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区外的孙家村,炊烟总是带着股说不清的滞涩。村里人都说,那是被孙三家里的戾气熏的。
孙三是个四十出头的庄稼汉,身板壮得像头犍牛,可心却比后山的冻石还硬。他爹娘生他时已过中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临到老了,却成了孙三的眼中钉。平日里,爹娘稍伺候得不周,他张口就骂“老不死的”,抬手就抡巴掌,有时嫌爹娘吃饭费粮,竟把两碗稀粥端走,任凭两位老人饿得直打晃。街坊们背后都咬着牙叫他“野驴”,见了面却只敢绕着走——谁也不想惹这头不讲理的畜生。
最先熬不住的是孙三的娘。老太太本就有咳疾,被孙三日日气着,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没过半年就咽了气。临死前,她拉着老头子的手,浑浊的眼里淌着泪:“他爹,我先走了……你……你多保重……”话没说完,头就歪了过去。老头子抱着老伴的尸体,干瘦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却不敢哭出声——他怕孙三听见了又要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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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一走,家里的活计全压在了老头子身上。老爷子六十多了,背早就驼成了虾米,年轻时在地里累坏了肺,落下个哮喘的病根,一到秋冬就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可孙三不管这些,每日天不亮就踹老爷子的房门:“老东西,还睡?水挑了吗?磨盘转了吗?等着喝西北风?”
老爷子只能拖着病体爬起来,先去井台挑水。井绳磨得他手上全是血泡,挑着水桶走两步就得停下来喘半天,脸憋得像紫茄子。回来还得推磨,磨盘重得像座小山,他推着磨杆,一步一晃,哮喘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听得人心头发紧。下午还得上山打柴,背着半捆柴下来,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坐在路边咳上好一阵子,咳出的痰里都带着血丝。
那天下午,日头偏西,老爷子背着一捆比他还高的柴,一步步往山下挪。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孙三只给了他半个硬窝头,早就消化没了。走到半山腰,一阵眩晕猛地袭来,眼前发黑,脚下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人顺着坡往下滚,背上的柴捆散了,枯枝打着他的脸,石头硌着他的骨头,他想抓点什么稳住身子,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听着自己“咕噜噜”地往下滚,直到被一丛酸枣刺拦住。
等村里人发现他时,老爷子已经晕过去了,左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着,裤腿被血浸透了。几个好心人七手八脚地用门板把他抬回家,孙三闻讯从地里回来,一看这光景,非但没问爹伤得咋样,反而指着门板上的老爷子破口大骂:“你这老畜生!咋不摔死在沟里?活着就是给我添堵!现在好了,腿断了,啥也干不了,还得我伺候?我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你这么个爹!”
骂完,他还嫌帮忙的邻居多事,挥手赶人:“看啥看?有啥好看的?都滚!”邻居们憋着气走了,背后都替老爷子叹气:“这哪是养儿子,是养了个索命的阎王啊!”
老爷子躺在床上,腿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疼得直哼哼。孙三不给请郎中,只扔给他一捆干草药,让他自己捣了敷上。饭也懒得送,有时一天就给一碗凉水,老爷子饿得只剩一口气,眼神都散了。
孙三却越想越窝火:这老东西断了腿,就是个废人了,白吃白喝不说,还占着地方,不如趁早处理了干净。他瞅着院角那辆破轱辘车——那是他爹年轻时用来拉庄稼的,木头都朽了,轮子上的辐条断了两根,平时扔在那儿积灰。孙三忽然起了个歹念:用这车把老东西拉到后山沟里,扔了!
打定主意,他等到傍晚。老爷子疼得昏昏沉沉,嘴里哼唧着不成调的气音。孙三上前,像拖一袋破烂似的,把老爷子拖到破车上,用绳子松松地捆了几道——他嫌麻烦,也不怕老爷子掉下去,反正都是要扔的。
刚要推车上路,屋里跑出个小不点,是孙三五岁的儿子虎娃。虎娃揉着眼睛,看见爹要推车出门,颠颠地跑过来:“爹,你去哪儿?带我去!我要逮蝈蝈!”
孙三心里正急,皱着眉吼:“去去去,小屁孩懂啥,回家去!”
虎娃被他一吼,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抱着车把不撒手:“我不!我就要跟爹去!呜呜……”
孙三怕耽搁久了被人看见,又怕虎娃哭闹引来邻居,不耐烦地踹了踹车轱辘:“行行行,带你去!别哭了,再哭把你也扔沟里!”
虎娃一听能带他去,立马不哭了,抽噎着松开手,跟在车旁边小跑。孙三推着车,吱呀作响的木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刺耳的声音。老爷子在车里颠簸着,偶尔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孙三全当没听见,脚步越走越快。
后山的沟崖越来越陡,风声呜咽,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孙三把车停在一处陡峭的坡前,这里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沟,黑黢黢的看不清底。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回头看了眼虎娃,虎娃正蹲在地上拔草,没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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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三深吸一口气,猛地扑到车把上,双手死死攥住,腰往下一沉,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推!“吱呀——哐当!”破车带着老爷子,像断了线的风筝,翻着跟头滚下沟去,连带着几声模糊的闷响,很快就没了动静。
虎娃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爹站在崖边喘气,车却没了,顿时“哇”地一声哭出来:“爷爷……爷爷呢?车……车咋没了?”
孙三转过身,脸上挤出点笑,走过去抱起虎娃:“爷爷老了,腿又断了,不能干活了,咱把他送个好地方歇着去。以后啊,有好吃的,爹都给虎娃一个人吃,好不好?”
他哄了一路,又是答应买糖,又是说要做弹弓,好不容易才把虎娃哄得不哭了。快到村口时,虎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拽着孙三的胳膊喊:“爹,我要车!我要车!”
孙三以为他要新玩具,随口应着:“行,赶明儿爹去镇上给你买个新的,带花的那种。”
“不要新的!”虎娃使劲摇头,小手指着后山的方向,眼神亮亮的,带着一股孩子气的认真,“我就要刚才推爷爷的那个车!”
孙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僵住了:“那车又破又脏,要它干啥?”
“有用!”虎娃拍着小手,一本正经地说,“等爹老了,不能干活了,我就用那个车,把你也推到山沟里去呀!”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孙三头顶炸开!他抱着虎娃的胳膊猛地一松,虎娃差点掉下去。孙三浑身的血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手脚冰凉,止不住地打哆嗦。虎娃还在咯咯笑,觉得自己想出了个好主意,可孙三看着儿子那张酷似自己的脸,只觉得头皮发麻,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
他猛地把虎娃往地上一放,踉跄着往家跑,虎娃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哭了,在后面喊“爹”,他也没回头。
从那天起,孙三就像中了邪。白天干活时,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一回头却啥也没有;晚上一闭眼,就看见爹从山沟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断了的腿歪着,直勾勾地盯着他,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
他开始失眠,眼神越来越呆滞,田里的活计也扔了,整天坐在门槛上,对着后山的方向发愣。有时会突然跳起来,抓起墙角的扁担乱挥,嘴里喊着:“别过来!不是我!你别找我!”街坊们都说他疯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孙三不知咋的,踉踉跄跄地走出村,一路往后山走。到了当初推爹下山的那个沟崖边,他站在崖沿上,眼神涣散。
风里仿佛传来爹的声音,又像是虎娃的声音,一声声地喊:“要车……要车……”
孙三吓得一哆嗦,脚下踩在一块松动的石头上,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他想抓点什么,可手里只有一把空气。“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后,他像当初那辆破车一样,翻滚着坠进了深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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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村里人在沟底找到了他,尸体摔得不成样子,旁边不远,就是那辆早已散架的破轱辘车,还有他爹那具早已冰凉的尸骨。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问虎娃还记得他爹吗,虎娃摇摇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爹去沟里了,他说要等我给他推车子呢。”
问话的人听了,只能叹口气,望向远处的后山,那里的风,好像永远都在呜咽着,诉说着这荒唐又悲凉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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