硕士生吗？”张道一先生回答说：“您研究的是语言学，语言学是研究说话的。古人将说话与写字并重，既然说话可以招收硕士、博士，为什么写字就不可以呢？”

书法学科一直得不到充分认可，主要是因为我们现行的学科体系是从西方舶来的，我们尚未完全建立中国式的自主学科体系。因此，许多人对书法成为学科很不理解。我们横向来看，中国画学科得以保留，原因在于它相对于西方绘画而存在。因为有了西画，才对应产生了中国画这一学科。而中国书法在西方，尤其是在欧美国家的艺术学科体系中缺乏直接对应的门类，这导致书法学科的设立长期存在争议。

纵观近几十年的发展历程，我认为书法学科的发展整体上呈现向好趋势。对比二三十年前，今天开设书法学科的院校单位在数量上已不可同日而语。近期，部分高校在学科设置上进行了阶段性调整，例如河北大学“美术与书法”专业学位硕士点停止招生，但这并不意味着停止了书法研究。他们在艺术学理论学硕方向下仍招收书法研究生，实际上没有受到影响。又比如，山东大学书法学本科专业本来就没有招过生，但是硕士点的招生多年来一直持续。所以我们看到一两个学校调整学科招生计划，是很正常的现象，高校学科专业的动态调整每年都会发生。调整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基于就业率考量，或者是专业教师退休、后续师资团队难以组建等因素。因此，对于个别院校的调整举措，不需要过度解读或焦虑，应该视为高校常规工作的一部分。

曹 建 篆书不忘初心横幅

50cm×138cm

评估书法学专业的发展，我觉得应该把它放在近几十年长时段的动态比较中来看。当前招收书法学本科的院校超过150所，如果加上招收硕士、博士生的单位，总数应该接近200所，书法专业的发展态势是良好的。虽然在全国范围的普及度还有提升空间，但相比十年前、二十年前，书法专业的规模与认可度已经有了显著的改善。因此，对于书法学科的发展前景，我们应保持积极的态度。个别院校撤销或合并某一专业，并不意味着这个专业领域的发展就停滞了。高校学科专业的增设与撤销是其常规工作的一部分，无需过度担忧。

许汉文：书法专业的停招和缩招无疑与书法生的就业率过低有着密切关系，目前社会相关的岗位需求和书法人才的培养规模存在显著失衡。您是怎么看待书法生面临的就业困境？您认为是否有切实可行的破局之道？

曹 建：高校毕业生的就业率偏低确实是近几年的社会现象，几乎所有专业都碰到了就业问题。就业率实际上是动态变化的，受到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大势影响。回顾20世纪90年代，当时书法硕士生很少，相关的就业岗位也很少。现在书法专业规模扩大了，但岗位增长还跟不上专业发展的速度。我们首先得认识到，书法专业的就业困境和全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大环境密切相关，这不是我们一个专业的问题，比如美术学院、音乐学院的很多学科都是这样。今年全国本科招生，艺术学门类整体的招生人数在下降，因为前些年的盲目扩张，招生规模超出了国家实际需要，所以教育部在压缩艺术学的本科招生。但这个压缩对书法学专业的影响不太一样。因为前些年美术学、音乐学、舞蹈学、设计学等都在大量招生的时候，书法学却招得很少。所以这十年下来，书法学本科招生人数反而是不降反增。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再来思考书法学专业设置的时代性和必要性，就很重要了。

书法学是干什么的？我们讲要让中国人找到文化自信，要建立中国话语、中国特色的学科体系。书法学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学科。中国人要树立文化自信，传统文化是根基，书法学是必须要设立的学科。在强调文化自信、建设中国特色学科这个大背景下，书法专业的设置、教学、就业在顶层设计上还需要优化，需要政策上的调整。当前政策上最缺乏的是书法教学督导机制。全国中小学书法课的开设有很大的弹性空间，但没有一个学校不开语文课、数学课，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中小学有严格的督导机制。书法的教学督导机制没有完全落到实处，这跟书法学科的定位有关，它是语文的附属？还是独立学科？目前不够明确。但高考又有书法专业考试，这就存在学科衔接问题。如果中小学都把书法课真正开起来，那么高校培养的书法专业本科生、研究生就业渠道就打开了。国家测算过，中小学书法教师需求缺口是很大的，理论上需要几十万人。目前关键是怎么把书法教学的督导机制完善好、政策落实好等。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要清楚高校书法专业培养的核心目标是什么。我认为应当培养书法文化的传承者和传播者，而不是只培养书法艺术家。国家设立这个专业，目标不是批量生产王羲之，而是要多培养一些卫夫人。所以，不管是师范院校、综合性大学还是美术院校的书法从业者头脑要保持清醒，我们培养的是中国传统书法文化的传承者。只有这样，这个专业才有生命力，才能向上向好发展。我相信国家的政策体系会日益完善，督导机制也会慢慢健全起来，大家关心的就业率问题，也会在一定时间和程度上得到调整。另外，学生如果只冲着就业好，或者分数低来读书法专业，这并不是国家设立书法专业的初衷。国家真正需要的是那些对书法有浓厚兴趣，愿意为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努力的人。

许汉文：书法专业常常面临“非实用学科”“无用学科”“高投入无产出”等社会质疑，您如何回应这种实用主义倾向？书法高等教育的核心价值应如何定义？如何理解书法专业的“用”？

曹 建：天下的学科，大致分为人文学科、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三大类。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中的很多学科是有用的，它的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书法学科属于人文学科，人文学科的从业者经常调侃自己，说我们学的就是无用的学科，但后面往往跟着一句话，就是“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人文学科的属性本身就注定了它短期内可能看不出直接的实用效果，那它的用在哪里？人文学科更多是“为己”的学问，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是“为人”的学问。既然选择了人文学科，像中文、历史、哲学，包括很多艺术门类，都要理解这种“无用之用”，学这个学科的人才能扎下根来。学习书法学科，千万不能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学了三年，就要进中国书协当会员，就要获奖入展。这种认识是错误的，是把书法当成自然科学了，好像搞三年研究，就得发明个东西，或者出个实验结果，马上能用到生产实践中去。这反映了现在社会比较重视短期效益的风气。在这种环境下，学人文学科的人想去追求有用，表面看无可厚非，但实际上搞错了方向，是把自然科学的实用需求硬套在了人文学科上。

书法对人类社会、对我们国家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撑，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每个人可能都说我不懂书法，但哪件作品挂在面前，大家都能感觉这个好，那个不好，不识字的中国人也一样。书法的有用，到甘肃农村去看看就明白了，那里可能一个读书不多的人，初中或小学毕业，家里厅堂也挂着书法作品，那是激励一家人精神的东西。农民每天啃窝窝头、吃土豆，身体疲惫地回到家，看到墙上的字，精神就振奋了，第二天又有了生活的盼头，这就是书法艺术的用。作为艺术品，书法可能对不相关的人显得无用，但你真正去读书法作品，它能给人深深的触动，这也是书法艺术独特的力量，它能让人产生情绪的波动，或愉悦，或振奋，或其他情感体验，这是一种审美的作用。审美的东西有用吗？一把丑凳子和一把美凳子都能坐，为什么我们愿意坐美凳子呢？书法艺术正是这样一种关乎美的存在，它的价值本就不该用简单的有用或无用来框定。

许汉文：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背景下，书法的专业教育和学科研究承担着怎样的文化传承使命？高校书法专业的调整（停办与缩招）是否意味着对传统文化传承责任的某种弱化或放弃？书法专业应该如何在“学科优化”的浪潮中坚守并证明其不可替代的文化使命？

曹 建：关于书法传承，老一辈是怎么做的？在中国古代，主要是靠书院教育、私塾教育，还有家庭教育来完成。近百年来，也尝试过以师徒授受为主，以学校教育为辅的模式。在高校书法学科真正建立之前，有差不多七八十年的时间，是没有高校书法教育的。但那个时候书法传承并没有断，中小学还在坚持。很多孩子因为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喜欢写字，或者学校开了写字课，就接触到了书法。特别是很多中等师范学校，都开了“三笔字”写字课。我们今天很多高校的书法老师，就是改革开放后从中等师范毕业，后来转过来的。所以追溯源头，中等师范的写字课教育，在书法传承中的作用不能忽略。中国书法、中国文化的传承，就是靠不同历史阶段有责任心、对国家文化传承有紧迫感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在坚持。为什么现在中小学书法课，有的学校推进得好，有的学校却难以推进？中小学书法课推进得好的，可能该校的校长就是多年前中师毕业的书法爱好者，甚至是书法家。难以推进的，可能是校长、老师对书法没有一定的认知。所以，我从来不担心书法会灭亡。前人讲“读书种子不绝，书法即不会中断”，我再加一句：只要有中国人在，书法就不会中断！

曹 建 行书苏轼《满庭芳·三十三年》中堂

138cm×68cm

在书法传承过程中，高校书法教育尤其要明确使命，是以传承书法文化为己任，不是简单地只培养书法家。以中国台湾书法教学为例，中国台湾这几十年的书法教学，把中小学和高校的作用都弱化了，学校教育的传承体系没有坚持好、发展好，我们要引以为戒。所以我们要把中小学书法教学和高校书法教学体系把控好，不能有缺环。书法的传承模式无非是两种，一种是书法培训班教学模式，一种是中小学和高校书法教学体系。我觉得最根本、最需要的是建立健全科学规范的中小学和高校书法教育体系。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体系完善好，让它稳固可靠。在健全的中小学和高校书法教学体系基础上传承书法教育，书法的风格可以多种多样，百花齐放，但其核心点绝不能变，那就是传承中国书法艺术，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这才是根本。

许汉文：书法专业生常常被指出缺乏文化修养而受到社会批评。同时，有人认为一些高校书法生的创作水平和国展高手相比明显偏弱，并未体现出高度的专业性。您如何看待这些负面评价？您认为高校书法专业教育的独特优势与局限分别是什么？高校书法专业生的培养目标应更侧重创作技巧、文化素养还是职业能力？在这三者之间该如何平衡？

曹 建：每个学校对书法专业生都有自己的培养目标，培养一个书法创作者一定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综合修养很高的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建设者和接班人，培养的是书法文化的传承者。但是当我们高校培养出书法生以后，大家就会议论这个学生文化水平不高，作品写得不好。书法本科生的文化水平，主要是在高中三年的学习中打下的基础，当然每个学校的情况也不一样。高校书法的教学并不是万能的，其目标不是去培养国展入选作者，也不是要办成高校书法培训班。作为一名高校书法专业的学生，应该具备良好的综合素质和专业能力，做一名书法文化的传承者和传播者。高校书法专业的毕业生文化修养可能不那么全面，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浩瀚如海，一个书法专业本科生学习四年，文化水平能够达到什么程度？我们不应有过高的要求。书法专业的学生要做的是以后成为书法文化传播的种子，这是书法本科生、研究生和博士生教育必须要做的事，这件事是书法文化传播种子的培育。在这个基础上，再去理解书法专业的某一个、某几个、某一届的同学，他们字写得稍微差一点，或者作品里面有一两个错别字，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要以包容的心态为他们提供成长锻炼的机会。当然我们发现他们作品有问题的时候，应及时提出，大家共同解决问题，而不是简单地批评书法专业的学生。书法专业的发展需要呵护，它既是承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专业，又在现代语境下遭遇诸多挑战，其健康成长离不开多维度、持续性的支持与守护。这种“呵护”并非简单的保护，而是需要院校、社会、行业、政策形成合力，为书法专业提供稳定的发展环境。

我们现在把书法的从业者分成高校的和非高校的，这个实际上是有问题的。高校书法教育很明显的优势就是，学生在通过高校书法教育以后，能够在文化素养、审美能力与品格塑造上获得成长。高校书法教育和培训班是有区别的，因为在高校书法教育里面，一个学生可能会听到对王羲之的多种评价，表扬或者批评都有可能。但是培训班就不是这样了，培训班的老师大多发出的是一种声音。高校书法教育是多元化的、综合性的，但高校书法教育也不是万能的，现在的高等书法教育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尤其是不少学校把它搞成书法培训班模式了，这种情况一定要改变。高校书法教育要根据学科的规律来发展书法这门学科，要敢于把书法学、计算机科学、哲学等学科进行比较，这样才可能独立出来，才能够越来越好。

许汉文：在人才培养方面，书法专业是否可以和设计、文创文旅、文化遗产保护、新媒体传播、数字技术、人工智能等专业进行交叉融合，通过课程改革、跨学科融合等方式提升书法专业人才的就业竞争力，拓展就业渠道，以进一步探索书法专业人才培养转型问题？

曹 建：我觉得这实际上是个伪命题。关于书法专业人才培养交叉融合，首先要明确培养具有独立学科特点的书法专业人才，这才是最核心、最重要的任务。打个比方，计算机科学专业肯定不会一上来就培养“计算机+语文”的融合型人才吧。它得先培养能把软硬件都搞明白的基础人才。那我们书法专业呢？我们的“硬件”和“软件”又是什么？我认为书法的“硬件”就是对汉字本身的深刻理解和书写能力，五体书手上功夫得过关。书法的“软件”就是文化的滋养、文史哲的积淀、美育的熏陶等等。书法专业的软硬件我们必须钻深研透、抓实落细，培养出具有独立学科意识和学科能力的书法人才，这才是重点。而交叉融合、跨学科培养应该是在攻读硕士、博士阶段去探索的事情。比如一个书法生，本科基础打牢了，培养到一定程度其对哲学感兴趣，可不可以去研究哲学呢？回答是肯定的。但在本科阶段，书法专业的学生不要老想着交叉到别的学科，应把基础打牢。

所以，我觉得最根本、最重要的是先把自己专业的“硬件”练硬，“软件”练强。在这个坚实的基础上，再去考虑交叉融合。比如，我们可以鼓励一些学生学好英语，将来去说英语的国家进行书法传播；或者学好西班牙语，到说西班牙语的国家传播书法。这是完全可以的，但前提是不能丢了书法的本业。同样道理，有些学校为了培养书法教师，偏重给学生上教育学的理论课程，反而弱化了书法专业的实践课。一定要把书法专业核心课程（如技法核心课、史论核心课）的教学质量、考核标准抓实；再以此为基础，推动其他相关课程的同步升级，实现“抓核心带全局”的效果。

许汉文：您认为书法专业在高等学校教育体系中的理想形态是怎样的？对于国家政策制定者、高校管理者和书法界同仁，您分别有什么具体的建议或呼吁，以求共同促进书法专业的健康和可持续发展？

曹 建：我认为今天的书法高等教育，可以说达到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从本科、硕士、博士到博士后，这个教育培养体系算是比较完善了。在这种比较理想的状态下，如何进一步发展好书法学科，让它在高校建设得更好呢？对于国家政策制定者，核心建议就是保障政策的连续性和完备性。教育部相关职能部门应该梳理现有的文件，有些文件该修订的要修订，要适应新形势的发展，把它完善好。关键是要把书法学科在中小学的定位和在高校的定位明确区分开来，让它们在各自的政策框架下，各司其职，做好自己的工作。

书法高等教育起步相对较晚，我们要理解这个学科的独特性，并把它和学科发展的长远规划结合起来，不能简单地把书法专业等同于其他成熟专业来管理。同时，高校书法专业的管理者要把从业者团结起来，有组织、有计划地开展科研工作，要敢于投入，沉下心来搞研究，尽最大努力拿出有分量的科研成果。书法教育工作者要沉淀下来，每个团队用五年、十年的时间，拿一个专业性、深度性、落地性的立体成果出来。等到书法界这样的成果遍地开花的时候，我们的书法教师在高校里自然就有了话语权，学科发展也会变得顺畅了。

高校书法从业者要把书法学科的学科化建设和内部的机制体制建立起来，让它更有生气。高校之间可以分片区，多组织一些专题论坛，比如，举办一些关于教材的、教师培养的、教学方法的、体制机制建设的，甚至关于就业率的讨论。全国高校要形成共同研究书法学科发展的局面，不能只满足于上几节课，投几个展览，或者办培训班挣点钱。高校的书法从业者，特别是年轻一代，要把书法教育当作国家的重托，当作一份事业来做，要有这份事业心。特别要看看其他专业的同仁是怎么做的，向别人多学习、多取经。最后，对社会上的广大书法爱好者来说，希望大家多关注高校书法教育和中小学书法教育的动态发展，多提一些务实、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共同推动书法学科走向良性循环。

（本文刊于2025年 第38期《书法报·书画天地》第8、9版，责编刘娟，原创文章，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