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旬老汉王国兴,扛着旧皮箱进了城。儿子接他来,说“照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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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地板踩上去发虚,像春天化冻的地皮。北阳台半盆葱苗,比老家屋后的细,味儿却冲。
儿媳把他屋子收拾清爽,窗台上摆两盆绿叶,摸起来像黑板擦的毛。头月陪他复查,医生说“注意锻炼”。二月物业换水表,儿媳交费排了长队,脚跟疼。
三月楼上装修,电钻声钻牙骨缝,戴了降噪耳机听不见喊吃饭。四月儿子提二胎,儿媳眼里亮了又暗,像烧红的铁丢进凉水。
五月儿媳妹妹来住,他的碗筷、牙杯总摸空,像夜里找灯开关。第六个月,他说“住不起”,不是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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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退休金,在老家够舒坦,在城里像堆墙角的雪,冷冰冰。那天他烧了锅红薯稀饭,儿媳开门脸一慌:“爸,您咋自己开火?”他放下勺子,心口像被挖了块,没说完的话哽在喉。
他认老家的风,认土,认石榴树,城里的墙和天,把人往里头挤。
决定走那天,他翻出旧皮箱,装了灰棉裤、旧钢笔、“兴旺”小本子。
儿媳塞了肉包、煎蛋,儿子打车送站,反复叮嘱“手机、票、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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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保温杯倒出水,杯壁映出缺角的脸,像他掉了颗的牙。老家站台白墙发亮,铁留等在出站口,重复两遍“回来就好”。
老房子落了灰,窗栓一扒,吱呀像打哈欠。院子里石榴树还在,树皮裂得像老人脸,芽在风里动。他眼泪突然涌,“住不起”那条鱼,蹿进了院子的清水。
铁留提两瓶啤酒来,花生米一包,坐在台阶上碰杯,声儿清清脆脆。
夜里听竹影沙沙,像媳妇在耳边说:“老王,歇歇。”第一周,去小卖部买菜,老板娘夸“做点手上见的事”,他心里舒坦。第二周,儿子视频,他举手机让看竹林、石榴树,儿媳说“可能备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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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周,铁留拉他赶集,买了新水壶盖,拧紧,像替自己拧紧心。第四周,儿子回来,吃了两碗手擀面,说“怕没把您接住”。他递出旧钢笔:“写字别太急,笔尖快了会开叉。
”儿子接笔时眼里有水光,说“替小雅谢您理解”。后来几个月,他在老房子里过,日头把日子缝得严严实实。
小本子越写越厚,第一页“住不起”,第二页“住得起”。秋分那天,他背伞进城,儿媳厨房洗菜,门后挂着两把伞:黑柄的他的,红碎花她的。
吃饭时,她夹来荷包蛋,蛋黄流金,他喉头一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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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钢笔塞给儿媳:“拿着,写字慢一点,慢慢喘口气。”她眼睛红了:“爸,对不起。
”他摆手:“别说,咱都简单点,不往心里塞刀子。
”那晚他没住下,听着城里的风声、车鸣,翻来覆去。
第二天说“家里石榴要开第三朵”,儿子笑他“把花宠坏了”。回了老家,风过竹林,石榴开花,他坐在门槛上,用伞尖在地上点了个印子。儿媳发来语音:“粥用小火熬了,确实,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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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慢是个好东西,像雨,像风,像你嫂子的笔。”老话说,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现在他懂了,住不起的是心气,住得起的是心安。有人问“算个啥故事”,他笑:“算个在伞下写字的人,挪到了竹影底下。
”人活着,跟天斗,跟地斗,最后还是跟自己斗。
斗来斗去,发现不过一句话:别跟自己较真到筋都拧断。留点松,留点勒儿,日子才有嚼劲。冬天来了,他煮壶开水,保温杯一倒,热气腾起来,手心烫,心里踏实。
门后黑伞静静挂着,像个不言的家人,陪他看雨,看天,看日子。
“爸,您别往心里去。”儿媳的话在耳边响,又轻轻落下。“我心里有数。
”他把这句话含在舌根,吞下去,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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